救起俞宛秋的那家人姓常。是通惠河上的漁戶。俞宛秋索性在他們家住了好幾日,身體虛弱只是一個方面,怕被人發現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雖然趙佑熙平時的表現有些衝動毛躁,但他不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得知自己遇到危險時,決不會袖手旁觀的。
可她真的不敢再見他。如果沒有遇到刺客,她現在多半已經被他吃幹抹淨了。同牀共枕的那幾天,若非她尚在病中,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那人是典型的食肉動物,而且是兇猛型的。
所以,即使身體已無大礙,她還是繼續裝虛弱,又在常大娘家賴了幾天。
那天早上醒來,她首先檢查自己身體,然後就在艙房一角找到了自己的衣服。雖然被河水浸透了,但所有的內袋都用油紙襯裡,裡面的東西再用油紙封存,她試着拆開其中一個,發現幾張小額銀票還是好好的,於是叫了一聲“阿彌陀佛”。合掌當胸向所有的神佛菩薩禮拜。遭了那樣一場大難,竟然人財俱在,實在是萬幸!
當然最幸運的,還是她在落難中遇到了真正的好人。爲救她的命,不得不脫下了她的全部衣物,卻絲毫沒有翻檢過的痕跡。果然還是勞動人民最純樸,她越發慶幸自己從陰暗變態的沈府走了出來,不然總有一天會被同化的。
常大娘家很窮,她也不敢一次性拿出太多錢來接濟,怕把他們嚇到。還記得當她拿出一錠十兩重的小元寶做伙食費時,那一家人看着元寶發了半天呆,事後她才知道,他們竟從未用過元寶,連碎銀都很少用過。對他們來說,錢的代稱就是銅板。一年辛苦下來,若能混個溫飽,還能存幾個銅板,就是難得的豐足之年了。
這樣的赤貧家庭,卻把她系在腰帶上的荷包取下來放在她的枕邊,數都沒數一下那鼓鼓的荷包裡到底有多少銀子。
正因爲這樣,她纔敢住下來,想等事情平息後,再悄然離開。
戚長生後來再沒來過,想來他們是採取“地毯”式搜索,問過了一次的地方,就不會再去。
她看着艙壁上輕輕的劃痕,一共有七道。便琢磨着,再住一兩天就可以走了。但她現在變成了孤家寡人,還得找個“保鏢”沿途陪護才行。
人選已經有了,就是常大娘的兒子小牛。
常大娘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大牛已經成家單過,只有小牛還跟在身邊,年紀好像有二十多了,估計是家裡太窮,娶不起媳婦,所以才耽誤至今。
不過,既然她爲這家人所救,就會幫助他們脫貧,相信小牛不久就能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好生活。
她決定今晚就把這事跟小牛說說,要人家千里陪同去南方投親可不是件小事,總得讓他們一家商量一下才行。
此時小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白天在布店裡當夥計,晚上回家吃飯睡覺。他家在岸上有一棟小房子,現在是他哥哥嫂子住着。當初嫂子肯嫁過來的條件,就是那房子必須歸他哥哥,眼看哥哥都快三十了還是光棍一條,他不忍心。一咬牙答應了。
如今他也有二十三了,別的男人在他這年紀孩子都已經生了好幾個,他的媳婦還沒影。父母就只剩下一條小破船棲身,年紀也越來越大,再沒有能力給他也蓋個房子,他只能靠自己慢慢掙,還不知何年馬月呢。
一路埋頭想心事,直到被幾個眼神凌厲的男人攔住,這才驚覺自己走入了人家的包圍圈。
他們隨即拿出一樣東西問他:“這件衣服你有沒有見過?”
小牛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可一想到還住在家裡的俞姑娘,就重新鼓起了勇氣。人既然是他家救的,他死都要保護她,於是極力維持鎮定,卻也不敢輕易出聲,怕自己的牙齒會打架,只敢朝那幾個人搖了搖頭。
他們手裡拿的,正是那件差點惹禍的紫色大氅,他親手丟在山坳裡,沒想到這樣都讓他們找出來了。
“你家住在哪裡的?”
