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中, 有山名曰鞠陵於天、東極、離瞀(mào),日月所出。名曰折丹,東方曰折, 來風曰俊, 處東極以出入風。
——《山海經•大荒東經》
九丘之樹, 青葉紫莖, 玄華黃實, 百仞無枝。
千年前,遠古神界,離瞀山。
卯時將盡, 日出的萬丈明暉照在九丘樹百尺高的樹枝上,緩緩牽出神界新一日的天光。
青葉隨晨風微搖的樹梢上, 一位白衣女神悠閒地欣賞着美麗的日出。
朝露之神穆簡站在九丘樹盤橫的枝葉下, 只是靜靜地望着那白衣女神, 彷彿她淺淺地笑容比日出更加明媚。
白衣女神轉頭看到樹下的穆簡,笑着說:“上來, 這裡看過去風景更好。”
穆簡手掐咒,一陣透明的風捲着幾片青葉托起他的身體向上飛起。幾隻鳥兒從他身邊飛過,似乎干擾了他的法術,穆簡輕微地晃了下,就要往下落。
白衣女神見狀從枝頭躍下, 伸手攬住穆簡, 腳下輕踏枝葉緩緩上升。兩人再次於樹梢上站穩, 白衣女神鬆開穆簡笑着說:“你的法術生疏了, 看來最近不少偷懶啊, 江疑知道要哭了…”
穆簡笑着搖搖頭,說:“隨他。自從江疑開始練降雨之術後, 符惕山天天下雨,我的衣衫就沒有幹過。今天好不容易騙得他去纏緣芷,我纔有空來找你。”
白衣女神笑得合不攏嘴,“難怪連日來我總看到符惕山頭烏雲密佈,原來是這麼回事。”
“暝曦,你看了千年的日出日落,還沒有看夠啊…”穆簡拉着白衣女神坐下說道。
“日之極盡處,斯美惘亦。即使我掌管日月升替近千年也不會厭煩。”暝曦望着遠處已經升起雲端的太陽,說:“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無事就不能來見你嗎?”
“呵呵,江疑纏人的功夫可不一般,你能甩開他獨自前來,定是有什麼他無法拒絕的好藉口。”
穆簡清澈的雙眸映着日光,雋美面容流轉着溫柔,“你猜得不錯。天帝有諭於你,所以我便自請做了一回信使。”
“天帝?他怎麼突然有諭於我,莫不是無人陪他下棋就找我去吧…”
“不是,”穆簡笑着搖搖頭,“人間君子國有尋龍作亂,峪水之濱生靈塗炭。離瞀山臨近該地,所以派你前去解禍。”
暝曦斂起幾縷日光化成白鷹,於手中把玩,“離瞀山臨近?天界衆神哪個不是日行千里,何來遠近之分?天帝他分明是看我閒得太久了,想給我找點事做罷了…”
“你打算去嗎?”
暝曦歪着頭思考了片刻,站起身,笑着放開掌中白鷹衝向雲端化作點點日光,“嗯,去吧,正好許久沒有到人間走動了,就當賣天帝一個人情好了…”
“我與你同去。”穆簡也站起身笑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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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東口之山。有君子之國,其人衣冠帶劍。
——《山海經》
人間,君子國。
“沒想到此地竟頗爲繁華…”暝曦看着街道兩旁的小攤販,笑得開心。
“你似乎很喜歡人世的生活。”穆簡陪着暝曦一起在路上慢慢而行。兩人悠閒自在得不像應天帝指示降臨人間的天神,倒像人世間的尋常夫妻。
“人間也沒什麼不好,凡人雖然僅有短短數十年生命,帶卻滿含無上的生機…”暝曦在街上隨意逛着,不自覺被一間買首飾的小鋪吸引。
“姑娘來看看今日纔到的鏡子吧,這都是本國最好的手藝人打造的珍品,不僅工藝精巧,而且經久耐用,您放上千年都不會破朽…”小鋪掌櫃熱情地推銷着。
暝曦一下子就被一面套鏡所吸引,檀木質地讓人愛不釋手。
“姑娘真好眼光,”小鋪掌櫃拿過鏡子爲暝曦演示着,“您看,這是一式三鏡,分別由檀木、古銅和玄鐵製成,雕工精良,實在是很襯姑娘你的氣質啊…”
“你喜歡此物?”穆簡問道。
“不錯,甚是精巧的小玩意…”暝曦拿着那三面套鏡拆開又合起,玩得開心。
“掌櫃,”穆簡自袖中拿出一支靈芝遞給他,說道:“我們出門在外不曾帶銀錢,這裡有一支靈芝,不知可夠買你這鏡子?”
