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最是消瘦女兒心

白眉蝠想到,要說一個人在路上,這個說法,對他的同伴們又是不公平的,雖然那是兩個意思。小騙子是把他從燈杆山下的困頓中解救出來的人,他叫這個人師父,也是他真正知道他的好,衷心叫的。

的確只有小騙子能告訴他們去彼岸的方向,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能讓他們信服,他能叫人堅信些什麼,叫心堅定起來。

聖誕老人至始至終是一個車伕,他尋找的是什麼?

畫皮是個內疚的人,初相遇的時候,在絕情谷守望。

想想也難爲這樣多情的人,怎樣的在先頭癡情絕戀。畫皮的周到細緻、畫皮的敏感、畫皮的奇怪的念頭和柔弱的眼神、畫皮的安靜,都是他們的力量。白眉蝠也是覺得很好的。

射天狼是個寶貝,是他說要和他們一起上路。當時誰也沒想到一個莊稼漢子有這麼好的身手,好得出神人化了。

當時白眉蝠就有點愣。這麼個寶貝,一直在個小村莊裡,晴耕雨讀,等到他們去了就突然說什麼都不要了要跟他們走,好像是天派給他們的一樣。

那還是彼岸路的開始,他坐馬車和小騙子走過了一座山一個城鎮一個村,走到姑藏第一莊時正是春天,東風薰梅染柳,馬蹄芬芳。

春天的姑藏第一莊很美。茅屋和竹籬,門口立着的參天古樹上抽出了新的枝葉,綠得蓬勃可愛。

鳥兒躲在裡頭築着窩細語呢噥。小橋下蜿蜒流水清澈,看得見一羣一羣魚兒好像很高興地遊着,還有河底柔軟的水草。

河邊楊柳依依。臉兒紅撲撲的小姑娘趕着小雞小鴨一蹦一跳地哼着自己編的歌走在村路上,好奇又羞澀地偷偷看了一眼這兩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有蹦了幾步跑開了,一會兒又聽見了她的歌聲。青清翠竹新搭的籬笆裡,有一個人在念書:“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跟着又有一個小孩子呀呀學語跟着唸了這句。白眉蝠不由得微笑了。

小騙子說好一處人家,正可借宿。白眉蝠微笑會了意,到了這樣的地方,誰都不會着急趕路的。白眉蝠輕推籬笆門,就看見一個身穿藍色布衣的男子教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兒唸書。男子聽見聲音,擡起頭來。

白眉蝠忙說,是去彼岸傳燈路過的,男子道:“哦,傳燈呀。”溫和地一笑。白眉蝠也笑笑。小男孩在一邊嘻嘻一笑,扔下書跑開。男子笑着衝孩子喊道:“再淘氣我就叫你爹把帶回來的糖果都給我吃了!”

小男孩咯咯笑着跑遠。男子彎腰拾起書,拍了拍書上的塵土,才又笑着轉過身來對白眉蝠道:“傳燈的,路過就進來坐,留下吃晚飯罷。今天有好菜,我老丈人從鄰村探望大姑娘二姑娘回來。

聖誕老人停下馬車,去給馬匹喂料了。

白眉蝠笑笑,點點頭。

白眉蝠和小騙子進了童家,男子道:“你們坐。”

姑藏童老出來了,是個和善的老人,見了小騙子他們知道是來投宿的,說住多久都可以,就當自己家裡好了,出門在外的,很不容易。

那藍衣男子說:“我到後面看看她去。”朝小騙子、白眉蝠笑笑打了個招呼就走,忽然又回頭說:“菜心獅子頭,喜歡麼?”又想起:“哦,你們,吃素罷?”小騙子微笑點頭。那男子就高興地進後面去了。

姑藏童老說起他這個女婿,也是一副很歡喜的神情。

這個異鄉人來到姑藏第一莊的時候,也正好是春天,草長鶯飛。童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已經嫁給了鄰村的殷勤兒郎,只有小女兒綠葉還在家裡,唱着歌,在家門口做些針線活兒。聽着鳥兒啁啾,又一年的春天就到了。

這年春天,童家有女初長成,綠葉忽然有心事了,可她不知道,這心事究竟是什麼呢?想卻無從想起,只覺得淡淡的有一點歡喜、三分惆悵。

這個時候,這個異鄉人來到這個村子,走近她的眼前,問她可有一杯水。她給他一杯水,看他喝了。他道了謝。她忽然問他,你可願意向我爹爹說要留下來?

