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唐僧師徒安寢,這裡且把話回說到:觀音菩薩選了取經人,又在那長安城上空,顯了真容後,便與木叉踏祥雲迴轉。路過兩界山時,觀音便放緩了雲步,想再看一看大聖,木叉卻阻道:“佛祖還等菩薩徼旨呢。”觀音道:“也罷!”說着便又起動雲頭,繼續往西。木叉道:“那三個怪獸不知還作不作孽?”觀音道:“虧你說起,那三篇咒兒也忘了告訴取經人。”木叉道:“佛祖不是說等三怪獸不聽取經人話時,再把咒兒告訴取經人嗎?”菩薩道:“這些畜生連咱還不放在眼裡,將來能聽取經人的話嗎?早晚不都得告訴,我哪有時間還專來一趟!”木叉笑道:“師父怎知取經人要過狼頭山?”觀音道:“這狼頭山是取經人通往西番諸國的必經之路。你下去再叮嚀一聲,叫他們專心等候取經人唐僧。我先前行,你隨後趕上。”主僕說着便來在狼頭山上,木叉就要降落雲頭,觀音道:“惠岸,這下邊好象在起寺院,這魔獸不知搞什麼鬼?”木叉道:“我下去一問便知。”說着落了下去。工匠們來來往往,正蓋廟宇,木叉繞着路,只向洞門走去。好多穿着華麗的小和尚,在那洞門前玩耍,木叉情知是那一羣強盜改了面,便拽了一個道:“你家大王呢?”小和尚道:“我們這隻有方丈,沒有大王。”木叉笑道:“對!對!方丈在哪裡?”小和尚道:“俺有三個方丈,你問哪個?”木叉道:“誰哪個都行。”小和尚指着洞門上方道:“你看,方丈們都在誦經洞裡唸經哩!”木叉看洞門上,真的寫有“奉經洞” 三個字,便隨了小和尚向洞內走去。進得大廳,那木叉只笑得直不起腰,這三個怪獸都穿袈裟,剃了光頭,一邊喝着酒,一邊跟着狐狸軍師念那《金剛經》。看木叉來了,都慌忙站起來,道:“太子爺莫笑,你老來的巧,也喝一盅?”木叉道:“觀音菩薩叫我來告訴你一聲,取經人已從長安出發,不日就要從這經過,你仨要專心等他。這取經人是有來頭的,是金蟬子轉世,你們要盡心保護他。他若獨個兒過了這山,佛祖是要治你罪的。”老大道:“我們這廟還沒蓋好,他怎麼就要來了?”老二道:“我們走了,這大廟誰來經營?”老三道:“都是老大出的餿主意,說是要響應觀音大士的恩旨,吃齋向善。這可好,花了好多錢財,還沒享受,就要散火。”木叉道:“不要誤了取經大事。”說着,向洞外走去,三個怪獸慌忙出洞相送。木叉出得洞,便駕雲趕菩薩而去。
三怪獸回到洞中,老二道:“還學這破經何用?”老大道:“你就是個豬腦子,我們把這凡胎迎到山上,假意奉承,還不是我們說了算,等玩夠了,再起程不遲。”老二道:“你纔是豬腦子哩!金蟬子是燃燈老佛的得意弟子,他雖轉投凡胎,可慧心不變,他讓你說了算?若得罪了他,弄不好我們弟兄三個栽給他也未可知。”老三道:“那怎麼處?”老二道:“若從燃燈老頭算起,這金蟬子應和如來主子平輩。觀音找的這個取經人,咱主子未必滿意,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替主子換個取經人。”老大道:“這金蟬子本是萬年不壞的佛體,正轉託凡胎,不得變化,可他這一身凡肉卻是金貴,誰若吃了,誰也就成了萬年不壞的佛體。”老三道:“那我們何不蒸着分吃了?”老二道:“這次老大說到點子上了,吃了他的肉,我們將來就是如來佛的首席弟子,比那觀音菩薩還要風光。”老大道:“這取經人雖已從長安出發,這幾千裡也得他走上一兩個月,不要忙。到那時,正趕上大廟蓋好,我們把聲勢造大點,弄個佛像開光大會,就是不尋他,他也尋上咱的門。”老三道:“主意不錯,到那時他若不尋上咱門呢?”老二道:“派小的們追回唄!”三怪獸商議停當,繼續喝酒不題。
