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間小道走了一個時辰,三人來到一處極其隱蔽的山坳中。
樹下一座新墳,木質石碑上用刀鋒刻着字跡。
“摯友劉雅之墓…”劉雅念出這幾個字,臉上有些好笑又有些悲涼,“未曾想我劉雅有生之年竟也能看到自己的墳墓。”
“是宋軍孫副將把你的屍身葬在此的,想是要等戰事平息後,再遷會杭州安葬…”曉唯撿起旁邊的樹枝木條開始挖土。
片刻後,一具馬革裹屍的遺體出現在幾人眼前,曉唯扔下木條輕輕拂去屍身臉上的塵土,赫然就是劉雅本人。
“……這,你們難道是鬼非人?”李元昊看着眼前站立的劉雅和躺在地上的屍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不管我們是什麼,你只要記得`子不語怪力亂神`即可…”曉唯笑着衝李元昊眨眨眼睛,伸手解開了劉雅手腕的淨魂之鈴。
月色朦朧,樹影搖曳,劉雅的身影慢慢變淡,似乎可以溶進空氣中。
“回去吧,”曉唯款款微笑,“有元昊皇帝陛下隨護,你定能平安回返江南,回到杭州你賢妻愛子的身邊…”
劉雅伸手想去觸碰曉唯的容顏,但卻只握住了空氣。
“…你,不想回杭州看看嗎?見見故人…”劉雅看着曉唯,心中不自覺有些許期盼。
“這,難說啊…”休與山自有禁忌,曉唯深知她不能過多介入這段本應已逝去了的光陰。
“……那我們今後,還有機會再見嗎?”
曉唯望着劉雅失落而又略顯憂傷的神情,忍不住安慰道:“劉雅,因緣難料,說不定哪天,我就又敲響你家大門了呢?到時候可不許說不認識我讓我去客棧投宿啊…”
劉雅注視着曉唯,無法言語。
“陛下,”曉唯轉身走到李元昊身邊,“今日你所見,我無法多做解釋,但無論是爲了你自己還是爲了西夏、大宋百姓,我都真心的希望兩國能化干戈爲玉帛。”
“…爲了本王自己?”李元昊望着着曉唯,月色恍惚下竟有些看不清她的身影。
曉唯強忍住已經到嘴邊的西夏皇帝李元昊的歷史結局,握住他的手心,真誠地說:“我知道,方纔帳營中你在藥效發作前就已經鬆了手放過我,李元昊,就憑着這一絲善念,我就明白你並非必死無疑。聽我一句,與大宋議和,免去無數士兵百姓死於刀兵之劫,爲此一善,從此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或許上天會再給你一個轉機…”
李元昊對曉唯說的話似明非明,朦朦朧朧的像是有什麼,但伸出手去卻又什麼都抓不到。
此時月已上中天,照得暗夜一片瑩輝。
“今日一別,有緣再會,”曉唯伸手握住棫琪石,淡淡地光圈緩緩包住她的身影,“保重…”
隨着清風拂過,曉唯消失在了月色掩映之間。
小小的山坳中寂靜良久,李元昊突然想起曉唯尚沒有給自己解藥,“...劉雅,告訴本王曉唯已經將解藥留給你了…”
劉雅點點頭,拿出曉唯剛纔偷偷塞進他手中的紙團,打開一看,卻見上面只有一段留言:“李元昊,那所謂□□是騙你的,只不過是我一位友人煉來開玩笑的補藥而已,吃了雖然會讓人全身無力十二個時辰,但其後不僅無害,還能強身健體!
沐曉唯親筆”
李元昊看完劉雅遞過來的字條,腦海中似乎都能看見曉唯因爲成功耍了自己,滿臉壞笑偷着樂的神情。
“離你的功力恢復還有十個時辰,”劉雅透明地身體飄到李元昊面前,“如何?你是要我找來宋將綁你回去要挾西夏退兵,還是你自願與大宋停戰,議和稱臣,從此兩不相欠?”
