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
簡小樓僵硬了一瞬, 胸口幾個劇烈起伏。
她慢慢轉過身, 目光投向門內正溫柔注視自己的夜遊。
他身上還穿着戰天翔進塔時穿的那套深藍色法衣,只是相貌與身形發生了改變。夜遊和戰天翔差不多高,骨架卻偏小一些, 法衣不怎麼合身,整個人顯的單薄清瘦。
再加上慘白的臉色, 凹陷的眼眶……
但因爲頭上那兩個威武挺立的龍角, 誰也不能將他與“羸弱”兩個字相聯繫。
簡小樓一手提着劍, 一手捂了捂嘴,眼淚不經醞釀頃刻間涌了出來。
夜遊看着那張令他思念到心痛的臉,不捨得眨眼, 毫無血色的雙脣顫了顫,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小樓……”
對於她而言,他們分別不足三年,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而他卻已經老了。
即使皮相依舊年輕,悠悠歲月印刻在眼底的滄桑是騙不了人的。
陡然生出的自卑感, 令夜遊的目光四處閃躲了片刻。默默苦笑, 再度凝視着她,無法出塔, 便緩緩展開自己的雙臂。
簡小樓劍都顧不得收起來,撲了過去。
夜遊險些被撞倒, 弓起脊背緊緊摟住她。
“夜遊啊……”頭埋在他懷裡,臉貼在他胸口,簡小樓低聲嗚咽着, 聲音含糊不清,“你終於回來了……”
“恩。”低沉的應了一聲,夜遊微微展露笑容,眼睛卻在慢慢溼潤。
他這一路走的太過艱難,想抱怨,想訴苦,可他所有的痛楚和辛酸,盡在此刻煙消雲散。
倘若那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他認了。
兩人心潮起伏,緊緊相擁,脈脈溫情在塔內流淌。
然而時下並非歲月靜好。
三十丈外一衆元嬰妖邪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夜遊,原本繃到極限的恐懼之心漸漸鬆弛下來。他們認識到,這條來自大世界的上古龍族,虛弱的足以任人宰割。
昔日龍鳳之爭被載入了赤霄的史冊。
他們今日伏魔塔前佈陣屠龍,是不是也會流傳千古?
阿猊自半空落地,面對着塔門而立,長眸沉寂,氣息收斂,不發出任何聲響去打擾他們。
在此之前,阿猊沒有思考過夜遊復活醒來以後,他該說些什麼。
或者說他潛意識裡一直迴避着與夜遊碰上。
夜遊很可怕麼?
可怕。
但阿猊清楚自己畏懼的不是夜遊,而是自己。
無論“人性”還是“奴性”,他都不想要也不需要,必須從骨子裡丁點不剩的剔除出去。
這是一個戰勝自己走上巔峰的過程。
夜遊自簡小樓柔軟的頭髮裡擡起眼睛,他的手還在輕輕撫着她的後背,金瞳的溫度卻在急劇下降,隔着三丈遠的距離,淡漠的看向阿猊。
在他的目光之下,阿猊躬身拱手:“洞主。”
無論夜遊的身份地位怎樣擡升,“洞主”這一原始稱呼從未改變過。
阿猊的聲音將簡小樓拉回現實中來,見到夜遊過於激動,令她短暫忘記了現如今的處境。她立刻離開夜遊的懷抱,擦去眼淚轉過身,攥緊手中的劍,擋在夜遊身前。
簡小樓感覺的出,夜遊氣息紊亂,毫無法力。
“夜遊,你可看明白了?是否需要我來爲你解釋?”
“不需要,黎昀告訴我了。”
“黎前輩?”簡小樓微怔,“黎前輩也在塔裡?”
夜遊無法傳音,默然不答,從背後看到她受傷的手臂,心疼的蹙起了眉:“你與他交手很吃力麼?”
