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俊楠第一次見到葉語白時, 對他的印象其實很好。
那時他才十一歲,正站在蒼雲宗登仙梯的盡頭,剛剛結束了入門測驗。他身旁的僕從們殷切地送上餐點、水果, 打扇的打扇, 擦汗的擦汗, 哪怕站在一干富家子弟中間, 也十分引人注目。
接收着周圍羨慕或好奇的眼光, 公孫俊楠自顧自地負手站着,神態自若。他早已習慣了衆人的簇擁和追捧,良好的教育與天生的高貴身份, 讓他從小就處於領導者的地位,即使現今公孫皇族遭逢戰事, 不久前纔剛剛鎖定了勝局, 他也從未懷疑自己今後會泯然衆人。
他是當今陛下的嫡子, 生來早慧、天資過人,太子之位剛剛被廢——因爲他感覺短短百年凡壽, 哪怕能統領上千萬的臣民也沒多大沒意思,於是主動提出了斷塵緣,前去修真。
“本次蒼雲宗入門測驗,共三百零一人通過,以下十七人資質優秀, 直接進入內門:公孫俊楠, 葉語白, 許清城……周琴。請以上人等, 依次到我面前集合。”藍底白邊的主考官揚聲道。
公孫俊楠上前一步:“在下公孫俊楠。”
主考官面帶微笑:“小友今日的測驗排名第一, 今後定前途無限。”
“葉語白。”排名第二的男孩也走上前來,音色有些冰冷。
公孫俊楠不由打量了他一眼, 發現這個男孩穿着破舊,卻將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潔,手中握着一把樸素的長劍,面無表情的臉上,眼神極爲清澈堅毅。公孫俊楠當時年紀雖小,見的人可不少,一眼就斷定這個男孩日後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這位小友可是想修習劍道?”主考官問道。
葉語白靜靜點了點頭。
“本宗破劍峰的劍修實力冠絕整個蒼雲小世界,在與外門的切磋中也屢創佳績,小友進去後可要好好努力。”主考官顯然對破劍峰相當推崇,笑着介紹道。
公孫俊楠當時動了動心思,想着這破劍峰難道比在民間聲名遠揚的浩雲峰還要厲害不成?他要不要改投破劍峰?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想法,直接衝下場去舞刀弄劍可不是他的風格,還是逼格最高的仙術更適合他。
第二次見到葉語白,是他師父帶着他去破劍峰拜訪的時候,那時他們倆已經被並稱爲“蒼雲雙絕”,他本着要與高手提前搞好關係的想法,主動上前去搭訕。
“你好,請問是玄悟師叔的親傳弟子葉語白嗎?”
“……”
“在下浩雲峰公孫俊楠,是也是如今峰主的親傳弟子。”
“……”
“區區不才,修爲僥倖略高一層,稱閣下一聲師弟可好?”
“……”
“師弟,我們之前是有什麼過節嗎?如果真有得罪的地方,那我先道一聲‘抱歉’,請原諒。”
“……”
“師弟?”
“……”
“師弟?!”
“……”
公孫俊楠何曾被人無視到這種地步?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爆炸了:“你有病嗎?面癱?啞巴?和我說句話都不肯?”
少年淡淡地看着他,公孫俊楠分明從其中讀出了嫌棄:“超過兩天不洗澡,你真髒。”
公孫俊楠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從小到大,追求仰慕他的男男女女數也數不清,如今他屈尊降貴地主動向他示好,他竟然說他——髒?!
用盡畢生的修養,公孫俊楠按捺住洶涌的怒火,沒有指着他罵出來。轉身離去後,卻憋屈得在心中翻來覆去討伐了他千百遍。
於是當宗門大比中,他遠遠地看見葉語白獨自一人走在前頭時,立刻當機立斷地揮退了身邊的小跟班們,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
二十來歲的葉語白身材修長瘦削,面容已經脫去了少年時的青稚,看起來俊美成熟了許多。與身量外表一起成長的,還有他越發冰冷的氣場和眼神。
早已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的公孫俊楠絲毫不畏嚴寒,風度翩翩地道:“師弟,好久不見,今天這場團隊戰,我能否有幸與你一起組隊呢?”
