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時,天色已經徹底黑透。
何易的神念掃過這座方圓不過數裡的滄桑古城,那老老小小數萬人盡皆在一瞬之間被他看過,無所遁形。
在這裡,他需要看一眼的孩子有四十八個。
“等着,我馬上回來。”低聲對身旁的蘿莉說了一句,何易身形一閃,已經消失在長街上。
而此時那位殺了徐府少公子的布衣劍客,正隨手買了壺濁酒,一邊慢品一邊漫步,從容不迫趕往那烈城百姓人人敬而遠之的徐府。
自信源自實力,對於區區一羣煉氣嘍囉和少數幾個築基修士而言,金丹真人已經足以笑傲風月。但何易比那劍客強了千倍萬倍,卻無法在這茫茫大千之中拾起信心。
庸庸碌碌的滿城百姓無人看見,當他們吃着晚餐,搖着蒲扇,逗着小孩,聊着天氣之時,有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不是,不是,不是……
都不是。
不過片刻工夫,何易便略帶失望的回到了一動不動站在街角的蘿莉身邊。這短暫的時刻裡,他看了幾十雙眼睛,它們有的明亮有的無邪,也有顯得呆滯的,但無論多麼有神多麼聰穎,都沒有哪個能讓他心神一顫,產生熟悉的感覺。
七日的失落,讓他不禁會去想,是否轉世以後的人兒真的已經與前世再無瓜葛,所以他才無論對曾經的那個人熟絡到何種地步,都無法從另一個幾乎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找出共同點。又或者說,當衆生經歷六道輪迴,前世與今生的命格不會相同,甚至不會相似,他想找的人,根本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提醒,黃泉水沖刷過的靈魂自然不會記得,他一直放不下的雲綽根本不是尋常人類,而是玄寶玉辰宮牆壁上開出的一枝花。
“不在這。”他低聲說出了自己此行的成果,這句話在七天裡已經說了不下數百次。
蘿莉知道他有些疲憊,便輕聲道:“休息,看戲。”
要看的,自然是那滿門被殺的劍客復仇好戲了。
何易低頭看了一眼蘿莉粉雕玉琢的臉蛋,嗯了一聲,應道:“好,看一會兒再走。”
神念一掃,他便發覺那劍客步伐緩慢,在自己繞城一圈回來以後纔剛剛轉進徐府所在的那條街。
不知是否是時機恰對,當那劍客轉進拐角的那一刻,回去報訊的車伕剛好被扔出徐府大門。此時那車伕四肢均已經被斬去一半,身上也是被打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慘叫聲虛弱得幾乎難以聽見,布衣劍客飲一口濁酒,酒水從嘴角的胡茬子漫過淌下,滴落在留有白日餘熱的石板上。他朗聲長笑道:“十幾年了,徐老爺的作風果然絲毫未變,仍舊是這般心狠手辣。”
齊刷刷,徐府門前那羣護衛轉過頭來,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迸發出一致的殺機!
“你還敢來!”徐府大院裡傳出一聲暴怒的低吼,緊跟着一名穿着薄綢單衣的中年文士現身在徐府門前。雖是文士裝扮,但那中年人目光冷厲陰狠,一身氣血之力卻比尋常武者還要磅礴。
那人便是徐府的主子徐仲英,一位聚魄境界的肉身修士!
“給我上,將他千刀萬剮以祭我兒!”沒有任何交流,徐仲英一看到布衣劍客,便立即下了絕殺令!
這句話落下之時,何易跟蘿莉還都在遠處的街角,當那十餘個護衛
抽出刀劍,府內其餘擁有些許修爲的人聽到聲音想要衝出來的時候,兩人已經站在了徐府的院牆上。
嘩嘩譁一陣腳步聲,刀劍劃過空氣發出輕微吟鳴,十餘個當先的護衛同時出招,攻向那布衣劍客的各個要害。
“十五年前,也是這般情景。”布衣劍客面不改色,身子輕飄飄退了一丈遠,又飲一口濁酒,接着說道:“只不過,當時不是我,而是我父親。”
嗆~
清越劍鳴,生鏽的寶劍無手去扶自行出鞘。
“如今,面對你們的不是我那羸弱的父親,而是我。死裡逃生,背井離鄉。這五千五百個日夜,楚某日日不忘昔日父嚴母慈,夜夜不忘那夜你送我的血仇!”語氣陡然鋒利,寶劍也猛然一顫,爆射出十數道耀眼劍芒,頃刻吞噬了十餘條人命。
劍芒如同電光,照亮了暗沉的顏色。鮮血很快噴薄而出,打溼了大街。
那一劍,在何易看來或許稀鬆平常,然而在徐仲英的眼中,卻無異於奪命的喪鐘!
“你,你竟是……”徐仲英指着布衣劍客,一時驚得魂飛天外。他震驚這劍客的身份,更震驚這劍客的實力。往日結仇無數人,他不是沒有被報復過,但在那些人裡,卻沒有一個能與此人相比。因爲這劍客的父親,曾經是他和他父親的主子!
這徐府,在十五年前還姓楚!
“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因爲曾經我也一樣震驚和無助過。”劍客哂笑,伸手虛抓,那把生鏽的長劍便落在了他的手裡。他緩步走向徐仲英,接着說道:“你應當慶幸我比你仁慈,因爲我的劍很快,你不會痛苦太久。並且,我也不打算在你面前殺你爹。”
每走一步,他的氣勢便攀升一分。那有些沉重的步伐就如同一記記擂鼓敲在對面衆人的心上,無論是那些看家護院的侍衛,還是徐老爺和他的師兄師弟,徒子徒孫,都被那一劍之威和這愈發深沉的冰冷殺機壓得喘不過氣來。
恐懼的陰影籠罩在這片空間裡,當那劍客的氣勢攀升到頂點,連天上的薄雲也開始變得濃郁之時,那把生鏽的鐵劍,再次動了!