他來的時候,一定走了很遠的路。口渴了,她倒水給他喝。肚子餓了,她做噴香的飯菜給他吃。鞋子都磨破了,她就替他新做了一雙。

他要是寂寞,她就陪他在院子裡坐着看月亮、說話。老爺子看了,早就知道了。後來村裡人也都知道了,異鄉人就再不能不知道了。老爺子不在意他無根無袢沒有媒說聘禮,只問他喜不喜歡綠葉。他說喜歡,老爺子就招了。兩個年輕人就結婚了。

他耕田勤謹,待人禮貌隨和,又認識字,會讀書,對綠葉也很好。姑藏童老很高興。

晚飯的時候,白眉蝠見到葉姑娘果然是個好人家的女兒。像燕子一樣靈巧,像羊羔一樣溫柔,生得也美。

小騙子他們也在這姑藏第一莊停頓了些許時日。或者小騙子也有心流連,反正姑藏第一莊上民風純樸,善良好客,田園風光迷人。

姑藏童老的熱情通達,葉姑娘的善解人意,都像美酒一樣挽留住了客人。尤其是童家三姑爺,好像特別喜歡白眉蝠,有空就和他商量些事情,譬如漁船上網的張法,去掉生酒的泉石味是不是用的器皿的緣故,另外就問他去彼岸的事。他好像很感興趣。

白眉蝠也喜歡這位三姑爺,他隱約覺得他身上有種寵辱不驚的大氣勢,但又在這寧靜的小山村安伏得渾然一體,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三姑爺說,個人有什麼樣的能耐,全是自己的事,沒必要爲了別人做什麼大事建什麼功業,自己高興就好。他總是問,彼岸很遠嗎?白眉蝠老實說,不知道。

而三姑爺聽了卻顯出歡喜和興奮的神情,說:“那很好?那很好啊?不是麼?”

白眉蝠說:“你知道走很遠的路的辛苦嗎?”

三姑爺就說:“知道啊,怎麼不知道,我就是走很遠的路來的。”說着還隨手指了個方向,也指不確切,含含糊糊地說,反正就是很遠很遠,我知道啊,可是我不覺得很辛苦,我覺得那是有意思的,能看很多東西,一路上風光無限,連帶凶險都是呢!

白眉蝠說:“可你來到這裡,還是停下了啊,覺得不好麼?”三姑爺說:“好,當然好,我喜歡才留下,你覺得不好麼?白眉蝠說:“好啊,所以才勸你留下。”

三姑爺說:“要是我勸你留下呢?白眉蝠說,我當然是要走的。”

三姑爺笑了,說:“那我和你有什麼區別麼?”

白眉蝠一時啞了,才省悟到怎麼竟真的說到這三姑爺要離開的話上了呢。

三姑爺道:“我和你一樣的,我也無根無袢,是天上飄飛的一莖孤草吶!”

葉姑娘來喚吃飯。他依舊親親熱熱地回家去了。

春天的空氣中總有些若有若無的清香,在夜晚輕柔的風裡一陣陣傳來。梨花在夜裡分外的白,開了一樹。溶溶的月光在飄落着柳絮的池塘裡盪漾。

三姑爺看着這月光和水,不知怎麼就想起些心事來似的。他告訴白眉蝠,我好像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裡的。那個地方也是這樣,很好的,不知怎的我就離開那裡了。

所謂一個地方好,大約就是說,也有一個人,也是非常非常好甚至比這要更好的罷。

三姑爺說,她是非常非常好的,我都沒能留下來。他又說,白眉蝠,你怎麼讓我記起這樣一些奇怪的事情來呢?三姑爺皺皺眉頭,又笑笑,接着說,沒有的事,都是些什麼呀!