葉語白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
公孫俊楠從懷中拿出一枚留音玉簡:“師弟走得太快,剛剛考官補充:如果團隊戰沒有組隊,參賽者將被扣除一半積分。不信你聽?”
玉簡當然是僞造的。但此刻附近只有他們兩個人,葉語白又是出了名的不喜說話、不喜與人打交道,公孫俊楠也不怕他事後去找考官對峙。
葉語白終於捨得打量了他一眼:“好吧,組隊。”
公孫俊楠愣了愣,這人行事倒是乾淨利落。笑着將玉簡收好,公孫俊楠與他做了組隊標記:“期待我們拿到第一。”
葉語白沒有理他。
雖說葉語白一路上幾乎不和公孫俊楠說話,但實力確實是好不摻假,兩人一路遇怪殺怪,遇敵揍敵,很快就甩開了身後的參賽者一大截。
倒數第二天路程的下午,陰雲密佈,暴雨乍至。仿若瓢潑的雨簾將整個天地都刷得白濛濛的,不僅行動不方便,連視線都很差。
兩人一個煉氣圓滿金靈根,一個雖然水靈根但是個不會仙術的劍修,只得找地方避雨。
葉語白的性子,一看就知道是吃軟不吃硬的類型。公孫俊楠找機會接近他,想得是一步步和他拉近關係,等到葉語白信任自己後,再一次性坑他個狠的。
這會兒便將儲物手鐲中的傘撐出來:“師弟,靠過來些吧,傘雖不大,好歹能遮住個腦袋。”
葉語白搖了搖頭:“不用。”
公孫俊楠笑着主動靠過去,“我們是隊友,理應互相幫助,不用跟我客氣。現在我們修爲尚低,師弟雖然身體素質不錯,但要是發起了高燒,後面的路程可就走不過去了。”
雖然發燒的可能性很小,但葉語白一點兒也不想成爲累贅拖人後腿:“……謝謝師兄。”
他叫我師兄了!公孫俊楠眉毛一揚,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表。五天過去了,葉語白終於叫了他一聲師兄!簡直感天動地可歌可泣!——等等,自己以後可是要報復他的,這麼高興幹嘛?嗯,大概是計劃取得關鍵性成就的愉悅感吧。
腦子裡胡思亂想着,公孫俊楠的動作可沒有含糊,將傘的大半都挪到了葉語白的頭上,將他整個人都罩在了傘下,自己卻當真只遮了個腦袋。
葉語白髮現了這一點,頓了頓,道:“傘……”
公孫俊楠打斷他:“我比你高一些,我來打傘就好。”
“不是,我是說你……”
“我覺得這樣很好,這是我的傘哦。”
“……”
“那邊好像有個山洞,我們過去看看吧。”
“謝謝。”
嘩啦啦啦的雨聲中,葉語白生澀的道謝聲聽起來有些模糊。公孫俊楠起初以爲自己聽錯了,但側過頭,卻發現青年白皙的耳廓已經通紅,眼睫稍稍低垂着,似乎很不習慣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好像有點可愛?公孫俊楠用力將這個念頭從腦海裡錘了下去。錯覺錯覺!
山洞中的光線有點黑,兩人取出爲了野外試煉而準備的點火符咒和炭火,升起了取暖的火堆。
“把你的衣服換下來吧。”葉語白坐了一會兒,忽然道。
——自從公孫俊楠被葉語白以“超過兩天不洗澡,你真髒”這句話重重傷害後,便咬牙切齒地養成了每天洗澡換衣的習慣,這幾天晚上他們倆也會各自擦身換衣服。
“啊?”公孫俊楠難得有點懵,“換衣服做什麼?”
葉語白淡淡道:“溼衣服直接放進儲物空間會發臭的。”
公孫俊楠忍住抽搐的嘴角:“但是換下來也沒法洗啊,直接烘乾會不會也不太好?”
葉語白站起來,將臉扭到另一邊:“我幫你洗。”
“哈?”公孫俊楠仰頭看着他,露出了他有生以來最傻的表情,目瞪口呆地張着嘴,整個人都呆滯了。
“快脫。”甩下這句話,葉語白不再理他,走到黑暗處自顧自地脫下衣服,換上乾爽的新衣。
公孫俊楠有點飄地站起來,乖乖地將衣服換了下來。
葉語白接過還帶着些身體餘溫的溼衣,拿出隨身攜帶的盆子,去山洞口接了盆雨水回來,然後蹲在炭火邊開始賣力地搓衣服。
儲物鐲裡有盆子有皁角有換洗衣服,卻沒有雨傘。公孫俊楠覺得葉語白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更奇怪的是——爲什麼他蹲在那兒面無表情洗衣服的樣子竟然有點萌!?
