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覺得自己靈魂飄上天空,他從空中看到了被毆打的自己,看見他口中的血噴了滿地。似乎也看見兩個時空在疊映,抱頭在地的是那位不說話的年輕人,他渾身是血,快被打死了,但仍然只是睜着眼,露着非笑似笑的詭異表情,不說一句話。
村民們貼出告示,懸賞請驅魔法師前來捉河妖。這一天,來了一位道士。
“我是泰山派的大德道長,已經有三百年的修爲了。”道士的眼睛一眨不眨。
“那麼還請大德道長救救我們吧。”村民奉上湊的銀兩和鹹魚。
“好,給我準備一艘船,三根三尺三寸長的香燭,一隻三百二十一斤黑豬的豬血,四隻白色的牛蹄子,五壇加了十八歲處女血的酒。”
村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這些東西弄齊了。
“道長,給您放哪?”
“香燭插在船上,豬血牛蹄和處女血酒灑進河裡,剩下的豬肉牛肉和處女打包一會兒我捉完妖帶走。”
道士在河中船上舉着桃木劍穿着黃紙符,唸唸有詞半天,然後掏出一滋滋冒青煙的黑色圓形物體向水裡一扔,“轟”的巨響中,水柱沖天而起。
水波漸漸散去後,深水中,有一個巨大怪影浮了起來,肚皮朝天浮在了水面上。
那是一條足有一人高,兩眼突出,像蝙蝠似的怪魚。
“河妖死啦!”村民們歡呼起來。
怪魚被吊上了岸,村民們開始狂歡。
“等等!”玄奘站了出來,“這不是河妖,這只是一條誤入河口的學名叫做鰩的扁平長尾深海魚類罷了,這種魚很愛好和平,是不會吃人的。你們把它放生了吧。”
“你是從哪冒出來的?”道士說,“你爲什麼幫河妖說話?”
“我不是幫河妖說話,我在說一個事實。”玄奘耐心解釋。
“你一定是河妖一夥!”道士伸手一指。
“我只是說一個事實,怎麼就成了河妖一夥呢?”玄奘不理解這個邏輯。
“笑話,我說它是妖怪,你說它不是妖怪,而這樣的怪物,怎麼可能不是妖怪。你還說你不是河妖一夥?”道士把手戳到玄奘鼻子上。
“你說它是妖怪,我說它不是妖怪,這究竟是不是妖怪,你去問問海邊的漁民就知道,爲什麼要說我是河妖一夥呢?”
“你要我去問海邊的漁民?哈,這裡離海幾千裡遠,請問,如果是海里的魚,怎麼可能跑到離海幾千裡的河裡來呢!你還說你不是河妖一夥?”道士表情扭曲。
“是不是我們可以這樣猜測,這片山脈,在一億年前曾經是大海,因爲版塊運動陸地擡升,所以變成了高山,但是還有一些天池和鹹水湖保留了下來,這條魚就是來自那些湖裡呢?”玄奘用力咧嘴保持笑容,和道士眼對眼。
“哈?哈?哈?”道士倒退三步,“你和我說一億年前?元始天尊是一萬年前開闢混沌造出三界的,哪有一億年前的東西?你妖言惑衆!你還說你不是河妖一夥!”
村民們也憤怒了,“沒錯!這和尚這麼拼命幫這條魚說話,肯定也是個妖精,把他抓起來!”
“我早知道他是個騙子!”那樵夫上前一拳,打在玄奘面門上。玄奘覺得頭猛的向倒一仰,脖子像是與肩折成了九十度
他慢慢把頭收回來,瞪大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的眼,臉上還是努力保持僵硬的笑容。
“我真的可能是對的……”
村民們一擁而上,開始拳打腳踢。玄奘覺得自己面上的五官都碎了,混在了一起,眼睛聽見了鼻子塌陷的脆響,鼻子看見了耳朵撕裂的尖叫,耳朵聞到了嘴巴噴出的血腥。然後他被打倒在地,縮成一團,拼命的護住自己,一開始還能感受到劇痛,但後來痛的地方太多,就完全感受不過來了。
失去意識的邊緣,玄奘覺得自己靈魂飄上天空,他從空中看到了被毆打的自己,看見他口中的血噴了滿地。似乎也看見兩個時空在疊映,抱頭在地的是那位不說話的年輕人,他渾身是血,快被打死了,但仍然只是睜着眼,露着非笑似笑的詭異表情,不說一句話。