後來就下起雨來,是那種潤澤如酥的無聲細雨。

這裡什麼都挺好,但對於有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單調了。

春將盡,韶光短少,紅了櫻桃,綠了麥田。終於小騙子白眉蝠要走的那一天,三姑爺和他們一同上路了。

小騙子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是棄兒,在狼窩裡長大。就叫我射天狼好了。白眉蝠忽然想到,聰明賢惠的葉姑娘,夜來不知道會有多少眼淚,聽多少夜的春雨,長多少年的春愁?流光容易把人拋,相思催人老。可是畢竟他們把流光拋在身後,走彼岸傳燈的路去了。

“射天狼!”

白眉蝠心頭亮光一閃。

射天狼的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說:“嘿嘿!你也有今天!”

白眉蝠緊緊盯住射天狼的臉。射天狼的臉瘦了些,顴骨就顯得突,經過長途旅行的勞頓略微發黃。下巴和兩腮長了青色的胡荏。髮質很硬,爲了不到處支着用一條布帶子隨便束了—下,仍是狼狼亂亂。眉宇英武,明亮友善的眼睛,一樣的笑容,讓人看了就像一口溫好的酒下肚打心眼兒裡溫暖。

射天狼忽然覺得白眉蝠這樣愁眉苦臉受挫折的樣子很稀罕很有趣,樂不可支,大笑起來。

白眉蝠眼光一絲一毫不離開射天狼的臉,問道:“你是誰?你記得嗎?你從哪裡來?你記得你有過的妻子嗎?”

射天狼笑道:“我當然記得。你又要提姑藏第一莊那檔子自己要丟面子不說,就先拿這事臭我堵我的嘴。狼牙山也;不買你賬的神仙?那神仙好,我倒要見見,誰那麼有性格,把五蝠王白眉蝠給擋回來,還是你突然想起屋裡有個女人晚上的熱炕覺得那滋味能不錯,想逃?

你!八成是!一個人躲到這裡來害得師父和畫皮急死怕你走半道兒上腿抽筋什麼瘋發作起來被老虎吞了我來找你!”

白眉蝠緊迫不捨:“你怎麼知道我是五蝠王?”

射天狼道:“哈喲!厲害啊!人人都知道啊!你就說姑藏第一莊,那姑藏第一莊上的人老的小的誰不知道這故事?說有那麼個大鬧天宮的主兒,被困在燈杆山下,困了三千年,沒吃的沒喝的,等着等着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好歹把救他的傳燈人等來了,這不是傳說麼?”

“我還給小孩兒講來着,一天講好幾回,你不知道小屁孩兒們多喜歡我。沒辦法,故事講得好,主要還是人的問題。人有魅力,不光討小孩子喜歡!呵呵。你一來,我看了,嗬!五蝠王就這模樣,單能算得上是個人物了。家裡那人啥都好,就是噦嗦,聽着耳根子癢。原沒想跟你們走的,打算上山採點兒藥塗耳朵,被你給拐的!跟着小騙子,坐着聖誕老頭駕的馬車,還不看在你五蝠王的面子上,賺這筆好買賣,你還敢抱怨!”

白眉蝠道:“你受累了。”

射天狼道:“客氣客氣。怎麼了?真不對勁兒呀。這樣擠兌

都沒事?真沒事?”

白眉蝠有好多問題要問,一時都不知道從何問起。便道:

“你的模樣雖然變了,但變得不多,我早該認出來。其實想也想得到。除了你,沒可能是別人了。沒有來歷,這麼機緣巧合被我們遇到?人怎麼可能沒有來歷呢?”

射天狼嘿嘿笑道:“你想起什麼了呀?我是沒有來歷。老早有人

問過我了,要想得起來,姑藏第一莊洞房那一晚也就交代啦!”

白眉蝠道;“你是我兄弟!”

射天狼又是嘿嘿一笑道:“白眉蝠,這時候,說這廢話,還怪感動

人的。怕我去那兒告你去?”