李元昊鬆開手中字條,讓它隨風而去,遙遙月色下,輕嘆一聲,“連本王的幕僚智囊張元都認同了曉唯的說法,你說,本王還有得選擇嗎…”
“…如此,你也算不負了曉唯最後叮嚀之義。”
“怎麼,你不相信她還會再回來嗎?”李元昊看着劉雅問道。
“你方纔不也看到了,她又豈是我等凡人所能企及…”劉雅語義雖淡,卻透着濃濃的悵然若失。
“呵呵,本王說,有朝一日她定會再度回來,”李元昊篤定而狡黠地一笑,攤開一直揹着的手心,只見淨魂之鈴在月光下剔透無比。
“你!”劉雅吃驚不小。
“好了,你還不快些回魂肉身?折騰了一宿本王早就累了…”李元昊催促劉雅道。
“…我怕我一夕醒來,就會徹底忘了她…”劉雅還記得當初身邊之人一個個忘記曉唯的清醒,他有些擔憂,擔憂自己這次死而復生,便會從此,將她忘卻。
“若你忘了,就由本王再說與你聽,”李元昊說道,“人生短短十數年能有此奇遇,本王亦不願就此忘懷…”
劉雅淡淡一笑,轉身走入自己的身體,漫漫人生嗎?他們的歲月於曉唯不過剎那芳華,等將來古稀之年大限之日,自己白髮蒼蒼時若有幸再次面對那青蔥容顏,她還能認得出自己嗎……
滿月初華,灑落樹影一地薄紗。
小小山坳的新墳前,一位古國君王,一位傲骨文士,相顧無言。
空空幽幽的月影間,消失了的,是誰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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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與山。
“什麼?!你再說一遍!”陳墨凡暴怒的吼聲迴盪在棫琪樹下。
曉唯揉揉耳朵,她也是回來後才發現淨魂之鈴不見了,而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落在北宋了。
“墨凡,我相信曉唯也不是故意的,”琉璃在一旁勸道,“你看看她脖子都淤青了,肯定是出了什麼意外才會落下淨魂之鈴的。”
“淤青?”玄束從枝頭躍下,輕輕撥開曉唯肩頭髮絲,只見青紫的指印清晰可見。
“呵、呵,沒事沒事,”曉唯趕緊用衣領髮絲蓋住淤痕,“只是個意外而已…”
“竟然傷了我休與山之人,還奪走淨魂之鈴,”陳墨凡一臉義憤填膺,“走,我跟你一起去趟北宋,有人真是欠教訓了…”
“等等,”曉唯攔下就要衝去薰池水鏡的陳墨凡,這冥界使者大人要是一時衝動,傷了李元昊再牽連上劉雅,攪黃了西夏與北宋的停戰議和那就真是罪過了,“墨凡,區區小事就不勞你大駕了,我自己去,保證帶回淨魂之鈴行嗎?”
“不行,”玄束斬釘截鐵地說,“你經驗尚淺,本來就不得一人獨自穿越薰池水鏡,前次就算了,但這次我們皆已知曉,又怎麼讓你孤身前往?”
“這…”曉唯打量一圈,“那就琉璃吧,讓琉璃陪我去。”
“我?”
“是啊,琉璃,你不是在佛前修行過嗎?讓花兒一夜綻放之術你可會?”
“……會是會,不過…”
“不要不過了,你會就行,走吧。”
北宋,杭州城。
劉雅坐在府中花園喝茶,看着自己父親不許他人幫忙,親力親爲得翻種施肥,照料那些秋海棠。
“哎,希望今年能開得好一些…”劉老爺自言自語地說完,回房休息去了。
園中只剩劉雅一人。
“劉公子如此好興致,賞花飲茶嗎?”一個人影翻牆而過,成熟而俊逸的笑散發着帝王的氣度。
“陛下不在汴京和我皇商討簽訂和議,怎得跑來江南了?”如今正值西夏與大宋議和的關鍵時期,這位西夏皇帝怎麼又和十幾年前一樣隻身來到杭州…
“協議的諸多條目早已擬好,什麼儀式慶典都不過是走過場,有本王的御用替身足以,還用得着本王親自到場嗎?”
