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囚室, 曉唯和子泉跟着靈王走進其間。
方一來到樓梯入口處,她就被那股濃濃的血腥和刺鼻的黴味衝得差點吐出來。
“忍一忍…”靈王拿出小玉瓶放在她鼻端微薰,曉唯頓時感覺好了許多。
順着一排牢房走到盡頭, 那小小的囚室中, 一人被鐵鏈捆綁住雙手, 腳上扣着鐐銬, □□的上身盡是與暗紅血液雜糅混合了的傷痕。
出示漢白玉雕刻的令牌後, 靈王將看守獄卒都遣了出去,打開牢門帶着曉唯走進囚室。
昏黃燭光下,曉唯清楚看到那曾經迎風微揚、氣質翩翩的白髮如今似雜草般渾濁, 總是掛着笑容的臉龐蠟黃,眼窩已是凹陷, “…白焱?!”
靈王將鐵鏈放下, 讓白焱得以喘息片刻, “我無意置你於死地,若你如實相告玄束之事, 我或許能說服司卓對你從輕發落…”
白焱沒有回答靈王,只是凝望着曉唯,“我原以爲忘川之水與忘憂之草能起作用,不過,看樣子他也有犯錯的時候…”
“爲什麼玄束要我忘了他?”曉唯眉心微蹙, 強自壓抑着不安。
“你想知道真相?”
曉唯雖輕但卻堅定地點頭。
“…如此, 你便不要後悔。”白焱笑着, 伸手拍開一塊看似堅固的牆磚, 溟兒潔白身影只其間飛出。
曉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溟兒和白焱?
“沐姑娘,溟兒乃是風族靈物冰溟蟲所幻化, 而靈物向來都是一冰一溟雙生臨世,”聲音有些沙啞,白焱半邊容顏隱沒在昏黃燭火中,忽明忽暗,“我便是那與溟兒並蒂相生的另一半…”
“…你不是人類?”子泉眉宇輕皺。
“對,我不是人類,”白焱似是沉浸在了回憶中,嘴邊習慣性地掛起笑容,讓人看了只覺悲涼,“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燭光的側影中,白焱的聲音徐徐道來:
……那時他還只是圓圓一粒雪球狀靈物,不用躲在盒子裡的時候最愛和溟兒一起於花間草叢飛旋,迎着風揚起花粉葉瓣,然後閒閒地躺在葉片上討論將來它們會遇到什麼樣的主人。
白焱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溫暖藍天如洗的日子,風王素溟應邀去休與山做客,他和溟兒藏在素溟衣袖中也偷偷跟了去。
休與山溫柔而芬芳的微風似乎在誘惑着他,趁着素溟一個不注意,他悄悄溜出衣袖,順着香氣一路飛進那片花海之中。
棫琪樹此時正是成熟之期,蔥鬱的樹梢葉間掛滿了晶瑩的暗紅玉石,白焱好奇心驅使下,飛到其中一顆棫琪石下用圓圓的身體拼命想要蹭一粒玉石下來。
終於不負他所望,一顆紅色玉石自枝頭忽得掉落,但同時也墜着他向下摔去。
“嘭”地一聲,玉石砸了樹下一人的頭,白焱順勢落下卻被那人擡起手心輕輕捧住。
光線從棫琪樹蔥鬱的青葉畔絲絲漏下,少年深邃如星的雙眸在斑駁樹蔭間輕輕閃爍,剎那間,白焱彷彿看到了靜夜銀河裡盈亮的星子。
少年輕嫩臉頰透着淡漠,擡頭看了看樹梢,然後小心翼翼爬上枝頭,輕手將白焱圓滾滾的身體放在了樹枝間。
白焱一直在樹梢上望着那兩人走遠,心間不停閃爍的都是少年辰星般的眼眸和淺笑。
第二天,他便向風王素溟請求要留在休與山,留在那個雖然一臉淡漠、卻小心翼翼將他送回枝頭的少年身邊。