白眉蝠道:“三千年前我們就是好兄弟。你是我哥哥。”他原本

想一併說出絕色的事情,不知爲什麼,一遲疑,沒說。

射天狼聽了,饒有興趣地道:“真的?你聽誰說的?你怎麼今天才

想起來?那五蝠王的哥哥叫做什麼?從今天起你叫我大哥罷。你守護馬車子,我前頭探路。太好了!就這麼定了!”

白眉蝠覺得一陣頭暈,一路追尋千頭萬緒,到了這時候又理不清

楚,心腦都難以支持。他晃了晃腦袋,腦子在頭顱裡撞得生疼。

射天狼道:“好啦好啦!都等着你回去呢!什麼解決不了的呀!我

早說哪兒這片胡楊林,不堵着咱們往哪兒去,不聽。好罷,既然都那麼堅持,怎麼着大家一塊兒合計解決呀!你一人到這裡坐着,想破頭就有招啦?要光想有用,多一個不多,我陪你一塊兒這想着,想到我餓了自己走人。

你要有話說也找得找人解悶,一個人憋壞了怎麼辦?憋壞了別人不要緊,我不知道也不要緊,憋壞了我五蝠王的哥哥的師兄那可了不得!我說呢,那女妖不是妖怪,是仙女。搞得你見着人就滿口胡話不打格楞象吐泡泡一樣,哈哈!我還就不信了!”

白眉蝠頭顱裡好像被人不停地攪啊攪啊,腦子都散了,又問

了一句:“你真的再想不起最快樂逍遙的地方,最愛的人的名字和相貌?”

射天狼道:“有嗎?你知道?在哪裡在哪裡,她是誰?”

白眉蝠又用力晃了晃腦袋,只覺得眼前一黑,“咕咚”一頭栽倒

下去不省人事。

射天狼一驚,忙把白眉蝠攙扶起來。白眉蝠還是醒不來。射天狼

短促地出了口氣,將白眉蝠攔腰抱起,駕雲回去。

畫皮照料着白眉蝠。白眉蝠昏迷不醒,發起了很高的燒,一

連說了三天三夜的胡話。畫皮很着急。天太熱了,畫皮都不停地出汗,心急,加上不停地爲白眉蝠更換敷在額頭上的冷水浸溼的毛巾,替他擦臉,聽他口裡不斷地說話可是又聽不確切,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

天熱成這個樣子白眉蝠卻發不出汗,用很厚的被子給他捂着也不管用,又怕他燒壞了腦子。射天狼也在一邊坐着,安慰畫皮說:“他是五蝠王,不會有事的。”畫皮點點頭:“我知道的。”可是畫皮仍然很擔心。

射天狼聽懂白眉蝠說的話並不比畫皮要多一些。他坐在門口,

時而安慰畫皮一句,絲毫沒有往常輕狂怠慢譏諷取笑的言語,而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而我有心事可想嗎?我的心事是什麼?已經過慣沒有心事的日子了,都以爲本來就是沒有。

真的再想不起。最快樂逍遙的地方?愛的人?名字?相貌?月亮、水、盪漾、醇醇的,她長得什麼模樣?有沒有一卷長髮和一顆溫暖包容的心房?能不能白頭到老?看來是沒有,我都想不起她來了。

她老了?她死了?還是在那個快樂逍遙的地方憂傷地等我?到底有這樣一個人沒有?五蝠王三千年前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和我有關係?我是誰?從哪裡來?究竟是什麼?不想了不想了,重要麼?在某個地方,那個村莊,還有一個葉姑娘。好姑娘哪!那真叫是好,沒得說,我還是跑出來了,

光這一點就夠混的啦!還想什麼三千年前的事?別費那力氣了!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個男人,也還有那麼多解決不了解決不好的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誰不是這樣,沒完沒了的又能怎麼樣?

白眉蝠扯出這麼些鬼話連篇的,他都沒辦法,累得不行,這還不得被困死啦?前頭胡楊林給堵着不通,又不能往後退。既然不打算有退路,回頭幹什麼?我虧的、欠的、未曾了斷的,我只能往前走來擔當了。

想到這裡,射天狼站起身對畫皮說:“你照顧師父和白眉蝠,我去去就來!”