“那邊”,他朝相反的方向一指。
“既然家住在那邊,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爹孃讓我去看看姐姐,姐姐快生孩子了。”他信口胡謅,心想這些人反正又不認識他,只要說得通就行了。
那些人又問:“這附近可有船家?”
他連忙回答,“沒有,只有過路船偶爾會停靠一下。”
這時一位年輕的公子走過來,其他的人都退到一邊,小牛一看那人穿着就知道身份不凡,忙跪下見禮。
公子親自問他:“你既然常在這河邊走動。最近可有聽到什麼消息,比如,哪裡救起了一位姑娘?”
小牛緊張得要命,只好用假笑來掩飾:“這寒冬臘月,掉下河就會凍僵,哪裡還救得起來。”
公子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步履踉蹌地後退幾步,手下忙扶住。過了半晌,公子似乎又找回了一點勇氣,自語般地問:“要真沒人救起,這都七天了,也該浮起來了吧。”
爲保護俞姑娘,小牛毫無猶豫地摧毀掉了他的最後一絲希望:“要是夏天,三五天就會浮起來。冬天人穿得多,那棉衣吸水後,不知道多重,跟身上綁塊石頭一樣,會沉到河底的,又不容易腐爛充氣,七天哪裡浮得起來。”
“公子,公子”,他的話剛說完,四周就傳來一陣驚呼。那位貴公子竟然昏了過去。
小牛回家把這事跟俞宛秋一提,她當場就變了臉色。
小牛試探着說:“姑娘,這位公子跟上回那幫人不同,看他的神色,很是關心姑娘。”
俞宛秋卻苦笑着告訴他:“他是很關心我,但他家裡大人不喜歡我,又極有權勢,如果我跟他在一起,會被他家大人派殺手追殺的。”
常大娘又是吃驚又是氣憤:“什麼人那麼可惡啊,姑娘這樣的人品,竟然還挑。”
俞宛秋道:“她們挑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門第,我是庶出,又父母雙亡,配不上他家公子。”
剛纔小牛沒回來前,俞宛秋已經基本上跟常氏夫婦談妥了,她請小牛護送她去南方“姨媽”家,到了之後,會請姨媽拿出一千兩做謝禮。
常氏夫婦又被一千兩嚇呆了,要有這個錢,他們立刻從赤貧變成了富戶,置得起良田美宅。
俞宛秋其實現在就拿得出一千兩的銀票,她既然要出門,就會多準備幾張小額的。但她不敢給,雖說這家人的確很善良,她還是不敢輕易露大財。荷包再鼓,只是些碎銀子,僅夠他們的路費而已,真要拿出一千兩,還得等到了“姨媽”家之後。爲了圓謊,她又撒了個小謊,說父母生前寄放了一筆銀子在姨媽那裡。
本來跟常氏夫婦說好的動身日期是後天,可聽了小牛的話,她決定立刻動身。
通城每天早上都有南下的客船,古時的人交通不便,像這種搭早班船的,怕早上趕不及,可以先天晚上就上船,反正船上都是大通鋪,去了照樣可以睡覺。
爲安全起見,兩人決定一路以兄妹相稱——不敢扮成小牛的弟弟,那樣就得跟男人住一個艙房了。俞宛秋借了常大娘的一件舊罩衣穿上,頭上再包一塊很土的圍巾,只剩下兩隻眼睛露在外面,這就是她路上的裝扮了。
常氏“兄妹”匆匆趕往碼頭的時候,戚長生也正把昏迷不醒的世子弄上馬車。世子清醒時不肯走,他只能利用這個機會帶他離開通城,只希望幾天幾夜未曾閤眼的世子能昏睡得久一點。最好等他醒來時,馬車早已駛出了定州的範圍。
他們的馬車從常氏“兄妹”身邊經過時,俞宛秋並沒有認出來。寒風刺骨,她縮着脖子躲在小牛身後艱難地行走,聽見後面傳來馬車聲,忙閃到路旁避讓,等她回過頭時,馬車早已走遠了,只剩風塵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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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掩藏身份,趙佑熙的手下在外面稱他“公子”,沒外人的時候才稱“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