村民們把玄奘一通暴打後,將它和怪魚吊在了一起。
“現在沒事了,大家可以盡情下水了。”道士揚着雙手。
村民們看着水中,還有些膽怯。
這時樵夫猛的一躍,落進了水中。
“吶,看他多勇敢。大家向他學習。”道士鼓掌。
“混蛋,誰把我踢下來的!”樵夫露出頭大罵。
“好像真的沒事哦。”看樵夫在水中撲騰,村民們紛紛點頭。“喂,別急着上來,多遊會啦。”
“哇!真的沒事!你們都下來吧!”樵夫好像很希望有人下來陪他。
村民們開始互相推搡,笑鬧的一個個撲通跳下水去,開始互相潑水,嬉鬧。
就在這時,水中一位漁婦發出了尖叫,開始掙扎。周圍所有人都嚇呆了。
漁婦扭動着,拍打着水花。突然間,她的身體衝出了水面,被什麼東西高高的頂起來。
人們看見漁婦的身下,一個水淋淋的頭顱冒出了出來,卻是村中的一個潑皮。
人們都狂笑起來,漁婦又羞又怒的捶打着身下那人。
玄奘吊在高處,轉頭望見河上游彎處,似乎有一個怪影從水中躍起,又落入水中。
他瞪大眼,再仔細看去。那怪影消失了一會兒,但猛的又躍出了水面,這不是幻覺。
河彎距此處還有數裡遠,但那東西濺起的水花已可清晰看見,估計至少也有數丈高,那是何等巨大的一個怪物。
可怕的事要發生了。
“大家快跑!河妖來了!”玄奘掙扎大喊。
河中村民叫鬧着,根本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那黑影從水下潛來,從高處纔看的清楚它的龐大,而水中的人們渾然不覺。
“大家快跑!”玄奘用盡全身力氣喊着,但是卻掙不開繩索。
怪影掠過了戲水村民們的下方,那團黑色完全取代了河水的顏色。水上的村民卻還在笑鬧。
那調戲漁婦的潑皮又猛的從另一村婦身邊鑽出水面,看着她的尖叫哈哈大笑。
但他怪叫一聲又沒入水中,只有手在水面上撲騰。
“要死啦!讓水怪吃了你啊!”村婦大罵。
潑皮又浮了上來,翻着怪眼,身子竟只剩下了半截,深紅的血迅速在河水中滲開。
村民們尖叫起來,爭相往岸上逃去。遊在後面的村民被一個個拖下去,撕成碎片。半條河流很快就被染紅。
恐懼使人們瘋狂了,有人揪住遊在前面人的衣服,把他按入水中,踩着別人的身子向前游去。
玄奘在高處,看着人們在水中互相撕扯,想起了年輕人要與他打的賭。
“世人只顧自己,他們自私貪婪又殘忍。當大難來臨時,他們一定會犧牲別人只顧自己。”
“不……不是這樣的。”玄奘恍然大悟,“他就是那個水妖……大家快逃啊!它要吃掉所有人!”
倖存的村民們爭相逃上岸來,而道士還試圖挽回局面,喊:“大家不要怕,逃上岸就沒事啦。”
有人相信了他的話,站在岸邊開始喘息。但一條曲長的如蛇的怪東西從水中伸了出來,它如人腿般粗,佈滿青與橙色的斑點,末端帶着粘稠的觸角,緊緊纏住那人的脖子,將他高高的懸起。那人睜大驚恐的雙眼,就這樣被拖進水中。
村民們又尖叫起來,連本來在岸上的人也恐慌了,全向水邊的樓寨和風車上擁去。那木搭的樓板在衆人的踩踏下搖搖欲墜。
“不要都擠到一起,分開跑啊!”玄奘喊。
道士已經搶先佔據了制高處,他看着奔擁而來的人,害怕自己這裡被踩塌了:“大家別跑了,到了高處就沒事了。”
像是迴應他這句話似的,那支長尾又從河中揚了起來,伸出足有十幾丈,越過天空,向此處而來。道士一縮頭,藏到身邊一人身後,臉貼在他的背上。然後他看見那人的背猛的破開,那觸角突了出來。然後那人掙扎着,升向高空,像被叉在蠍尾的一隻毛蟲。
“道長,救命啊!”村民們擁來。
“鎮定!”道長撕着頭髮,“對了……這河妖是餓了。要獻祭,只要讓它吃飽了,就沒事了。”
“可是,豬肉和牛肉就在岸邊,它不吃啊。它要吃人哩!”