第一次是三千年前胡楊顛西花廳,也是當着白眉蝠的面。要

不是看着他,可能也不會這麼痛快這麼剮心似的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自以爲西花廳的水簾也不過如此,照這麼殫精竭慮地哭一二回,也就盡了,單露出洞裡的一片,洞裡洞外也看得真切通透,再無半點掩藏。

那一次痛苦的情形還很清楚地記得,分分明明,看到白眉蝠才確切意識到,我沒了那個人了。那種確切就好像銳利的兇器的尖鋒一樣確切,直扎進我心裡去,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攔腰截斷了。這過去的一段徹底喪逝,化爲泡影,可我怎麼能夠割捨,哪裡還有力氣在被腰斬之後拖着上半身用手指着爬起來重新來過,簡直是沒有辦法過以後的日子了。連我自己哭的時候都害怕了。

由愛故生怖,想想就怕,沒辦法,沒辦法了呀!這樣巨大的變故,我根本都反應不過來呀!好像前一天還好好地說着溫存的話,想着往後的日子。我看着他只說好他說什麼都好,突然間就天也崩了地也裂了似的,往後的日子根本看不到了,過往的也統統一筆勾銷就這麼推翻就這麼說往事只是好夢一場是泡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動彈不得,出不去了被困死在裡頭了。在這裡頭說我愛你啊還沒有愛夠啊,可是不行了,沒有人聽我的我也沒有人說去了。

你在哪裡呀!是生是死好歹要和我說個明白這樣算什麼呀!我

一個人哪!我很久動不了。這件事累啊要人全部的力氣都花在上頭用來難過啊,難過極了。直到後來我想我還不能死,你還沒和我說過呢。我打起力氣求得自保脫了身。

不是我怕死,我是貪生啊!我留下也幫不了白眉蝠還會拖累他。不知道你死沒死我怎麼能不再和你見上一面!就是死也要見上一面才能放心去的!我逃出來以後,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身體也是,心也是,頭腦也是,虛脫了。當時就那麼個念頭:哪怕再讓我見上你一面,見到你活着,平安就好,我寧可我苦一個人,往後再不和你在一起也行了!

我想到去看看海皇波士頓。他說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說我知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也是,說不出什麼。他陪着我,可我想那不是辦法。

他讓我給你一樣東西,說白眉蝠出來的時,問我可願意來守着。我想,好啊,我找你實在找得累了,海皇波士頓說也沒辦法找了,我信八成,剩下兩成是我實在疲於奔命,叫我去哪裡找啊!你要是活着,總會來找我,不如我守着,也算明顯,也算是過往的印記和紀念,我好在這裡頭等你,一邊緬懷曾經在一起的氣息。海皇波士頓告訴過我,這東西是楊戩交給他的。他說他知道楊戩不說可是他是什麼意思,但是楊戩知道我的下落,卻沒有來找過我。

第二次哭,沒想到又看見白眉蝠了。他現在在去彼岸傳燈的路上了。你呢?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我看到洞口好像有水簾子一樣,忽然又結成冰了,垂着三千年前的冰棱。我們數着一柱柱冰棱打發一寸寸,以爲打發不完不會完結的光陰。我忽然就不哭了。

即使在經歷過三千年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花心,看得出這五個人着實疲憊了。

白眉蝠也說不上來,這山究竟是什麼地方那麼不對勁。他們去往彼岸,抱着這個信念不斷走着。一路上諸多艱難險阻,說什麼斬妖除魔,到後來全都是不得已。

誰要爲害他們,阻止他們找到停止周而復始的苦役的方法,截斷他們的進程,只好殺、殺、除去,一如這荊棘。白眉蝠也分辨不太清妖魔事物,所謂明察秋毫的三光眼,只是走的路多了,吃的苦受的罪深毒了,辨察、判斷、決絕儘可能不在英雄百年的愁腸裡糾纏分寸。本來也沒有能分得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有過去的人,有故事的人,尤其是會感到疲憊不堪。英雄是不是就該拿得起放得下,白眉蝠不知道。原本說活了千秋萬載了,理當心如止水,偏偏念念不忘。可是要有多堅強,才能念念不忘?白眉蝠對胡楊林就不滿意。傳說那麼說,於是就那麼懷念一遍,當初的天絕人路呢?兇險呢?截斬狠毒呢?那麼樣的驚心動魄、暗惡叱吒、赴湯蹈火的場面與胸懷,怎麼還是褪了顏色,變得淡了。真的不夠,當初遠遠超過這記憶的一百倍,每一舉一動每一處細節都生動一百倍。