簡小樓坦白:“他的修爲雖被赤霄靈氣壓制,可他的黑魔火剋制我的業火,最重要的一點,他在赤霄待久了,非常有分寸,始終將力量維持在可以發揮的極限程度上,保證自己不遭受反噬。”
不像鳳落,同樣十八階,同樣在赤霄界待了十萬年,因爲一直被困在塔上,對赤霄靈氣沒有概念,被北境妖王、薄千秋和巫仲三人圍攻之下,出手一時輕一時重,沒有被敵人打傷,倒是自己被反噬的經脈斷了好幾條。
但鳳落修爲擺在那裡,皮糙肉厚,肉身淬鍊的程度遠遠高於對手三人。
就像一座大山,即使站着不動,修爲低微者想要搬空他也需要大量時間。
相比較之下,禪靈子則有經驗多了,在與懷幽、缺交手時,始終壓着兩人打。
禪靈子脫身不得,源於他不敢下重手,他怕傷到這兩個曾與自己攜手並肩的同袍兄弟。
這就是阿猊的打算,打最穩的持久戰,耗空他們的力量,活捉他們爲人質,應對可能出現的變故。
簡小樓沉默了下,道:“幸好我曾被抽魂鍛造斬業劍,對黑魔火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不然的話,在他手中過不去十招。”
“你認爲你可以撐多久?”
“至少二十日。”簡小樓沒有託大,“你知道的,我最強的不是《地藏十輪經》,也不是禪意劍,而是適應能力。”
她對環境的適應能力非常快,黑魔火侵體之後,其他人的身體會被刺激的越來越虛弱,她則是越來越適應。
刺激的久了,將會產生抗體。
“小樓,你可知阿猊擺了我一道,戰天翔身體內的地魂並不是我的,那是傲視的碎魂,如今融入到我的神魂裡,我使用不了法力,也經受不住力量的衝撞。”當着阿猊的面,夜遊就這麼說了出來。
“什麼?!”簡小樓倏地轉頭,滿眼震驚,顫顫道,“那你……”
“你莫要憂心,事在人爲,定會有辦法解決的,前提是我不被他奪走龍珠。”夜遊擡手摸着她的臉頰,戀戀不捨,“我請了救兵回來解圍,他最快也需要三十幾日方可抵達,在此之前,辛苦你了。”
阿猊聽罷只是一笑,赤霄裡還能搬什麼救兵?
開啓赤霄外部的火罩子絕非易事,即使將二十階的金羽給搬來了,靈氣壓制下,他連最外圍一層、九百金丹修士佈下的結界都破解不了。
來再多人,兩層結界也可以支撐六十日以上。
足夠他將伏魔塔夷爲平地。
簡小樓將夜遊往塔裡推:“既然如此,你出來幹什麼?快些進去,闔上塔門!不必擔心我,我絕對可以撐到救兵前來!”
夜遊默默看着她。
他相信她可以撐得住,卻不能看着她撐的那麼辛苦。
夜遊的視線從簡小樓頭頂上越過,繼續看着阿猊,平靜問道:“你煞費苦心,不就是爲了取我龍珠?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爲何站着不動?”
阿猊垂下手臂,挺直了脊背:“取龍珠只是爲了延續我的壽元,洞主永遠是我最尊敬的主人。”
夜遊點了點頭:“也就是說,我夜遊對的起你,但你爲了活下去,不得不殺我?”
阿猊邁開步子,向前走了幾步,“我掙扎過,最終選擇了這條路。”
夜遊再點頭:“所以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非鬼迷心竅。”
阿猊繼續向前走:“洞主,您是不是想要指責我忘恩負義?”
簡小樓迅速躍出門檻,轉身持劍在門口出畫了個叉,佈下一層罡氣劍罩,將夜遊安穩的保護在內。
繼而怒指阿猊:“站住!”
阿猊真的站住了,他看到塔門一側地上的一灘黑色液體,那是陰山鬼母魂飛魄散後留下來的痕跡。
不僅如此,空氣中遍佈着陰煞被燒焦的氣味。
夜遊現在沒有這個能力,阿猊疑心深重,他懷疑塔裡藏着什麼人。
方纔似乎提過一個名字,黎昀?
黎昀的存在是個秘密,阿猊不知是誰。
不,藏人的可能性並不大,估計是伏魔塔內有什麼特殊機關,從前夜遊研究伏魔塔那會兒,他是見過的。
思前想後,阿猊不敢強行出手,最終止步於塔前兩丈:“洞主,請您仔細想一想,真的是我錯了麼?歸根究底,錯在洞主您自己身上。”
“哦?”夜遊挑長了尾音,做出願聞其詳的姿態。
“倘若當年您不自掘墳墓,如今西宿海的海王早已易主,我不必守在赤霄十萬年,資源在手,造化不難得吧,再獲您一些提攜,指不定早已進化爲龍。”
阿猊負着雙手,怒其不爭,“您有出身,有天資,有謀略,卻爲了一個女人自甘墮落,最終淪落成一個庸碌無能之輩。”
對於他的指責和嘲諷,夜遊淡淡一笑:“那你可曾想過,若不是我自甘墮落,豈會留你一條泥鰍精伴我左右?若不是爲了順應歷史,重啓輪迴,我爲何要傾注大量心血培養你?”