且說木叉離了狼頭山,急踩了兩下雲頭,霎時趕上了菩薩,便把三魔獸如何唸經,如何蓋廟的事說了一遍,觀音也笑個不止。這師徒邊說邊行,不須兩個時辰,便來到靈山。見阿儺正在山門前閒逛,觀音道:“師父可在?”阿儺道:“師父在西園菩提樹下靜坐。”菩薩便吩咐木叉,在外邊等他,自已往西園行去。進得園來,滿眼燦爛,雖是秋末季節,百花照開不敗。如來坐在大樹蔭下,嗅着花香,眯着眼睛,正忘我的享受着這美好的時光。觀音走上前,合掌道:“弟子求見師父。”如來睜開雙眼,示意觀音坐下。觀音側身坐在瞭如來東邊的一個蒲團上,便將尋找取經人的事說了一遍。如來道:“這金蟬子就因不聽你師祖講經,才被貶下凡間思過,你叫他取經,他能受得這個苦?”菩薩道:“他是大唐皇帝親賜的首席僧官,號召力極強,若他能把三藏經卷取回大唐,普及佛法可事半功倍。”如來道:“這樣說來,他也是個合適的人選。”菩薩又把三個獅虎獸的事,撿可說的敘了一通,如來道:“這三個寶貝正蓋寺院?”菩薩道:“聽木叉說,還給你塑了個大金身。”如來笑道:“汝子可教也!”忙又止住了笑,道:“你回來的正好,這就去霸洲一趟。”觀音道:“霸洲出事了?”如來道:“上回派去的幾個傳法羅漢回來說,霸洲各國人不買佛法的賬,說很難在那打開局面,又說耶蘇教正要風化整個霸州,大有向東推進的趨勢。你去訪察訪察,到底什麼原因,我皇皇大教,竟在那立不住腳?”觀音道:“南海我也要回去一趟。”如來道:“好罷!從南海回來再去。”觀音道:“雀兒島我也要去一趟。難陀菩薩捎了兩次信,我還沒顧得去。”如來道:“算了,去霸洲我另派人。去雀兒島替我向菩薩問安!”觀音便辭瞭如來,出得西園,徑直下山,叫了木叉,起祥雲向南海行去不題。
一日,如來佛正與菩薩、金剛、阿羅、比丘僧尼等衆說法,忽有五方揭啼和五行山山神,奉着壓貼前來徼旨。如來急忙散了僧衆,把揭諦和山神召到偏殿道:“誰揭了鎮猴的符咒?”金頭揭諦道:“佛祖不知?”如來道:“細細講來。”揭諦道:“有一大唐僧人前去揭的貼,他言他是唐朝皇帝御派前往咱靈山取經的。”如來道:“何以就揭了鎮貼?”揭諦道:“他言大聖災難已滿,正該出山。”如來道:“這猴子已鎮了多少年?”揭諦道:“到今六百三十年。”如來道:“這唐朝僧人可去了峰頂?”揭諦道:“並沒去峰頂,只在石匣旁唸了一篇經,那鎮貼便自揭了起來。”如來道:“那你們沒阻攔?”揭諦道:“俺只道這《揭貼經》是你老傳的,便沒攔。真可笑,這妖猴還不願出來。”如來道:“怎講?”揭諦道:“猴子說被鎮的時間還不到,就不能出來,是那唐和尚勸說着纔出的石匣。”如來道:“這猴子出來時,沒把那山震壞?”揭諦道:“是那唐和尚叫猴子不許動那山基,以免傷了山民,猴子出來時,只震碎了石匣。”如來道:“你們各回各位,山神便去五行山安家,揭諦還去天宮聽差。你們這幾百年也多有辛苦,我會上表天庭,叫玉帝給你們記功放獎。”衆神衹謝恩退去。
如來道:“迦葉何在?”迦葉便從殿外跑進,道:“弟子在。”如來道:“觀音回來沒有?”迦葉道:“還沒有。”如來道:“去選六位精明強幹的護教伽藍,速去五行山,查看妖猴的動靜。叫他們隱蔽行事,不要叫猴子發現了。”迦葉剛出了偏殿,迎面撞見觀音。觀音道:“師父可在裡邊。”迦葉邊走邊道:“在!”觀音便走了進去,見如來忙施了禮。如來道:“這金蟬子還沒過大唐地界,就捅了大婁子。還不知以後會出什麼事呢?”觀音道:“這陳玄奘闖禍了?”如來道:“他過五行山時,把妖猴放了出來。”觀音驚訝道:“他有這個能力放猴子?”如來道:“我也納悶。能解這六字符咒者,縱橫三界內,沒有幾個。”觀音道:“這石猴乃是天地孕育,若天長地久,別是他自已化解了法力?”如來道:“不可能!我鎮石猴的時候,特意手握墨石,法力比平時增加了兩倍,這石猴不可能一個人能出來。除非?”觀音道:“除非是什麼?”如來道:“除非這金蟬子偷學了師父的《解符經》。”觀音道:“他已轉託凡胎多次,萬事都是從頭開始,他還能記得《解符經》?”如來道:“他雖轉託凡胎多次,可他真性隱存不散。”觀音道:“這猴子出來,會不會再惹事生非?”如來笑道:“但願他別找我的麻煩就好。”觀音道:“要不要去度化這猴子?”如來道:“這猴子本性無佛,不然我也不會鎮他幾百年,若靈山有此妖猴,這雷音將會永無寧日。”觀音道:“我是否要去看一看取經人?”如來道:“不必了,你這就去大唐峨眉山,會着普賢,先把那件事辦了。”觀音道:“那三篇緊箍咒兒還沒傳給玄奘呢?”如來道:“我再派人罷!”觀音便辭別瞭如來佛,帶着木叉,往大唐那邊行去不題。