到底是回憶裡的東西,當初若是還在那裡,你頭髮已經有多長。只能說是回憶的緣故,時過境遷,三千年了,三千年過眼雲煙,白眉蝠竟還保留着一些驍勇和狂妄的氣焰。真的是彌足珍貴的事情。多艱險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怎麼樣做都會重蹈覆轍。

事情怎麼做,都是殊途同歸,毫無辦法。真叫人累,累得不想再走了,可是總也不能困死,再走真的害怕還是重蹈覆轍。世間再尋常不過的人事,竟好像惡夜叢林裡鬼打牆一樣兜兜轉轉都走上奈何橋,除非一頭撞死。真叫人累。再看眼前的叢林,潮溼晦暗,悶,龐大,只有不懈地找胡楊顛的風景。

霏霏的細雨,疊青瀉翠的山坡,站在高處便可眺望見逶迤的薄雲貼緊變換着顏色的海。白色、灰色、湛藍的、碧綠的、金色的、平靜的、活潑的、咆哮奔騰的、憂傷暗淡的西海。清風撫過鬆林,山谷中傳來松濤的聲音,捲過他很有男子氣概的硬硬的髮梢,吹到我臉上,扎扎的,又像個孩子一樣純樸,旋即向溪澗雜樹林吹去。

遠處有小松鼠們嬉鬧的聲響,若有若無,恬美安詳。一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從草叢中騰起,飛過耳畔。身臨其境的時候,很少去關注那片風景,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仍是胡楊顛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海、月光……接踵闖入腦海,很清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可是,天狼將軍的臉,遽然間竟無從想起!

我總是在溫習他的樣子。我向我自己描繪他的樣子。他的臉是硬

的,眉毛是很有生氣的,眼睛裡總有笑意,嘴脣也是,笑裡頭有點懶洋洋的,又有些揶揄的意味。頭髮梳得很整齊,是我替他梳的,打成三股辮子用黃金的環在頭頂扣住再垂下來。

臉颳得很乾淨,我愛用手摸他的臉和下巴,光滑的,不粗糙,只是硬氣得恰到好處。他身上帶着特別的香氣,是天上任職的時候一個神仙給他調配的。我喜歡那味道,喜歡自己在那味道的懷抱裡……這樣,這些印象疊涌,他也的面龐自然地浮現出來。

這個過程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所需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它延長得那樣迅速,像夕陽下的影子,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我向我自己描繪他的樣子,告訴說:他的臉是硬的,眉毛是很有生氣的,眼睛裡總訴說那些是你所愛過的,溫暖過你的心房,然而具體的樣子,模糊了,再想不起來了。

絕色猛然覺醒。女童來報:“又是個上彼岸,傳燈的人,不是先頭那個打你的人。”

絕色道:“哦?我這就去見見。”

絕色整了整頭髮衣裙以及神色,出去,見到射天狼站在洞口,粗

布衣衫,面容粗礪,鬚髮散漫,神態自若。

看見絕色,微施了個禮:“我來問你要一樣東西?”

絕色也還了個禮:“什麼東西?那隻白眉蝠呢?”

射天狼道:“他病了。我來拿東西。你不會爲難我們罷?”

絕色忙道:“他病了?怎麼會的?哦,我當然不會爲難你們。我,

沒有要爲難誰的意思。他怎麼了?要不要緊?”

射天狼道:“他想必是沒大妨礙,只是太累了,歇息兩天就好,

可是我們現在阻在半路,對他對我們都是很不好的。你們交過手罷?你爲什麼不給他鑰匙?對他說什麼了?”