“那他吃飽了別人,就自然會走啦。”
村民們互相看看,眼中射出怪異的光,突然都爭相向高處逃去,把別人留在身後,在樓梯上,人們開始互相撕打,在高處的用腳踹下面的人,下面的人死死的抱住在高處人的腿。
玄奘看着這一幕,比看見河妖還感到可怖。死亡的恐懼面前,每個人似乎都變成了惡魔。
“大家不要打。我們齊心殺了那河怪。”他在繩中掙動着。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不,似乎還是有一個聽衆。玄奘看見那河中黑影掉轉了方向,背上尖刺推開波浪,直向他而來。他四下張望,發現原來村民都逃上了高處,懸吊在河上的自己是離河怪最近的一個了。
“快救救我!”玄奘拼命晃動着自己,但村民們只是遠遠看着。
那怪物已經來到了玄奘正下方,玄奘被吊在幾丈高的長杆上,河怪伸出長尾,向他刺來。玄奘猛的一蕩,躲開了,那滑膩的尾鰭抹過他的臉頰。河怪再刺,玄奘又蕩向另一邊去。
怪物厭倦了這種遊戲,收起尾巴潛下水去。玄奘注視着下方,不敢相信它會這樣放過自己。
一下沉悶的撞擊從水下轉來,吊着玄奘的木杆猛的晃動了一下,緊接着又是一下撞擊,玄奘聽見木頭折斷的聲音,長杆慢慢傾倒。水面露出那長大了滿是獠牙的大口,在下面等待。
玄奘在空中瘋狂踢動着空氣,卻沒有一點借力的地方。所幸木杆倒向了另一邊的樓寨,玄奘用力一晃,落在了木板上。但木杆繼續向下墜去,眼看要將他拉落河中。
這時豆腐大姐舉着菜刀撲向了玄奘,手起刀落,砍斷了他手上的繩索,木杆啪的打在水怪的頭上,又墜入河中。
水怪似乎放棄了,又遊向了另一處。
但豆腐大姐的臉色卻變得紙一樣白。
水怪游去的地方,一個小女孩正站在樓寨懸在河面上的木板曬臺上,不知所措的驚慌哭泣。
“我的女兒!”豆腐大姐尖叫一聲,衝了回去。
小女孩看着水怪游來,尖叫着轉頭剛跑出兩步,那隻醜陋的長尾就已經纏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拉倒,在木板上滑行着向河中拖去。
“不!”豆腐大姐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但卻還隔着數丈,來不及拉住自己的女兒。
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這一幕,似乎也只能看着。一瞬間世界突然變得特別寂靜。
但一聲大吼打破了這安靜,樵夫狂怒的衝了出來,向前猛一撲,抓住了小女孩的雙腳。
但這只是使慘劇停頓了一瞬,然後他就也被在木板上拖動,向河中落去。樵夫大喊着,滿面充血,只是不肯放手。
“撐住!”又有一個村民撲了出來,跳上去抓住了樵夫的腳。
更多的村民衝了上去,拔河一般抱住前者,想奪回小女孩,但他們的力量卻仍然不及水怪,眼看要被一起拖入河中。
村中的屠夫揮舞着一把大砍刀,抖着渾身的肥肉,尖叫着衝了出來,一個縱身,躍過人們的頭頂,跳到木板的頂端,一刀揮去,砍斷了水怪的尾巴。
可女孩的半個身子已經懸在了木板的外側,她仍然向下落去。玄奘也撲了過去,和樵夫一起抓住了女孩的腳。“我抓着她了!”他驚喜的喊着。
下方的水面在這時分開了,一張大嘴在下方張開,像是血腥的花朵,翻出密密集集的白牙。那水怪躍出了水面,彈起到了數丈的高度,一口咬住了小女孩,將她從玄奘的手中扯出,叼着她落回了水中。玄奘看見那小女孩的雙眼注視着他,就那麼遠去。
“不!”他大喊着,卻無能爲力。
豆腐大姐瘋狂了,她舉着菜刀,狂叫着跳入了河中。“你出來!你出來!把女兒還給我!”她撲打着水面,只想和水怪拼命。
但她突然定住了,看見就在自己的面前,一個青色光滑的東西露出了水面,像是浮起的罈子,但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超過了自己的頭頂,然後是兩隻巨大的白色圓球,有一人多高,中間是一小塊黑斑,映着她的影子,那是水怪的眼睛。
豆腐大姐完全嚇呆了,再也不能動一下。水怪猛的向前一躥,將她也吞了下去。
村民們終於憤怒了:“殺了它!殺了它!”他們忘記了膽怯,舉起木棍魚叉,一個個躍入了水中。水怪也驚慌了,它躬着脊背,在水中左撲右跳,阻嚇着村民們的進攻,把敢於靠近它的人一個個吞進口中。
憤怒的村民們卻如同忘記了恐懼,縱使前面的人被吞下去,也立刻撲下來,有的直接從樓寨跳向水怪的背上,把魚叉叉進它的身體。
隨着越來越多的人被吞下去,水怪的肚子迅速的膨脹起來,它的動作越來越遲緩,連在水面浮着也困難了,漸漸向河底沉去。
“它要逃了!”玄奘大喊,扯過晾在高處的巨大漁網,“道士兄,幫我扯住網的另一邊!”
“你竟敢使喚我!”道士向後退去,“我可是正宗的伏魔大師,我……哎呀!”
道士被捲起了網裡,玄奘大喊着拖着網和道士躍出樓寨,落向河面,將網罩住了水怪。
“放我出去!”道士在網裡尖叫,緊貼着暴怒的水怪。
“把它拉起來!”岸上的村民們一齊去拉網繩,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幼全擁了上去,他們大喊着,與瘋狂掙動的水怪較着力量,一會兒險些他們都要被拖入河中去了,但仍是不放手,一個個青筋暴起,蹬踏着地,用最大的聲音叫喊着,玄奘激動的要哭,也撲上去扯住了繩子。
這較力一直持續了半個時辰,終於水怪再也沒有了力氣,被拖上了岸。一同在網中被拖上來的還有淹的翻了白眼的道士。
一離開水,水怪就立刻失了魔性,像是漏了的皮囊一樣縮小了下去,最後,竟然化成了一個蜷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