掌櫃看到那通體暗紫的靈芝,頃刻間,滿眼放光,“這莫非就是傳說中千金難求的仙物紫玉靈芝?!”
“正是。”穆簡笑着回答。
“夠、夠買這鏡子!這,兩位客官還要不要點別的,小店的所有貨物,盡情隨便挑選!”掌櫃接過那靈芝,樂得合不攏嘴。
最後,暝曦和穆簡只拿了那套鏡子便離開了。
“穆簡,你從哪裡得來這靈芝的?”
“從緣芷的藥圃裡隨手拿的。”
“……緣芷知道嗎?”
“不知道。”
“……”
峪水之濱。
大片大片的蘆葦長在岸邊,隨風搖曳生姿。淨白的水鳥踏在清涼的水面上,倒映出嫋嫋仙姿。一派安靜祥和的氣息幾乎讓暝曦錯以爲自己回到了崑崙天界。
“生靈塗炭?”暝曦疑惑地問穆簡。
穆簡也十分困惑,“天帝確是如此說法無錯……”
“好吧。如此看來,不是人間地仙上稟有誤,就是天帝在有心戲耍我了,”暝曦微微凝眸,“土地何在?”隨着聲音,右手心劃出一道光痕,頃刻間灑遍峪水之濱。
片刻後,蘆葦從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伴着淡淡光圈出現在暝曦和穆簡面前,“參見兩位天神大人,不知喚小老兒出來有何事啊?”
“土地,你曾上秉天庭,說峪水之濱有尋龍作亂生靈塗炭,可有此事?”
“暝曦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呢?小老兒只是上秉天庭,峪水之濱有尋龍踞而生之,兩岸農家爲開闢良田侵佔了尋龍的蘆葦溼地,因此引發了幾場對峙而已啊…”
暝曦覺得頭頂彷彿有風低空吹過。天帝果然是看她太閒了在耍她玩。
“你打算如何?”穆簡好笑地問道。
“還能如何?我們來都來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吧。”暝曦無奈地說,“土地,那尋龍踞於此地多久了?”
“大概有十幾年了吧,以前一直都和此地住人相安無事的。”
“恩,我知道了,麻煩土地你了。”暝曦點頭致謝,白髮蒼蒼地土地爺爺也抱拳回禮,消失在了蘆葦從中。
“穆簡,我們就去那尋龍所居之地看看吧。”
“恩。”
清光明閃,暝曦和穆簡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峪水之濱。
峪水畔茂密的林間草地中,有一片豐茂的溼地,接臨清澈的峪水以及東邊的君子國。
一羣村人在一隊官軍的護衛下向溼地深處進發。
走着走着,帶頭的官軍衛長看到前方走着一男一女。
兩人皆是衣着華錦,氣度不凡,似是官宦人家。於是禮貌地上前問道,“在下是君子國官軍衛長,不知兩位是……”
“我二人遠到而來,聽聞此地風景秀麗,特來遊玩。”白衣女子輕笑着說道。
“原來是遠道而來的旅人,”衛長點點頭,說:“此地近日並不太平,有尋龍出沒,襲擊過往之人,我等此行正是爲了將其消滅。不知二位可否與我等一道,免得失足不慎落入尋龍險地。”
“你說呢?”白衣女子問身邊的華服男子。
“也好,總比我二人摸不着頭腦地亂撞強些。”
“即是如此,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村人的帶領下,衛長等人繞過大大小小的水潭樹從,衆人柳暗花明般的走進了一片幾乎連天的湖畔。