御用替身?劉雅想起來那戰場上李元昊用來矇蔽宋兵的猙獰魁梧的男人。
李元昊自顧自地走到劉雅面前坐下,“人說江南好,這夏末秋初的無限美景,本王可是不願錯過。”
微微一笑,劉雅心中清楚,賞景只是藉口,他和自己一樣,都是懷着一絲祈盼,在等人而已…
李元昊硬是在劉府住下的第七日,一場夜雨下的淅淅瀝瀝。
“叮呤…叮呤…”
劉雅不知是否受了夜寒,整夜都聽到清脆逼人的鈴聲,卻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次日,劉雅在昏昏沉沉中被一陣驚歎讚賞之聲吵醒,他披衣而起,推門來到院中,一時間芳香撲鼻而來,凝白嫩粉、碧玉新妝的秋海棠滿滿地撞進劉雅眼眸。
一場秋雨一場涼。
然而劉府滿園海棠卻在一夜之間競相綻放,花蕊蓓蕾畔還沾染着昨夜露珠,枝葉隨風輕擺,彷彿海棠仙子墜落凡塵。
劉雅先是被眼前景色吸引駐足,接着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衝去李元昊的房間。
“淨魂之鈴可還在…”劉雅話還沒說完,就見李元昊捧着空空如也的錦盒,滿面失魂。
劉雅拿出錦盒中的一張字條,“劉雅,元昊,淨魂之鈴我帶走了,送君一園秋海棠,願君自此幸福康健。沐曉唯,親筆。”
滿院芳華,香氣醉人。
劉雅彷彿又看到那容顏清朗的女子,在大片大片陽光的背景下,笑得明亮…
四年後,江南杭州劉府。
“你傷勢如何?”劉雅把藥端給李元昊問道,他着實沒有想到,這位稱霸一時的西夏國君,竟會在一個雨夜身負重傷地敲響了自己的門扉。
“只是皮外傷,如今也沒什麼大礙了…”李元昊接過劉雅的藥一飲而盡。
他自簽訂和議回到西夏後,就被相國沒藏設計陷害,遭到囚禁,並以他慣用替身作爲傀儡操縱了西夏國中局勢。
隨後,其子寧明被挑撥刺傷傀儡皇帝,致使朝中大亂,李元昊這纔在死士幫助下得以逃脫。
“你以後可有打算?”劉雅問道。
李元昊搖搖頭,無奈而笑,如今西夏朝中被相國沒藏全權控制,他以假亂真宣佈了自己的死訊,按弒君之罪處死寧明,並以自己一歲稚兒諒祚爲帝。
西夏朝外,遼國和宋廷無一不希望西夏國勢削弱動盪,根本不會助自己復國。
“想我征戰沙場,戎馬半生,一手締造了大夏之國,如今也到了該休養怡然之時了,”西夏皇位此刻仍是落在自己兒子身上,李元昊如今也已年過不惑,王權皇室中的勾心鬥角,他也確實倦了。
輕輕一笑,李元昊看着劉雅問道:“不知劉府上可還需要糕點師傅?”
“……昔日名聞杭州的劉師傅開口,劉雅自是恭迎不悖…”
從此,西夏國少了一位開國英主李元昊,江南劉府卻多了一位手藝過人的糕點師傅劉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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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44年,宋朝與西夏簽訂協議,史稱“慶曆和議”,西夏元昊取消帝號,接受宋朝冊封;宋方每年給予西夏“歲賜”,雙方開放邊境貿易,大宋西北邊境自此平靜20餘年。
公元1048年,李元昊被其子寧明(又稱寧令哥)刺傷,不治身亡,終年四十五歲。
(特別篇北宋紀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