劍客說話算話,快劍就是快劍!只見一道劍光如電光般閃過,划着長長的尾巴,彈指間穿透了十餘人的胸口,落回到劍客手中。
一個呼吸之後,被劍光洞穿心口的十餘人鮮血狂涌,接二連三倒下。唯有徐仲英身爲肉身修士,氣息還殘存着一絲。他的臉上泛起苦澀,方纔的震驚已經釋懷,好似在這短短時刻裡,他已經想通了很多事情。
徐仲英嘔着鮮血,磕磕絆絆吐出一句:“早知……漏網之魚,終成大患。當初是我……不夠……決……絕……”而後撲通倒地。
此任徐家之主,命斷於自家門前!
此時徐府大門外並非獨有劍客一人站立,還有十餘位沒有修爲的普通護衛呆愣着,不知所措。
徐仲英的最後一句話似乎觸動了劍客心中的某些情緒,他的氣勢稍減,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還溫熱的中年人屍體,低聲說了句:“你曾是我的好叔叔,只可惜妄念太重,與你父親並無二致。”
劍還沒有入鞘,他飲一口濁酒,踩着曾經很熟悉,如今卻已陌生的臺階,緩緩步入府邸。
片刻後,他甩下一路屍體,來到在徐府正廳。
此時徐府上下已經徹底震動,四下都是嘈雜的聲音,夾雜着婦女和小孩的哭喊。而在正廳裡,卻有一名毫無修爲的銀
發老者從容不迫坐在太師椅上,神色平靜看着緩緩走來的劍客。
“動手吧。”老者彷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外界的吵鬧絲毫影響不到他的心境,死期在望面不改色。
布衣劍客十分果斷,跟這人連半句話也不想說,直接一劍送出,隔着兩丈遠,將那老者斬於劍下。
何易二人一直站在徐府的院牆上看着這一切,他知道劍客雖然揹負血海深仇,卻依舊心智清明,沒有被仇恨矇蔽雙眼濫殺無辜。這一行,他殺了四五十人,除了那銀髮老者之外都是身具修爲的人,估摸着應當份屬邪盟外支。
這座府邸,其實何易在兩刻鐘以前就來過一次,因爲徐府裡也有兩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如果方纔看過一眼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殺掉,他自然是無法接受,但那劍客並非斬草除根的狠辣之人,殺了老者之後便將那把鏽劍收回了劍鞘。
何易看見,那劍客站在正廳大門之外緩緩掃視過周遭的事物,眼中瀰漫着一種深沉的悲傷情緒,半晌過後,纔在吵吵鬧鬧或戰戰兢兢的徐府之人各種各樣的目光這下,緩步離開這座府邸。
沒有人敢攔他,因爲有本事的全都已經死了。
走至門外,那滿地屍體猶在,殷殷血色在夜幕下如同潑墨。
劍客止步,反手一掌擊碎高掛在上的匾額,而後再次拔出鏽劍,劍氣飛揚在那門匾位置刻下一個抹不掉的深刻“楚”字。
仰脖痛飲一口嗆人的濁酒,他大踏步而去。
距離不過幾丈遠,何易分明可以感受到那劍客身上散發出的濃濃疲憊與滄桑。在他的神念籠罩下,布衣劍客很快便離了這條長街,一路往東門方向行去。
“他要去哪兒?”蘿莉疑惑問道。
何易想了想,不大確定地回道:“喝酒,或者找人。”
喝酒是有的,喝完一壺濁酒,路過酒館的時候那劍客的確又要了一壺。只是找人與否,無法分辨,因爲他很快出了城,繼續向東趕,不御劍,只靠雙腿。
忽然,蘿莉驚咦一聲,訝道:“又來一個了!”
何易將神念散到遠處,果然在千里之外發現了一名黑衣劍客御劍在夜色下疾行而來。
千里對於修仙之人而言十分短暫,不過片刻工夫,那黑衣劍客便追了上來,並很快找到那飲酒發泄的布衣劍客。
“楚大哥!”當空一聲疾呼,黑衣劍客收劍飛縱落在布衣劍客身前,神色顯得十分焦急。
喝了不少的布衣劍客似乎有了些許醉意,擡眼看了來人一眼,才懶懶道:“是薛兄啊,你不是在隨師圍剿邪盟爪牙麼,怎麼有空來找我喝酒?”
黑衣劍客瞧他這副樣子也大約猜到了今夜所發生的事,不過此時不是安慰朋友的時候,他焦急道:“楚大哥,喝酒有的是機會,現在要緊的是先去救那些無辜的孩子。邪盟那些混蛋喪盡天良,爲了對付我們竟然抓了上千個幼小孩童,要祭煉什麼魔器!沒有你的相助,光靠我們恐怕保不下那羣無辜孩童,所以還請楚大哥你暫且放一放私事,再爲天下蒼生出一份力!”
“孩子?魔器?”
“孩子!”
兩個聲音同時發出,一個在城外,一個在城內。
虛空眨眼跨越,何易突然現身在黑衣劍客面前,語速飛快問道:“你說的邪盟駐地,在什麼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