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累了,她真的已經累了……
當那震天動地的聲音驟然響起,霎時貫穿了世界,天空猛然往西北方向傾斜,大地則在東南方極速下陷;而在那遙遠的天際,隱約突現出一顆陰森森的球形黑洞,瞬間吞噬了世界的光芒。
——女媧知道,封印焰摩天的不周山崩塌了。
她跨過江海,邁過高原,縱身飛往不周山,途中看到那些自負天地靈氣的仙人們倉惶鼠竄,如同火海中疲於奔命的螞蚱。但是,她知道,若然焰摩天真的失控,逃到哪裡都是沒用的。
她在悲涼中,感到了可笑。
不周山的崩頹之象,超乎想象。無盡的山石全部撕扯成齏粉,又盡被焰摩天所吞沒。那陰森森的巨口,仿若甦醒的惡魔,越發鼓足了吞噬世界的勇氣。
已然化成虛無的不周山中,那個自以爲神武卻在女媧眼中形同侏儒的“祝融”,正目瞪口呆地站在焰摩天的邊緣。
他追逐共工至此,已然收身不住,逃無可逃?還是他甘願留下來,要與不周山共存亡?
女媧選擇了相信這個小精靈的英勇獻身,於是運動神功,助他一臂之力。
祝融吼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遠遠的像是一聲蚊響,隨即就變成了圍繞焰摩天的赤焰雲環之結界。只是這樣卻遠遠不夠,她又殫精竭力,將她與生俱來的精華神力提煉出來,形成封印,終於將那行將爆發的天地猛獸完全鎮住。
她已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而她也終於精疲力竭,再也使不出神力。
但她卻不能休息:四極已廢,天界破了個大窟窿,天之山欲與地之山相撞,天河之水又源源不斷地灌入大地,聽之任之,仍舊會是世界毀滅。
那些天人們此時仍是一片混亂,或是在清除共工餘孽,或又有新的叛亂髮生,像是流竄在天地之間的一羣蝗蟲,卻將本已一塌糊塗的世界攪得更加烏煙瘴氣。
——要等他們來救世,莫不如坐着等死。
她嘆息一氣,黑底渾濁的天空卻因此變得些許清明。她振作精神,全力以赴托住天之山,將它們搬到幾隻巨鰲身上,讓它們馱走;又伸手拿來一把祝融之火,照亮整個黑隆隆的天下;先用一手堵住天河,另一手開始積蘆柴。
她神力不足,體乏氣虛,只能一點點的做。
終於堆到天邊裂口,又飛手取來崑崙山上的五色石,填滿天空漏洞,一直襬放到蘆堆與天空交接之處。一切就緒,只要一點火,一熔化,就可大功告成了。
忽而五色石中卻有一枚石卵,無端從天上掉下來。女媧將它撿起,重新放上蘆堆,又用別的石頭壓住,堪稱穩穩當當。
然而剛一收手,那石卵又自己鑽出來,滾到地上去。
女媧驚訝間,便覺它靈性十足,索性將它安置於身旁。望了望整個鍋底一樣的天空,立時丟出火炬,霎時噼裡啪啦;再吹一口氣,火舌踊躍,瞬間變成天地之間雄偉的火柱。
看着那些彩石變成熔融的糖漿一般,流佈在天空的裂縫間——仿若洪荒中的閃電——女媧露出一個開心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讓百花盛開,卻喚不回她蓬勃的體力。
她的呼吸越發粗重,蘆灰盤旋在身側,被洪水溼透,粘在身上,讓她變得遍體黑灰,蓬頭垢面。但她渾然不顧,因爲腳下大地上氾濫着的洪流,仍舊讓她憂心忡忡。
那些剛剛復甦的草木,在亂流沖刷之下,已經瀕臨滅絕。
她趕緊重新打足精神,捧起蘆灰,填在大水渦裡。
然而洪流遍地,世界皆是大水,她便馬不停蹄地,一捧一捧的去填,直到她累得再也支撐不住,便仰頭倒了下去。
迷濛中,有光線刺眼,手掌間似有石卵滾動,周圍亦有百花芬芳,沁人心魄。
她睜開眼睛,只看到天邊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也許世界恢復了往昔,她想。
掌中的石卵仍舊雀躍不止,她扭頭看去,又看到大地上站着一個如石卵般大小、身穿冕服、頭戴平天冠的仙人,正白着眼睛,呆看她。
見她醒來,那仙人趕緊順下眼去;忽而又昂了昂頭,眉間聚着威嚴,說了一套難懂的話,大約是自稱“天帝”,要向她求道,同時與她探討剛剛平息的天地浩劫以及化解之法門,並要求賜他造化神力。
女媧有些厭煩,悄然握住掌中石卵,驚天動地般站起身,大步走開。
那仙人驚恐地看着天地之間,那個比自己雄偉百倍的大神的背影,眼中流出嫉恨的兇光。
女媧不管不顧,來到平原繁花盛開之處,卻有一羣飛蠅似的仙人,環伺左右。她來到高山,還有一幫螞蚱般的仙人,緊跟着她。她來到冰原,又有一堆屎殼郎模樣的仙人,糾纏不放。
她忍無可忍,用仙人們的語言,怒吼道:“告訴你們的天帝:浩劫並非一次而終,天數從來兩番才定!作爲未來末世浩劫的友情提醒,我會事先拿掉你的頭顱——不過,是在鏡子裡。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的鏡子照不出你的頭顱,便是天劫的再次到來:天劫將至,在劫難逃!”
