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菲認真守在明玉身邊,因怕她小孩子家睡覺不規矩,會亂抓亂扯碰着了傷口,燈也不敢滅,守到半夜時分才恍惚睡了過去。
花婆子在明菲房裡是最老最有臉面的,早就尋了個藉口睡去了,只剩下嬌桃和一個叫葉兒的小丫頭結伴守在外面,不時進去看看。二人見兩姐妹睡得香甜,便也背靠着背的在臨時鋪子上打起了盹兒。
翌日纔到卯時三刻,不等嬌桃來喚,明菲就自動驚醒過來,剛想伸個懶腰,突然發現身邊有個熱乎乎的小東西一拱一拱的,定睛一看,原來是明玉撅着個屁股在被窩裡往枕頭上爬——她睡橫了,竟然睡到了牀中間。
明菲一瞧她那姿勢,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先就去檢查她的手,嘴裡責怪道:“做什麼?弄着手怎麼辦?”
明玉翻身坐起,半閉着眼睛,嘟着紅豔豔的嘴,嘴角含了迷迷糊糊的笑:“三姐姐,是手背疼,又不是手掌疼,我不迷糊,我記着呢。”
明菲見她嬌憨可愛,忍不住將她半攬在懷裡,問道:“手還疼麼?睡得還好吧?”
明玉把頭靠在明菲肩頭上:“不疼了,那藥不錯。昨夜醒過一次。”
明菲知道小孩子多半會起夜,卻很驚訝爲什麼明玉起牀她竟然不知道。便問:“爲什麼沒叫我?”
明玉笑道:“我看你睡得香,怕吵着你,左右燈也是亮着的,我便自己下牀去了後面解的手。”她眼巴巴的看着明菲:“三姐姐,我連丫頭都沒喊。”
這是要誇獎呢,明菲笑着揉揉她的頭髮:“明玉長大了,真有出息,哥哥知道一準得誇獎你。好了,既然醒了就起牀,姐姐給你換了藥,咱們洗洗就去給母親請安。”
明玉歪頭看着她:“三姐姐,你睡覺的時候看上去很不開心,這裡是皺着的。”說着被綁成糉子的小手就撫上了明菲的眉頭,不無擔憂的說:“我聽丫頭們勸三姨娘,皺着眉頭會起皺紋的。你還這麼年輕,起了皺紋可怎麼辦?”
明菲“撲哧”一聲笑出來,心裡滿滿都是暖意,輕輕握住明玉的糉子手:“你看錯了。”
明玉懷疑的道:“不會呀,我還給你扒拉平了呢,可我回來你又皺上了。”
明菲當然知道小傢伙說得沒錯,因爲她昨晚夢見媽媽了。但她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承認的,只敷衍着轉移話題:“哦,我竟然睡得那麼死?你在我臉上扒拉我都不知道?”
明玉笑道:“是呀,是呀,睡得比小豬還要沉。”
明菲伸手呵她的癢癢:“竟然敢笑我是豬?”
“三小姐、六小姐醒啦?”嬌桃在外間聽到二人在裡面笑鬧,忙爬起來胡亂收拾了一下,打起簾子探頭進去瞧。
只見明菲半靠在牀頭,將明玉半攬在懷裡小聲說話,昏暗的燈光映得她頭髮黑亮如鴉翅,眸子閃亮如寒星,玉雪一般的小臉上帶着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憂鬱。
聽見聲音,明菲擡起眼來望着嬌桃微微一笑,笑容雖然燦爛之極,可是眼底卻含着一抹濃重的憂傷。她的容貌本來就綜合繼承了張氏和蔡老爺的優點,再配上這樣的神情和憂鬱的眼神,讓人心頭不由也跟着生起了淡淡的憂傷,由不得的想要補償她點什麼。
嬌桃愣了愣神,不過將養了兩個多月,黃瘦巴拉的三小姐就像那春天裡的小樹,轉瞬之間就抽出了嫩芽,綻放出耀目的新綠!她幾乎可以肯定,明菲長大後將會擁有一張極易打動人心的臉。
外間傳來輕輕的剝啄聲,小丫頭葉兒忙將門拉開一條縫:“誰呀?”
是銀瓶站在外面。
銀瓶壓低了聲音,可是臉上卻帶着壓制不住的笑意:“夫人吩咐了,六小姐昨日受了驚嚇,又傷了手,三小姐照顧六小姐也累了,今日不必過去請安,多睡會兒,早飯也不必過去吃。吩咐了小廚房,隨時備着吃食,什麼時候想吃,讓丫頭過去說一聲就送來了。”
嬌桃已經迎了出來,要拉銀瓶進去坐,銀瓶推辭道:“不了,別吵着小姐們休息。夫人那裡事多,我得趕緊回去伺候。”腳也不停的走了。
嬌桃心想陳氏自從嫁過來,從未有過半日悠閒,突然這般吩咐,想必是蔡老爺昨夜來了留宿還未起來,便也爲陳氏高興了一回。
明菲聽嬌桃傳完話,閉了會兒眼睛,慢吞吞的道:“明玉,你可還想睡?”
明玉搖頭:“不睡了,睡多了午覺該睡不着了。”
明菲笑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不如起來姐姐給你換藥,吃了早飯後,咱們一處坐着互相背書如何?”
嬌桃道:“三小姐,難得有機會多睡會兒,你昨夜也沒好好休息,不如你和六小姐再睡會兒?”
