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惜嬌,你還敢來見我?”
清冷的聲音如在耳畔,眼前物象一變,假山池塘盡爲烏有,着目一片森綠的竹林,蒼蒼竹節,直指天穹,空氣中頗有一種溼潤之意,不遠處一條小溪靜靜流淌,一個烏髮披散的女郎拿着一個竹筒,彎着纖腰正從河中汲水。
“這女郎竟有移山換日的神通,真是可驚。”
楚煌微微納罕,卻覺‘風承宗’軟倒在地,耳畔酣聲隱隱,嶽季常和伏青嫋也都伏在竹下昏睡。楚煌更覺驚異,這必是那女郎施了什麼手段罷。
那女郎一身綃衣,腰如絹束,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麗質生成亦屬塵寰難覓,只是眉宇間有種懨懨之意,讓人無從揣測。楚煌打量她一眼,不由心下狐疑,此姝和孔琬倒有幾分相似,也不知是不是他妹子。
皇赤瞳聽女郎嚴聲質問,卻未露出慌亂之色,開口笑道:“南葳姐姐,上次取了你一段‘紫琥珀’,是我的不是。小妹自知理虧,這回可是特意趕來給你賠禮的。”
“賠禮就不必了。你以後少來我雙雀莊便好。”南葳輕哼着說道,竟是絲毫不留情面。
楚煌大感納悶,方纔明明聽這南葳喚妖鳳作閻惜嬌,她也應承不疑,再加上凰韻兒,皇赤瞳,這妖鳳到底是何來歷,哪個纔是她的真名?
皇赤瞳笑容不變,輕嘆道:“宛若姐姐,咱們姐妹幾千年的交情,何必因爲一件靈寶傷了和氣。我知姐姐神通參天,原不將那紫琥珀放在心上,只是惱我不告而取罷了。小妹行此下策,還不是想將那‘紫芯梧桐’煉出來,好振興我族麼。姐姐你身爲南方鳳皇,我若功成,你也喜聞樂見。我也是思慮及此,才一時糊塗,做下錯事。”那南葳小名叫宛若,她這般稱呼,自是想將兩人關係拉近一些。
楚煌微微恍然,原來那紫琥珀卻是妖鳳從這南葳身邊盜去,那南葳又是甚麼南方鳳皇,妖鳳都對她畢恭畢敬,看來論及地位或神通還在妖鳳之上。
上古之時,祖龍一統寰宇,與天皇帝俊爭衡。龍族有五龍帝,執掌四方。鳥族爲了和龍族分庭抗禮,也有五方神鳥,皆是鳳凰之類,號爲五方鳳皇。分別是:東方發明,西方鷫鸘,南方鵷雛,北方幽昌,中央玉雀。
南葳冷笑道:“你行事不知輕重,不爲我鳳族招災惹禍便是好的。我來問你,那紫琥珀現又何在?”
皇赤瞳苦笑道:“我本已將那‘紫芯梧桐’煉了出來,誰知一個不慎,卻被人盜走了。”
“還有人能從你手裡盜走東西?”南葳意示不信。
“此事千真萬確,我也知道這‘紫芯梧桐’關係重大,豈敢欺瞞姐姐。”
南葳娥眉微蹙,沉吟道:“那紫琥珀中雖只是一些‘紫芯梧桐’的殘片,若是流入人界,落到歹人之手,也是非同小可。”
楚煌暗暗恍然,“原來那紫琥珀中的‘紫芯梧桐’只是一些殘片,怪不得我參悟不透,有些法門也運轉不靈。想必當年祖龍與元鳳大戰,各以元力至寶對抗,雙雙殞落。‘閻浮天書’和‘紫芯梧桐’兩寶也炸燬無遺,只有些殘片埋入地下,又被鳳族後人發掘得到。威力自不能及先時的萬一了。”
忖思之時,只聽南葳接着問道:“你可察知那盜寶之人?”
皇赤瞳點頭道:“這小子乃是東方侯庶子,我已在他府上埋伏了眼線,可恨這小子甚是奸滑,他也知‘紫芯梧桐’是件要緊的物事,又對我深爲忌憚,是以數月以來,都躲藏在外,從未和家人有過聯繫。”
“東方侯?”南葳微微一怔,疑道:“據我所知,七年前,商容意欲革新政治,東方侯亦曾從旁匡助,結果阻力太大,新政不久廢棄,商容被移駐北海,八大刺史盡皆流放,南方侯被殺,東方侯也被囚禁。東方侯這個兒子,竟盜了紫芯梧桐,可莫要從中生事纔好。”
“姐姐足不出雙雀莊,卻對天下形勢瞭若指掌,實在讓小妹佩服。”皇赤瞳拊掌輕嘆,眼眸閃爍,試探着道:“現下泰平軍方興,九夏之內烽火遍地,反王三十六,煙塵七十二,天下可不是殷官家一個人說了算了。”
南葳淡淡瞟她一眼,搖頭道:“東方侯雖然被囚,恩遇未絕,他的長子李文襄坐鎮魯陽七年,羽翼已成,朝廷新封爲龍驤將軍,東海銀鯊王已難以求進。西方侯、北方侯並未在新政中受到打擊,朝廷又加封了虎翼將軍,武威將軍,蓋讓、褚須雄、左髭丈八也難成氣候。只有南方亂局已成,淮陽軍,襄州軍,關城軍,蘭澤軍,看似利益糾葛,卻並非沒有合作的可能,倒是泰平軍雖是氣盛一時,卻後力難繼。攻佔秣陵以來,再無作爲。近聞淮陽孫綽已揮兵收復天河四郡,把持了天河上游,和襄州軍連成一片。形勢可對泰平軍大大不利。”
楚煌暗道:“原來孫綽真的攻下了天河四郡,怪不得辛昭說張無眠接到傳書,匆忙離去。孫綽用兵如此,不愧是將門之女。”
皇赤瞳見南葳對外間形勢如此熟悉,言語間更是小心謹慎,“那以姐姐的意思,該如何拿回這‘紫芯梧桐’?”