世界安靜了許多,女媧來到一條廣闊浩蕩的大河岸邊,彷彿安撫了四海的波濤,原本洶涌的浪花變得晶瑩而輕柔,她的心情也變得明媚而暢快。
她蹲下身,掬起帶水的軟泥,歪頭想了一想,揉捏幾回,便塑成石卵的模樣。她回頭看了一眼石卵,又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想了一下,就把泥卵捏成一個與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
那東西小巧玲瓏,五官俱全,只是呆在手心裡一動不動。
她看着手中泥塑,又看一眼旁邊的通靈石卵,忽而在想:會不會有一種不同於仙人的人,可以安詳而和諧地與造物共存?
她往手中輕吹一氣,那小東西的眼珠子霎時活起來,看了看女媧,又環顧四周,竟自歡呼雀躍,蹦蹦跳跳起來。
女媧由衷地喜愛他。
他圍着女媧的手指轉着圈,又爬到她頭上,從髮絲一直探索到腳趾;終於落在地上,嘻嘻哈哈地越走越遠了。
她見他走遠,約略有些傷感,就決心再捏幾個。
這幾個一如最初那個般可愛,又比他走得更快,去的更遠。但她愛上了這份工作,就不停地捏,不斷地塑。漸漸地,密密麻麻的小人兒脫穎而出,繞在身邊的時候,竟都無師自通地說起話來,越說越多,終至於吵吵嚷嚷的,讓人頭昏腦脹。
她也由最初的興奮和激動,變得疲憊而無趣。
她順手揪來一條草繩,結成圓圈,掄到河底沾滿淤泥,本打算藉以取泥,卻在掄上岸時,那些泥漿落到地上,層出不窮地變成一個個千奇百怪的泥俑,她再吹一口氣,泥俑都有了生機:卻是更加頑劣成性,甚至於爲了咬她的手臂和腳掌,而至於大打出手了。
她漸漸地放棄了造人,仰頭躺在地上,看着白雲蒼狗、變幻莫測的天空,終於慢慢睡着。
她彷彿做了個夢,夢中她被無數的仙人包圍,又一動不動地被他們困住。
那個頭戴平天冠的仙人縱身飛到她的肚皮上,選中她的肚臍,安然坐下,唸唸有詞,渾然忘我地開始作法。
她只感覺自己瞬時變得困頓,丹田氣海中的神力源源不斷的被攫取,直至她最後空乏得好似靈魂被奪,肚臍上的仙人心滿意足,這才告別這場夢魘。
但是這個夢境卻並未終結。
兩波包裹成甲殼蟲似的人馬衝殺至眼前:有的長在臉上毛茸茸的白鬚,有的尚且皮膚稚嫩,有的嘴巴塗得紅紅的,有的已經缺了胳膊少了腿。雖然包着鎧甲,握着鐵片,飄着不同的旗幟,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但是,女媧一眼認出他們就是自己創造的那些小東西。
他們二話不說,大殺四方,直殺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最後僅存的一方,將他的大纛插在了女媧的肚臍上面,聲稱“女媧之腸”,而後-握緊手中鐵片,一點點的剖開她的皮肉,暢飲她的鮮血……
女媧猛然一顫,頓從睡夢中驚醒。
然而眼前的一切,卻都只是令人恐怖的夢境變成了更加恐怖的現實:屍橫遍野的世界,血流漂杵;肚臍上面那個志得意滿、猙獰狂笑的身影滿嘴是血,仍舊往她肚上全力揮動鐵片;而自己的周圍,那些密密麻麻、同樣瘋狂的人羣,仿若爭先恐後瓜分獵物的蟻羣!
她想反抗,但她的身體空乏虛弱到了極點,她如死蛇一般,半分不能動彈。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眼睜睜看着自己一點點的被蠶食,眼睜睜看着這個異樣的世界從此陷入瘋狂。
她的眼角,早有一顆月亮似的眼淚,從她的心底深處悄然生髮,轟然滑過心靈,遽然抵達眼眶,而後重重地落在身邊的通靈石卵上。
那石卵和着女媧之淚,吸收天地精華,接受造化洗禮,終於應運而出,而後歷經兩世滄桑,最終穿越到三界盡頭的赤焰雲環當中。
焰摩天仍舊保持着一成不變的封印,赤焰雲環一如她嘔心瀝血結界作法時的樣子。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幾番無奈之輪迴,幾多衆生之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