其實奇怪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吧!?公孫俊楠按着額角,一邊狠命按摩,一邊崩潰地想。
後來,他們兩人在團隊戰中如願取得了第一。
山洞中的夜晚過去後,公孫俊楠敏銳地感覺到葉語白對他的態度有所軟化,便抱着“我要繼續執行我的計劃”的想法,時常大老遠地跑到破劍峰去找葉語白“敘舊”。
葉語白的生活十分單調無聊,他自己雖然不介意,但玄悟真人卻覺得他多個朋友是好事,每次聽到公孫俊楠來找葉語白了,都要派僕從給他們送上水果茶點,並帶話讓他們多聊一會兒。
時間一久,葉語白便也習慣了公孫俊楠時不時出現的生活。從各坐一邊,聽公孫俊楠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奇趣見聞,到皺着眉品嚐他帶來的珍稀靈酒,他對這位“喜歡自說自話但還算是愛乾淨的師兄”的印象,終於由負轉正,小心翼翼地將他撥到了“朋友”一欄。
既然是朋友了,葉語白對公孫俊楠的態度越來越和緩,即使有時候對方講的笑話不太好懂,也會露出淺淡的微笑來捧場。
他的笑容極爲好看,脣角勾起的時候,宛若春雪融化,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葉語白對他橫眉冷對時,公孫俊楠反覆告訴自己一定要牢記他的計劃,誓必要取得他的信任!
可當他達成目的後——所謂的報復計劃便被他一股腦拋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葉語白笑起來的樣子原來這麼好看。
葉語白努力講笑話的樣子太好笑啦哈哈哈哈哈。
葉語白喝了酒過後臉蛋紅撲撲的,真可愛啊!
葉語白舞劍的樣子……唔。
葉語白竟然!誇自己的仙術很厲害!……爲什麼感覺臉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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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這麼過去,轉眼便是一百多年。築基期的宗門大比中,兩人理所當然地再次組隊,並取得了第一。後來又是跨界選拔,彼時他們倆剛剛結丹不久,不夠代表宗門參賽的資格,但短短一百五十年便順利結丹的資質,在小世界極爲罕見,板上釘釘內定的跨界人選。
確定跨界名單到正式前往中世界,中間有半年左右的緩衝時間。
一個寒冷的冬日,天空中大雪飄飛,公孫俊楠提了一罈酒,心情愉悅地去找葉語白。
葉語白遠遠地感應到了公孫俊楠的氣息,提早站到了他院子門口等候。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院門口的紅色燈籠分外顯眼。青年身後綁着銀色長劍,雪白的衣衫幾乎要與風雪融爲一體,然而冷峻的面容之上,是隱含着笑意的烏黑眼眸,平添了幾分暖意。
“語白,今天的酒特別適合熱着喝,我們一起試試。”公孫俊楠與葉語白在一起時從來——就沒有在外人面前時的矜傲高貴,十分隨和。熟門熟路地走進葉語白家的廚房,將酒熱了起來。
葉語白點上房間裡的炭火。這是專門給公孫俊楠準備的,他本人是水靈根,天生更爲耐寒。公孫俊楠卻不行,哪怕到了金丹境,也總是嚷嚷着冷啊冷啊,雖然時間久了吧,葉語白覺得公孫俊楠多半是裝的,故意讓他多此一舉。
果然,公孫俊楠一踏進房間就說:“你這裡還是這麼冷,炭火剛點上?”
葉語白無奈地道:“都說了我不怕冷啊。”
公孫俊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暖和點總是好的……好吧,不說這個了,今天來找你是有正事的。”
葉語白問道:“什麼事?”
公孫俊楠說道:“師叔跟你講素雲中世界宗門的情況了嗎?”