阿猊目光一凝。
“我夜遊生可隻手遮天,死可毅然決絕,你卻說我自甘墮落、庸碌無能?”隔着劍罩,夜遊語氣漸冷,“你跟了我三萬年,我這般魄力,你竟連丁點皮毛也沒學到。即使有具龍身,沒有龍膽,你永遠是個廢物。”
“您在激怒我。”阿猊負在背後的雙手攥成拳頭。
“早在我開啓塔門那一刻,你便該不管不顧直接衝下來殺死我,奪走我的龍珠。”夜遊涼涼笑道,“可你沒有。你心中糾結,掙扎。明明是你背信棄義,貪生怕死,卻還得給自己尋找一個心安理得的藉口,將你的卑微、無能、軟弱統統砸到我的頭上來。”
“隨您怎樣說。”阿猊面上鎮定,拳頭卻越攥越緊,他不是個容易激動之人,但他慣於得到夜遊的認同。
夜遊對他的評價,對他的殺傷性極大。
夜遊的確是在刺激他:“想讓我幫你消除罪惡感麼?其實很容易,你本不必對我心懷歉疚,你知道我在留給自己、留給戰天翔的那封信裡寫了什麼?我讓他融合之前想辦法殺了你,取回我贈給你的血,再吃了你的蛟龍珠,從而提高我的復活機率。可惜戰天翔的個性過於軟弱了一些,不聽我的。”
簡小樓心頭一跳,不是真的吧?
倘若夜遊不是提早知道阿猊背叛,如此囑咐不道義啊。
在見識過念溟的心狠手辣之後,她有些分不清夜遊此言是真是假。
阿猊卻深信不疑,因爲他相信夜遊爲了復活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
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夜遊瞥他一眼:“我留着你,是爲了順應歷史。培養你,是令你能在我死後可堪重任。換血給你,是以血氣來養你的蛟珠,和我培養戰氏一族類似,而且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是會連本帶利取回來的。”
這些當然都是假話。
夜遊伸出一根手指,遙遙點了點他,目光充滿蔑視,“你在我眼睛裡,只是一條不得不利用,便想辦法增加利用價值的狗。我此生所做最庸碌無能之事,就是籌謀的不夠周全,被反咬了一口,便是死了也不可惜。”
“夜遊啊,呵呵呵……”阿猊聽罷竟笑了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我從來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照顧你三千年,你只將我當奴僕看待,一轉頭,卻與素和推心置腹……”
“任何時候,人都得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夜遊冷漠的打斷他的話,“不該妄想的不要去妄想,否則只能是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阿猊默默唸着,“好一個自取其辱,原來我這麼多年的忠心與付出,不過是自取其辱。”
他看上去無動於衷,但眼白裡漸漸浮出的紅血絲暴露了他的情緒。
心境明顯是亂了一些,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簡小樓見狀,劍勢驟起,飛身向阿猊斬去。
阿猊雙目殺機畢現,意念凝結出了一條二十幾丈長的蛟龍,張着血口迎着簡小樓的腦袋咬了過去!
氣勢驚人,足令人心神俱顫。
簡小樓要承受的,是比先前更猛烈數倍的黑魔氣攻勢。
同樣的,阿猊也將自己推向了遭受反噬的當口上。
“破!”簡小樓舉劍不刺,直接飛入蛟龍的口中,準備從內部擊破。黑魔氣的衝擊下,她周身透出淡淡一層金色,修煉了那麼久的地藏經,終於初顯佛光。
“即使我亂了心境,容易遭受反噬,你真以爲你可以贏得過我?”
“沒想過輸贏。”
簡小樓滿腦子只有三個字——撐下去。
她要守住夜遊,死也不讓人靠近他。
不,守住夜遊的同時,她自己也不能死。
否則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她來到這個世界不是來受罪的,他們都得好好的活着,才配得上各自付出的努力。
扶住門框,夜遊躲在簡小樓設下的劍罩後面。強撐着說了那麼多話,甫一鬆懈下來,整個人似被抽空,眼前一黑差點兒失去意識。
不敢再挪動腳步,連呼吸都放的極爲緩慢。
見到小樓,了卻了一個心願,彎彎已是不敢再去妄想了,只剩下一個素和。
這麼個爛攤子,除了素和,他不放心交給任何一個人。
*
鮫女將夜遊的交代轉述給黎昀。
黎昀聽罷頗傷腦筋:“不提素和有什麼辦法,火海我們試過,根本下不去。”
鮫女看向小黑:“蒼嶺王可以下去。”
黎昀嘆氣:“你讓它自己下去?它現在只是一隻金丹境界的八哥鳥,你讓它自己去開啓鳳凰宮?”