湖邊無數美麗的榕樹枝條垂落,一線瀑布自山石間流下,淺灘處,一片片睡蓮浮於水面,讓人望之神怡。
“你們要將此地開墾爲良田?”帶隊的衛長自己都覺得奇怪。
“是啊,官爺。此地的土壤特別適合種植穀物,我們全村人都指望這塊土地了…”那村長模樣的人說着,眼神間卻閃爍不定。
衛長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到一陣地動山搖,烏雲頃刻壓頂。
那隊官軍全部手拿武器,警惕地看着四周。
但見雲中一條通體玄黑的長龍猙獰而出,官軍們無不將手中武器揮舞起來擲向那黑龍。可是黑龍鐵壁般的鱗甲完全不受人間兵器所傷,無數石塊伴着黑龍從天而降俯衝向衆人。
衛長心中一涼,暗呼一聲“吾命休矣!”閉目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然而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他睜開眼睛,卻見那白衣女子擋在衆人之前,手心中散出淨光幕障,將黑龍的攻勢攔了下來。
這白衣女子正是暝曦。她和穆簡爲了找到尋龍的處所,不得不在溼地中步行。而後碰巧遇到當地的村人,遂決定與他們同行。
雲間黑龍見攻擊被檔下,瞬間化作無數幻化之身向四處逃去。
“穆簡,你保護好這些人。”暝曦說完,凝神細看,追着其中一道黑影而去。
在半空中樹林間風馳電掣地追逐了許久,暝曦開始有些失去耐心。手心凝起光球,暝曦一掌拍向黑龍,頃刻間濺起光斑殘片無數。待光芒漸漸散去,只見山石間,一名黑衣少年受傷倒地,嘴角還掛着一絲血跡,十五六歲的年紀,容顏乾淨而精緻,黑色的雙眸仿若繁星墜臨。
暝曦自空氣中以靈力化成一把長劍,居高而下望着那少年,說道:“你是誰?緣何爲禍一方?”
那少年冷冷地望着暝曦,默不作聲。
“莫以爲你不說話就可以了。自古天地萬物皆應互不相擾,並行而存。如今你屢次騷亂人間,若是再不收手,後果可是……”
“我並不懼什麼後果,死又有何可怕!”黑衣少年冰冷的眼眸絲毫沒有懼意。
暝曦聽了他的話不自覺好奇起來,她一直以爲如人類那般生命短暫的生靈,皆是懼怕死亡的…“你是在保護何物?你的領地,你的同伴,還是…”
“你怎麼知道我在保護什麼?”黑衣少年眉宇緊皺地打斷曉唯。
“你在此住了許久,皆同人類共處的相安無事。卻因爲人類要開墾耕種,才起了衝突,所以你定是要從人類手中保護什麼…”
黑衣少年望着暝曦的眼眸中盡是不信,仍是不肯開口。
暝曦笑着搖搖頭,“看來我需要換一種說法。你以邪術化身黑龍侵擾人間,我完全可以將你打落魔界,永生永世不得超脫,永絕輪迴。如此一來,你這麼拼命想要保護的東西,可就再也保護不了了…”
“你!”黑衣少年很很地瞪着暝曦,滿面忿恨。
“如何?”暝曦依然仗劍直着黑衣少年。
“好,我便如你所願!”黑衣少年擦乾嘴角的血跡,站起身來化爲龍型,穿梭在林間引路。
暝曦緊隨其後,來到了方纔那片美麗湖畔的另一邊。
只見一羣仙鶴三三兩兩地立在水面上,於蓮葉荷間悠然自得的閒庭散步,黑龍來到仙鶴羣中,伴着淡淡地霧氣重新化爲人型。
仙鶴們似乎並不畏懼黑衣少年,鳴叫着對他表示親暱。
暝曦也輕輕駕起一片浮雲,來到黑衣少年身邊,“仙鶴?”