然而,冰溟蟲依主人的靈力不同表現不同,白焱在玄束打開盒子結成契約後,在至陰靈力灌注下瞬間化爲人形,一頭白髮、滿眼魔性的弱冠男子模樣宣告着他自此與仙、神兩離。
風王素溟不能忍受本族靈物瘋魔入魔,憤怒下容不得白焱繼續存活於世間。爲了救他一命,玄束用休與山收禁的迷障之門將他送至魔界,這裡即使素溟也無法輕易涉足。
其實,白焱至今都不後悔當日與玄束結下冰溟契約,亦不後悔來到魔界後,被玄束命令着再解除契約。
只不過,這一來一往的“不悔”中,他欠玄束一命,這一命值得他用性命再還。
“…原來如此。”昏黃燭光下,靈王神色瞭然。
“我在十殿偶遇化身白鷹的溟兒,這才知玄束也來到了十殿,”白焱幽幽的眼光似是在凝望什麼,又似什麼都未曾入他眼眸,“隨後,我便主動加入了他的計劃,助他戰勝天魔大人…”
“爲了避人耳目,所以你們依靠溟兒暗中互通有無?”子泉問道。
“正是,”溟兒點了點頭,“白焱被關在囚室受刑,我便偷偷打通牆壁,每日給他送些水和食物。”
“…爲何瞞着我?”曉唯眉間輕凝。
“因爲玄束爲了你和天魔訂了契約,他交出自己心臟,換得天魔解除你身上會招來落雷天譴的天魔之印,”白焱一字一句在這牢房中迴盪,“所以玄束要讓你忘記他,讓我等隱瞞你,如此,你便可以在他死後亦能無知無覺地與他人比翼連理、雙宿雙棲…”
意識忽得一片空白,血液逆流,曉唯手心一片冰冷。
“沐姑娘,玄束死前心心念唸的都是你,他想你幸福想你開心,即使這前提是將他徹底遺忘,”白焱望了眼曉唯和子泉,嘴角笑容有些淒涼,“你不若假裝今日不曾在此、不曾聽我狂言,然後與少司命卿卿我我、互訴情衷,即隨了玄束心意也正好如了你所願…”
“白焱!”子泉冷言打斷他,眼眸殷紅微聚。
無聲地笑着倚在牆邊,白焱不再言語。
…死前,這兩字如淬毒銀針般刺在心間,曉唯只覺心口微麻,全身都已不聽使喚,“…溟兒,你早就知道玄束以命換我、要抹去我的記憶,卻不曾告訴我?”
“曉唯…”溟兒展翅飛到她近前,眼眸盡是憂傷。
後退一步避開它的靠近,曉唯望着子泉和靈王,“…你們也早就知道?”
“離開去忘川的前一晚,玄束告訴了我…”子泉神色有些哀傷。
…他們全都知道,曉唯痛到想笑,原來,被矇在鼓裡的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沐姑娘,司卓取了玄束的心臟後還無人靠近枯樹林,”靈王似是在極力斟酌着用詞,“此刻,他的屍體應該還在…”
屍體…
轉身驟然衝出囚室,曉唯朝着枯樹林方向跑去。
瑣碎藤條劃破了衣襬,髮絲被無妄海吹來的風撥亂,曉唯穿過枯樹林間那遍地的魔族屍體,衝向枯葉鋪滿的空地中央。
心跳伴隨喘氣敲打着胸口,曉唯踏着枯葉,卻只看到那裡一大片乾涸的血跡,將金黃碎葉染成蒼涼。
子泉跟在她身後,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
“沒有屍體,沒有屍體…”曉唯喃喃自語。
“曉唯?”
“沒有屍體啊!子泉!我就知道玄束沒死,他不會死的!”曉唯忽得綻出笑容,轉身又要跑開。
“你去哪裡?”子泉抓住她手臂,沒有慟哭沒有悲切,曉唯此刻笑着的容顏反而更讓他憂心。
“玄束沒有死啊!他或許只是受傷了,在附近躲了起來,”曉唯掙扎着要甩開子泉的手,“別攔着我,我要去找他!”