明菲搖頭不肯,只讓嬌桃去看看,若是上房傳早飯便一起傳了,千萬別讓人三鍋兩竈的麻煩。
嬌桃知她是怕給人留下懶惰貪睡的印象,怕人嫌煩。若是親孃還在哪裡又用得着如此小心?嬌桃暗自嗟嘆了一聲,吩咐葉兒隨時盯着窗外,讓其他小丫頭取了熱水來,自己動手服侍姐妹二人梳洗不提。
按着蔡光庭的吩咐,嬌桃先將明菲的頭髮分開,露出後腦勺那約寸餘長的粉紅色傷疤來,挑了藥膏子細細搽了。明玉驚詫的盯着看,不停地問明菲到底是怎麼了,疼不疼,當時哭了沒有。
嬌桃沒給她細講,只笑道:“沒哭,三小姐可勇敢着呢,一滴眼淚都沒流的。六小姐也要跟着三小姐學學。”
明玉想到自己昨日拉着明菲大哭,也有些不好意思。
嬌桃給明菲梳了雙螺髻,先繫上繡了黃色迎春花的翠綠色絲帶,將絲帶底端墜着的兩串米珠葡萄理到明菲耳旁,又沿着髮髻底部插了一圈米珠串成的小珠花,看着和明菲的嫩黃衫子翠綠裙子相配了,這才滿意的點頭。
明菲自己看了一遍,因覺得這幾日家中有喜事,這樣穿戴稍微素了些,便讓嬌桃拿出陳氏給她做的那雙大紅緞面繡花鞋來穿上。
明玉見着好看,嚷嚷着一定要和明菲一般打扮。她的頭髮還短又不甚密,嬌桃和明菲一起努力,費盡力氣纔給她梳了個一模一樣的頭型,只是衣服就找不到這麼合適的。她過來得急,昨日夜裡只送了三套過來,勉強用一件鵝黃的襖子配了翠藍色的裙子,鞋子倒是找到了同樣的。
明玉噘着嘴表示不滿,說她屋子裡也有同樣的衣裙,爲什麼不去拿了來。明菲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因爲這是姐姐的房間啊,放不下你的那麼多衣裙。再則,你的院子離這裡遠,周媽媽又受了傷,沒人管着,讓人去尋來豈不是太陽都老高了?不如換根髮帶怎麼樣?”
明菲和嬌桃埋首找了半天才找出兩條翠藍色的絲帶來,可是上面既沒有繡花,也沒墜着珍珠。明玉的嘴撅得老高,明菲便親手給她訂了兩朵珠花墜上,也挺不錯的。
這時小丫頭來報說周媽媽來了。
明菲讓人喚她進來,臉上帶了笑,靜靜的觀察着周媽媽的神情。只見周媽媽臉還腫着,容色也有些憔悴,可看到明玉時,眼睛裡卻閃出亮光來。
大概是真的心疼明玉吧?明菲心裡想着,熱情的招呼周媽媽,噓寒問暖,又讓嬌桃包了一兩銀子給她:“媽媽去買點好吃的,早些恢復身子也好照顧明玉。昨日多虧了你陪着。”
“是奴婢沒本事。”周媽媽心中感動,站在那裡摟着明玉想哭又不敢哭的。
明菲怕她哭出來,忙叫她在一旁看着自己給明玉換藥。這時梅子紅腫着一雙眼睛抱着喜福來了,怯生生的站在角落裡看明菲給明玉換藥,並不敢上前。
嬌桃皺着眉頭看了梅子一眼,沉聲道:“怎麼這個時候纔來?”
梅子囁嚅道:“喜福昨夜鬧騰得厲害,天亮的時候,我熬不住打了個盹兒。”言下之意是她守了喜福一夜,沒有睡好,所以來遲了。
敢情她就當她一人在吃苦呢?嬌桃冷笑了一聲,不再理睬她,自跑到明菲身邊看明玉的傷口恢復得如何。
明菲只顧低着頭伺弄明玉的手,聽明玉不時的吸幾口涼氣便安慰調笑她幾句,又不時的教周媽媽換藥的時候要注意些什麼,明玉不能吃什麼等等。從始至終就半眼也未瞧梅子,彷彿這屋裡根本就沒這麼個人兒似的。
梅子咬了咬脣,把喜福放了下去。喜福落了地,先叉開四條小短腿,伸了個懶腰才屁顛屁顛的朝明菲走去,蹭了明菲的腿兩下,趴在了明菲的鞋上。
明菲把明玉的手給弄好了,才笑道:“這喜福可真不認生。”
周媽媽討好道:“這貓兒狗兒什麼的,最有靈性的,誰真心對它好,它最先就知道。三小姐心善,它自然親近您。”
明菲笑道:“是呢,從前我餵過一條狗,雖然沒有喜福這麼漂亮,可最是聰明,還救了我的命。”
嬌桃帶了幾分驕傲,講給屋子裡的小丫頭們聽:“是呀,後來那條狗走失了,三小姐還出了五兩銀子僱人去尋。人人都勸她說,那狗不過是條土狗罷了,丟了就丟了唄。三小姐卻說,雖然只是條狗,可它跟了她兩年,又救過她的命,她怎麼都得把它尋回來。我們三小姐最是心善,誰真心對她好,她就真心對誰好。”說完瞟了梅子一眼,只見梅子在一旁低頭垂眼,一臉的木訥相,心中便帶了幾分嫌棄之意。
葉兒過來道:“夫人那裡傳早飯了。”
嬌桃忙過去低聲問:“老爺走了麼?”
葉兒搖頭:“沒看見。”
那就是要在這裡用早飯了。嬌桃遺憾的跑到窗前探頭看了一眼,暗想難得有這個機會,爲什麼夫人就不肯讓明菲姐妹一道去用早飯,也趁機讓老爺見見三小姐呢?就這樣放着不聞不問的,算什麼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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