楚煌微微一驚,“好呀,敢情這妖鳳磨嘰半天,是找人助拳對付我來了。這南方鳳皇只怕比她還要難纏,可得小心應付。不過,她們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我就躲在他們跟前呢。”
南葳凝眉道:“紫芯梧桐之事一旦泄露,必然要鬧得沸沸揚揚,眼下既然未有聽聞,想必那人還懂得小心遮掩。待尋到那人,只將‘紫芯梧桐’收回來便是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等靈寶落在誰的手中,也不敢大肆宣揚。”
皇赤瞳笑了一笑,手掌一翻,現出一個五彩晶瑩的小瓶,“我知姐姐飲必醴(甘)泉,食必竹實,如今三界失道,靈脈殘毀,此等仙物更到哪裡找尋,姐姐於飲食上,必是委屈的緊。我自知前番失禮,特地找來一點瓊漿向姐姐賠罪。”
南葳微微苦笑,皇赤瞳所言正也是她心中所難,她雖是神通廣大,不需要每日進食,飲必甘泉,食必竹實,卻是鵷雛天性,絲毫苟且不得。當年人道大聖莊周在【南華經】中極力稱讚此般高潔,“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本是物之本性,一毫勉強不得。
“我天禽地獸不比人族,他們可葷可素,天成地長,自植五穀,無不可食。便是瘟雞腐鼠也能苟且活命,單以這飲食看來,這天地之統,哪有不讓於人族的道理。如今商業肇興,偷天時,竭地利,烏雲盤空,地脈盡毀,我四靈之族死則死矣,不死的也只好千方百計尋一點靈脈,苟且延命,性命都不可保,哪還有爭勝人族的興致。”
皇赤瞳上前拿起一支竹筒,調了幾滴瓊漿勾兌到泉水裡面,塞好玉瓶,笑道:“這瓊漿之粕極爲香醇,一筒泉水只需兩滴便足,姐姐是品飲之道的大行家,自不用我來獻醜。”衣袖一拂,面前頓時現出一套茶具,她小心倒了半杯,輕輕搖了搖,暗使‘鳳炎真勁’烘煮,不一刻,茶水便冒出騰騰熱氣。
皇赤瞳微微一笑,雙手遞到南葳面前,“姐姐,你請。”
“那我就多謝惜嬌妹妹了。”南葳一笑接過,微微一嗅,果然芳香清冽,中人慾醉。
皇赤瞳如法施爲,將幾個茶杯都倒上了,喝的時候,只需馭起‘鳳炎真勁’,隨手一熱就成。
南葳沾了沾脣,淺笑道:“妹妹這手‘浴鳳真炎’可真是精益不少。”
“我這點小小伎倆,哪裡敢稱作‘浴鳳真炎’。”皇赤瞳笑容可掬,“還是多虧姐姐傳我此火的法門呢。”
【天地五火】,天地人妖道各佔其一,‘浴鳳真炎’便是鳳凰涅槃之火,堪稱妖火之首。皇赤瞳的‘鳳炎真勁’,只能算後天修煉所得,相較之下還是差着一籌。
南葳淡淡微笑,也不謙遜。一杯熱茶入腹,面色頓時好看許多,懨懨之氣褪盡,明眸中頓現光采。
“姐姐,請。”
皇赤瞳還欲勸飲,南葳伸手一擋,搖頭笑道:“一杯已足。”
皇赤瞳不敢勉強,放下杯子笑道:“姐姐的話是不錯。只是我鳳族凋零至此,也着實可傷。姐姐一身神通大法尚且如此,旁人想要謹守舊法不是更難麼。”
南葳笑嘆道:“我是稟性難改了,至於同族謀求他計的也不爲少。五方鳳皇,除我南方鵷雛之外,也不乏化成人形,遊跡人間的,飲食不得其道,雖然伐性傷體,倒也不至便死。人族常言上壽百二十,幾千年來,能真活一百二十歲的,也是寥寥無幾。凡人無所秉持,匆匆百年,長一些短一些又有什麼要緊。”
“依我看來,姐姐怕是被高名所累吧。”皇赤瞳眨眼笑道:“自莊子【南華經】一出,天下皆知姐姐高潔之性,李義山也說,‘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意未休’。誰料千年以下,靈脈敗壞至此,聽聞現在雲脈多有空洞,已不足覆蓋四維,大有當年不周山傾,銀河氾濫之象,神將日日傾軋,也以官宅不足爲難。天庭職司尚且如此,何況我等草野之物,時無女媧,誰能補天。姐姐若不肯牽就物利,難道要飢窮而死嗎?”
“我寧願全性而死,絕不貪食而生。隨世浮沉,我將非我。我若非我,何以見鳳族元祖。”南葳推杯淡笑,容色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