“你清醒點,玄束已經死了。”子泉眼中劃過一絲真切的哀傷。
“沒有!他沒死!你又未曾親眼看到…”
“我親眼看到了,”靈王緩步從枯樹林走到空地中央,“沐姑娘,就在這片枯葉之上,玄束倒在那裡,鮮血流了一地…”
“……不,你沒看到!”曉唯搖着頭,似乎只要她不相信,靈王說的話就不會變成事實。
“沐姑娘,玄束的心臟如今已在司卓體內,他已經不在了…”靈王容顏寫着絲縷不忍。
“…不會的,玄束不會死…”曉唯眼中已是水色一片,朦朦朧朧得看不清前方。
“別哭啊,曉唯,你還有我…”子泉雙臂緊緊圈住她,想要溫暖她冰冷如斯的體溫,“我還在你身邊…”
無措,曉唯整個人除了無措還是無措。
她沒有想哭,眼淚卻一直不停掉下來。
萬籟彷彿在剎那俱寂,她腦海中纏繞盤旋的,盡是他輕言淺笑,如一抹星子綴在蒼穹最溫柔的天邊,
…曉唯…你想飛也好、想停也好,我就在此守着你,不讓你哭泣…
我此刻那裡都不想飛,只想窩在你溫柔懷間。
玄束,你這個騙子,
我現在哭了,哭得像要流盡一世眼淚,你爲何沒有在這裡守着我,說你今生今世再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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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映苦院木屋。
懷中摟着一隻玄束睡過的枕頭,曉唯縮在牆角靜靜地擡着頭,凝望屋頂那一塊新補好的木板。
“沐姑娘現在好些了嗎?”前來探望的靈王跟着子泉走出屋外,擔心地問。
搖搖頭,子泉深深嘆了口氣。
他對曉唯說話,她也會回答,語氣音調無喜無哀,如若死水,似乎靈魂已從她身上消失,在他面前的,只不過是一個有着曉唯外表的軀殼。
“我已下令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此地,”靈王擡頭看了看天色,“沐姑娘需要安靜一段時間…”
“靈王,在十殿中甚少見你如此關心過誰,”子泉眉間微蹙,眼眸中是些許疑問,“爲何對曉唯特別?”
“少司命多慮了,”靈王淡淡而言,“只是玄束生前所託,讓我看在一位故人情分上,幫助沐姑娘罷了…”
今日天色陰霾,濃雲翻滾,似是醞釀着一場大雨。
送走靈王后,子泉走近木屋,一眼望去卻不見了曉唯蹤影。
拿起門邊紙傘轉身出門,他心中明瞭,此時此刻曉唯會去的地方便只有一處而已。
枯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金黃色碎葉在低空悠悠盤旋。
曉唯安靜地躺在空地中央枯葉上,身下是那片早已凝固了的血液。
如此躺着,她感覺頭頂氤氳蒼穹離自己很近,彷彿伸出手去就能撥開烏雲,一望穹廬無際。
靈王說玄束就是倒在這片枯葉上的,他最後一眼望見的便是此情此景嗎?
曉唯放鬆自己每一寸心脈,細細地,去感覺到玄束的感覺。
風吹得有些冷,頭頂的天看起來蒼涼而悽楚,陰霾凝沉,不似那天無妄海邊的日落好看。
耳畔響起微微波浪,憂鬱得宛如人魚吟唱。記憶中柳橙色的夕陽籠罩,曉唯想起了那日玄束懷間的溫度,
“…玄束?”
“我在這裡。”
“…你要去哪裡嗎?”
“不去,我一直在這裡陪着你。”
“…你不會食言吧?”
“……”
“玄束?”
“曉唯,我愛你…”
“……”
一顆冰冷的雨水滴落在曉唯臉頰,陰氳許久的天終於灑下了寒淚。
記憶中的溫暖一點點消散,陣陣冷雨打在她臉頰額間。
好像差了點什麼…曉唯伸手拔出匕首,在掌心劃出一道血痕,任血液隨着雨水沖刷。
玄束那時也是如此,聽憑血液一點點流出身體的吧…
三千世界,一闋梵音。
塵緣輪迴說到底終究只是一條紅線,從前生牽到今世,從天界連至人間,不過是似水情長、奈何了落花緣淺。
曉唯靜靜聆聽,聽雨落葉碎,聽血液自掌心流瀉,慢慢地,匯入身下玄束的鮮血之中…
玄束,若是最初的開始,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那麼,我也許就不會知道幸福的滋味;你把所有滿滿的愛,卒不及防地都給了我,說你永不離開、永遠陪伴,讓我以爲只要抱住你,就能擁有整個世界…
雨水漫漫,眼眸已盛不起如此多的哀傷,於是從眼角開始,一絲絲氾濫。
“…你想淹死自己嗎?”
一把紙傘將雨水擋在界外,子泉站在曉唯身邊,低頭凝望。
“割破手心雖然不會死,但是有人也會傷心的…”撕下一片衣角包紮住她掌中傷口,子泉扶着她坐了起來。
“…誰會傷心?”曉唯躺得太久有些暈眩,迷茫眼眸間雨水和淚水交織成一片。
“我會傷心,”子泉摟住她倚在自己肩頭,“若是玄束在天有靈也會傷心…”
雨越來越大,似是要洗淨所有柔情悲戀;
宿世因緣流轉,終要用誰的掌紋,贖回誰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