“講了,”葉語白沒有多想,直接道,“我準備去雲嶺劍門。”
公孫俊楠笑容一滯,很快又笑道:“雲嶺劍門的劍修確實很強,但素雲門的劍修支脈也很不錯的。素雲門到底是素雲中世界排名第一的宗門,眼界和人脈都比雲嶺劍門強上許多。”
葉語白卻道:“我作爲劍修,眼界和人脈對我來說都沒什麼用。”
“雲嶺劍門裡沒有仙術修士,我不可能去那兒修行。”公孫俊楠皺了皺眉,說道。
“爲什麼非要在一個門派?”葉語白表情冷淡的道。
“……”公孫俊楠愣了愣,“你不想和我在一個門派嗎?”
葉語白道:“能和你在一個門派,當然最好。但是條件不允許,那就算了吧。”
公孫俊楠動了動嘴脣,卻發現他無法反駁。對啊,不能在一個門派就算了,爲什麼非要在一起?!
“酒應該熱好了,我去拿。”公孫俊楠不知道自己爲何胸口悶得慌,找了個藉口,出去透了口氣。
可直到將酒拿回了房間,他還是沒明白自己難受的原因。
一口烈酒下肚,渾身似乎都燒了起來。
葉語白的酒量並不是很好,還容易上臉。方喝了兩口,便微紅着雙頰放下了酒杯,“今天的酒,似乎特別烈。”
公孫俊楠頓了頓,露出明朗的笑容:“錯覺吧,我覺得一點兒也不醉人啊,會不會是燒熱了的原因,語白你再喝幾杯試試?”
葉語白猶豫一會兒,還是聽話地又啜了幾口,“真的嗎?”
公孫俊楠原本最愛看他微醉的模樣,只是一旦葉語白表示喝不了了,他也見好就收,正好可以再趁着他還清醒多聊一會兒。今天他心中邪火上涌,不太痛快,更沒心思再和葉語白接着聊那些有的沒的,索性存了灌醉他的心思:“真的啊,也就和米酒差不多吧,多喝幾口還有點甜。”
葉語白相信了。
他是那種一旦相信了誰,那就一定全無保留的人。人情世故什麼的也不是很懂,好在劍修大部分都性格別緻,他混在中間也不那麼顯眼。
公孫俊楠苦口婆心地跟他講了許多爲人處世的道理,他聽是聽進去了,但在公孫俊楠面前,還是他說什麼就信什麼。
……真是的。公孫俊楠知道他多半隻在自己和玄悟真人那裡,纔會變得格外好騙,可他現在心情複雜,見他乖乖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只覺得更加煩悶。
葉語白很快便喝醉了。毫無防備地慢慢趴到了桌上,長長的眼睫毛蓋住下眼瞼,投射出一片優美的陰影。
公孫俊楠酒量很好,將剩下的燒酒一杯杯全數喝完了,連臉都沒紅。
“葉語白。”他叫了聲青年的名字,又推了推他,這人毫無反應。
“你這傢伙……真是殘忍冷酷又無情,我每天心心念念地想着你,你卻把我當隨手摘的野花,時候到了,扔了就是,都不帶考慮的,”公孫俊楠喃喃抱怨着,“不對,我幹嘛把自己比作野花,太不端莊了,怎麼也得是家花吧?呸呸呸,我這都是在想些什麼啊……”
“睡着了,看起來倒是挺溫和的。”公孫俊楠擡手在葉語白的臉上戳了戳,柔軟的觸感讓他一時沒捨得放手,手指沿着臉頰漸漸往下,落到了粉紅色的嘴脣之上,輕輕描摹。
公孫俊楠鬼使神差地將手指戳進去了一點。
溼潤的脣瓣含住了他的指尖,指甲似乎是頂在了牙齒上,沒法再往前進。手指的白皙與嘴脣的粉紅除了對比明顯,還顯得有些……情色。
公孫俊楠不自覺地顫慄了下,身體像是沸騰了起來,體溫迅速地上升,比喝了酒還有用。
“嗯……”葉語白像是感覺到了嘴脣間的異物,無意識地張開牙齒,用舌尖好奇地舔了舔。
“!”公孫俊楠彷彿被火燎到了般,飛快地抽出手指,猛地站起身,衝到雪地裡去默唸了好幾遍清心咒。
……爲、爲什麼他硬了!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