絕色道:“嗯,他來過。我並沒有要不給他,我只是——我們以前認識,他是我一個故人。我們說起一些從前的事情……那些事情我再不會提起了。你放心罷,我無心害他,我們還是好朋友。”她無意中隱瞞了,她也想多留下白眉蝠一會兒。因爲他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她可以從他那裡追憶有關天狼將軍的印象。

射天狼道:“哦,那就好,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麼順利的。那

你現在就能把鑰匙給我嗎?”

絕色很乾脆地說:“可以的。嗯,我先和你去看看白眉蝠吧。我還是想去看看他的。”

射天狼笑道:“行啊,說是不能耽擱太久,其實也沒那麼緊要的,並且沒料到事情並不需要周折。去看看老朋友也好。”

絕色也笑了笑,又想起什麼,對射天狼道:“再請你等一等,可以麼?”

射天狼道:“嗯?”

絕色笑着解釋道:“想去梳妝。因爲想到這一次見到白眉蝠,下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也因爲——我想,他總是希望我能夠好的。我也的確很好的,讓他知道,爲了——讓曾經和他在一起的人能夠知道我到現在是很好的,想去打點一下自己——你看,好幾年沒人來過,天氣也不見得讓人願意活動,就懶了,人沒收拾,別笑話。”最後一個“他”說的是天狼將軍。

射天狼微微笑着道:“好呀,不用急的。”

絕色笑道:“謝謝。”換上梅花織金淺紅小襖,一條織彩鵝黃錦繡裙,高底花鞋,然後開始化妝,還問射天狼:“這樣當着面沒關係罷?可介意?”

射天狼道:“不介意,挺好的。”

絕色對着鏡子裡自己和射天狼嫵然一笑。在施粉描眉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忘記她所愛過那一個人。她告訴自己說:他的臉、眉毛、眼睛、嘴脣,她心頭劃過一陣陣哀傷。她還是沒能想起他來,她記得的是他們曾經如此深愛過對方。她至今仍然深愛他這一個面容已在三千年中模糊消融的男子。她記得她愛他的,也記得曾以爲無論如何難以忘懷。

但她畢竟是在爲他而妝點起自己久未豔麗的容顏,她還是記得要爲他好,只爲他好的。她抿過脣上嬌豔欲滴的胭脂,仔仔細細綰起一卷一卷長髮,插上牙梳珠翠,斜簪兩股赤金步搖,一左一右戴好排珠的耳墜子。一切打理好,她坐在鏡子前不動,道:“衣服首飾都是新的,以爲終有一天他會來。到那時,給他看的。可是他老也不來了,是不會來了罷?”說着兀自一笑,道:“好看嗎?”

射天狼道:“好看的。”

絕色轉過身站起來,笑道:“讓你久等了。要費這番功夫去見白眉蝠。其實,倒並不是要去見他似的,現在竟覺得不用去見他也可以了。奇怪罷?好像只爲了終有一天能把這些東西都用上,就滿足了。”

射天狼溫和地笑道:“不奇怪。會是這樣的。”

絕色笑道:“你這個人真不錯,怪有意思的。白眉蝠現在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很高興呢。”

射天狼道:“我也很高興。”

絕色道:“好了,我們走罷。”

白眉蝠燒着燒着漸漸心裡頭清涼下來。

原來他們已經都忘記對方了。

白眉蝠再看到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依舊像他們三千年前並肩而行的模樣,但是顯然是他們在忘記對方之前已經被時光忘記,心裡驟地二疼,又不知當作何感想,實在是無話可說。

自以爲永遠不會忘記的人和事最終還是被忘記。

自己的時間上溯的舉動究竟有多少意義。仔細翔實地追究時間的細節,同時又想到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總會時過境遷,成爲過眼煙雲。我們都將自然而然地忘懷已然過去的一切。那些不願被忘懷的不再會被記起,隨着又一個無甚差

別的雨過天晴的過去而過去,這就是此時最令我憂傷的事。而這憂傷也將過去,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不知過了多久,回身看見他們已經走出了這片胡楊林,心想,三千年帶着已然不知不覺無影可尋卻真正有過的對方印記的餘下的生命,未嘗不是懷念對方最好的方式。

此時,射天狼忽然回了一下頭。

白眉蝠道:“你看什麼?”

射天狼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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