“夜尊主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
“……說的也是。”
黎昀便將鮫女留在了簡小樓的禪房,命她在空間結界內照顧着一小點和阿賢。
他則帶着小黑乘着透逃出迦葉寺,操控透需要太多力量,帶的人越多需要的力量越多,速度也會被拖慢。
飛出迦葉寺後,黎昀直奔北境而去。
從南靈洲抵達北境乘坐透只需三個時辰,夜遊說得三十幾日,是素和涅槃所需要的時間。
黎昀借用百里嘉肉身遊走赤霄的這些年,閒來無事也曾前往火海轉悠過,知道具體位置在哪裡。
一路上小黑不吵也不鬧,呆呆站在他肩膀上。
鮫女和黎昀說話時,它聽着呢,雖然聽不太懂,卻知道可以救簡小樓。
三個時辰後,飛行器停在一望無際的火海上。
黎昀收了透,展袖浮於千丈高空,下方翻滾着的火潮氣勢洶洶,火舌劈啪作響,火毒直衝九霄。
黎昀不停抹着額頭被蒸出的汗珠:“小黑,火海我是下不去的,你得自己下去,開啓鳳凰宮,拿到你的意識內丹進入涅槃。”
“涅槃……??”小黑不明白涅槃是什麼意思。
“你現在不必懂,鳳凰宮內有個火池子,池子裡藏着一顆珠子……”黎昀思忖片刻,“也有可能是朵紅蓮,你吞吃下腹之後就待在池子裡,涅槃火會將你焚燒爲灰燼。”
聽見“焚燒爲灰燼”,小黑心頭髮怵。
但它還是點了點鳥頭。
“下去吧。”黎昀道,“我在上面等着你……等着恭迎蒼嶺王重回人間。”
小黑展翅在空中盤旋一圈,俯衝直下,一頭扎進火海內。
潛入不過一息,“嘎嘎”叫着又飛了上來。
它不畏火,卻被火海之火燒的眼睛幾欲失明。
黎昀在上空喊道:“火海沾染了涅槃火的氣息,還很微弱,你忍一忍,理應是燒不死你的。”
小黑哆嗦着再次沉入火中,閉着眼睛沉入底部時,它一身毛被燒光了,像是被扒光了毛的肉雞。
眼皮兒吃力的撐開,巍峨的鳳凰宮矗立在眼前。
兩扇合攏的硃紅色木質大門上,雕刻着一隻展翅翱翔的金色鳳凰,栩栩如生。
大門該怎樣開啓?
顧不得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小黑目不轉睛的盯着那隻金色鳳凰,非常眼熟——開啓大門的機關就在這隻鳳凰身上。
小黑飛起來,朝着鳳凰的眼珠子啄了一口。
大門紋絲不動。
小黑逮着鳳凰浮雕到處下嘴,沒有一點兒用處。
急的團團轉轉時,腦海裡突然出現一些零散的記憶,小黑再度飛起,一頭撞向鳳凰的眼珠子。
沒有羽毛作爲保護,頭部撞出了血,沾上血以後,金鳳凰的眼珠子噼啪一聲,爆炸着燃燒起來。
小黑驚了一跳,向後退去,只見鳳凰從木雕化成了實體,拖着耀眼的金色長尾從門上飛了下來。
它尖聲啼叫,卻只在門口上下翻飛,大門並沒有因此開啓。
小黑迷茫了一會兒,覺着它像是再等待一個指令。
這個指令,應該是一句咒語。
小黑絞盡腦汁,腦海裡浮現出兩個男人的身影,他們比肩而站,似乎在商討該用什麼咒語,還因此拌了兩句嘴。
究竟是什麼呢?
小黑邁着兩條纖細的小短腿,在門前走來走去。
噢!有印象了!
它擡起鳥頭,試探着說道:“我……是素和。”
門沒開。
“我……是夜遊。”
門沒開。
“我……素和生的比夜遊英俊許多。”
轟隆隆……
緊閉着的兩扇硃紅大門緩緩開啓。
作者有話要說: 叮……您的好友素和下章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