“正是。這湖畔千百年來一直都是仙鶴們的棲息地,那羣村人爲了迎合君子國貴族們的獵奇之心,就想假借將這片湖泊變作耕地良田之名,將仙鶴們或圈禁起來或煮酒下肚。”
“煮鶴焚琴確是件極煞風景之事,”暝曦點頭說道:“不過,定然還有什麼原因讓你不惜以命相搏也要護住它們…”
黑衣少年沉默着,看了暝曦一眼,開口說道:“我是一個棄兒,無父無母。是此地的仙鶴們在我將要餓死之時,採來蓮藕補來魚蝦養育了我,因長久沾染此地的靈氣,我也略懂幻化之術……”黑衣少年說完,似是在等待暝曦對他的嘲笑和睥睨。
“原來是這樣,”暝曦這才明白各種緣由,“天地有道義正氣長存,昭然可鑑。此地仙鶴對你有養育之恩,你爲了保住它們而於人世爲亂也是人之常情,姑念你以孝爲先,實屬難得,你幻化作亂之事就此作罷。”
“那此地仙鶴…”
暝曦突然一笑,說道:“至此,天帝的吩咐就算完成。接下來,就是我做事的風格了…”彷彿是聚起了天地間的陽光一般,暝曦周身散發着瑩光,忽得虛空一掌擊向湖間岩石,光芒散盡後,赫然現出穆簡、官軍衛長以及那羣村人官兵。
“幻境做得不錯,差點連我都騙過了…”暝曦對那黑衣少年笑着說道。
“原來山崖瀑布只是幻術,竟將此湖隔開了兩重天地。”穆簡言語中透着讚許。
黑衣少年望着暝曦一臉訝然,似是不好意思般將頭轉到一側。
“這、這到底是……”那羣人早已嚇得不會動彈,只有官軍衛長結結巴巴地望着暝曦問道: “您、您可是神仙下凡?”
“土地何在?”暝曦揚起一陣清風喚道。
“小老兒在此。”土地老爺爺幽幽然出現在湖畔。
“土地,此地可真的是適合耕作之地?”
“非也。此地常年被水浸於地下三尺,唯有草樹水鳥可以居之,並不是良田之處啊…”
暝曦自水面走到衛長面前,說道:“焚林而田,竭澤而漁,豈不獲得?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神仙大人,我、我錯在…”這人本來還在猶豫,被那黑衣少年狠狠一瞪,連忙惶恐地不停躬身對暝曦施禮,“小人錯在身爲衛長,竟然輕信一面之詞就要毀掉此聖靈之地,還好有神仙大人指點,我知錯了!”
暝曦點點頭,又轉頭對那些村人說:“你等爲一己私利而行於人間,可知若是真毀了此間仙鶴,將之圈禁煮食會有什麼後果?”
那羣村人茫然相視,皆是搖頭。
暝曦暗歎一聲,說道:“舉頭三尺,皆有神明。爲惡積孽,輕則今身受損,重則遺禍子孫,世代相累。若再不知悔改,終有一日必會落入十八層地獄受苦,不得超生。”
“神仙大人饒命!神仙大人饒命啊!我們知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那羣村人被暝曦嚇得面色鐵青,跪地磕頭如搗蒜。
暝曦見嚇到他們了,這才笑道:“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等真心悔過,從此再不爲惡,就定能轉禍爲福。”
“謝神仙大人!謝神仙大人!”
“土地,有勞你帶他們離開,我會在此處設下玄天八卦之陣,從今往後,生人勿近。”
“是。”土地爺爺慈祥地笑着帶那些人離去了。
“乾淨利落,永絕後患。天帝大人派你來此真是明智之舉。”穆簡走到暝曦身邊,笑着說道。
“玄天八卦之陣你要如何設法?可需要我相助?”黑衣少年開口問道。
“呵呵,”暝曦輕笑着說:“哪有什麼玄天八卦之陣啊,我那是說給那些村人聽得,借他們的嘴傳開去,就不會有人再來騷擾仙鶴們了。”
“那若是有人不信親身嘗試,那不就敗露了?!”黑衣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暝曦,這人是天神吧?!
“所以呢,我和穆簡會在此地待一段時間,迷亂那些想要擅闖之人的視線。時間一長,便不由得他們不信。”暝曦說完,衝着穆簡一笑,“使人迷途是你的拿手絕技,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自是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