且說迦葉選的六個護法伽藍,不敢怠慢,念動咒語,聚雲霧躍上半空,便往兩界山飛去。三個時辰的工夫,五聯山峰現在衆人眼前,大家便放慢雲步,細細觀賞起來。大護法道:“咱家佛主可不是浪得虛名,這五聯峰造的巍峨壯觀。”二護法道:“這南北怕長有二百里哩!”三護法道:“寬也有三四十里,溝壑縱橫,峰巒疊翠。特別是西面,崖險壁陡,在此立個山門,真不枉向佛一回。”四護法道:“這山是雄偉!可六百年前,霎然降下時,不知壓死多少無辜生靈哩!”五護法道:“要想人上人,就要踩死人。”六護法道:“咱也下去看看,關押猴子的地方,或許幾百年、幾千年後,這裡能成爲遊玩聖地呢!”說着衆伽藍壓下雲頭,都在中峰前邊落下,見兩個老頭正坐壁前。大家看時,原來是此山山神和本處土地,雙方相互廝見了。山神道:“六位護法怎有空來這裡走動?”護法道:“先問你們兩個坐在這裡幹啥?”山神道:“我和五方揭諦剛去靈山交了封貼,佛祖要我這裡安家,我也剛回來不久,正和土地兄講大聖呢。”伽藍道:“大聖在哪裡?”山神前指道:“那不!石匣已被大聖震碎,峭壁也脫落了幾十丈,我這下邊坐的,就是才震落的石塊。”六護法見說,便都走向前細看了一回。土地道:“大聖被鎮時,我和山神、揭諦常在這裡和大聖閒聊。這大聖一走,也沒了說話的,這心裡總感覺空落落的。”說着竟掉下淚來。大家都忙安慰他,土地抺淚道:“因都想念大聖,山神大哥要把山神廟建在這裡,正動員我也把南峰邊的土地廟搬過來。”二伽藍道:“以前的山神廟呢?”山神道:“說來慚愧,幾百年也沒廟宇,都是和五方揭諦合住在峰上的臨時居所裡。”三伽藍笑道:“這一臨六百多年,居所還在不在?”山神道:“早被黑煙薰的不成樣子了。說好了,土地兄,就把居所搬到這裡,兩廟同守着這猴撞壁。過幾天就給這方圓保長託夢,叫他們合資快來建廟。”土地便點頭應了許。山神又道:“光說我們自已,還不知你幾位老弟有何貴幹?”大伽藍道:“佛祖要我們哥弟幾個來看一看猴子,出來後在幹什麼?”土地道:“大聖都自由了,還叫你兄弟幾個不自由,真是的。”二伽藍道:“可知大聖現在何處?”土地道:“我看得真切!大聖出來,在澗裡洗了個冷水澡,被峰東獵戶劉太保領家去了。”衆伽藍商議道:“那咱就偷偷地去看一下去,別叫他走了。”土地道:“我和山神還沒盡地主之宜,幾位兄弟先去我那小廟喝兩杯薄酒,我熟門熟路,過會去查訪一下不就好了。”護法們求之不得,忙謝了,都跟着土地、山神,向南峰土地廟走去。
土地廟坐落在無名指峰下,轉了幾個彎,便來在廟前。這廟雖只有三間主房,兩間門房,卻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院內有兩棵松柏,還有幾叢幽篁,甚是雅靜。土地忙把六伽藍讓到主房內,由山神陪客,自已到耳房內領了幾個鬼僕,準備晚宴。一時齊備,就在門房裡間擺開宴桌,一鬼僕又從耳房抱來一罈陳年燒酒,各人面前倒了一碗。土地道:“小廟寒陋,略備幾樣小菜和一罈薄酒,來與諸位接風洗塵,望見凉小神簡慢。”大護法道:“土地賢兄客氣,只是這滿盤滿碗皆是雞鴨魚肉,不敢動筷,還是換幾樣素菜爲好。”土地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還有一句老話叫:‘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 修行在於心,而不在於口。來,都把酒碗端起。”大伽藍還在猶豫,其他人早把酒碗端了起來。大伽藍便咧嘴笑了笑,也把酒碗端了起來。土地、山神道:“來!一口乾。”率先喝了個底朝天,六護法都不示弱,也都喝個底無酒,鬼僕便又依次倒上。土地、山神拿起筷子,道:“別客氣,開始罷!”說着,把筷子抻進碗裡,六位護法把酒蓋臉,都大肉大魚的吃開了。一個時辰不到,三壇燒酒,一桌魚肉,都吃個精光。土地便給這些護法整理了鋪蓋,大家都迷糊糊的躺下,一覺睡到日升中天才醒,土地和山神早又把一桌酒菜準備在那裡。大伽藍道:“我們兄弟叫二位老兄見笑了。”說着,都起來洗漱。二伽藍道:“山神大哥,可尋到大聖了?”山神道:“早尋到了。酒滿上,邊喝邊聊。”說着,大家又入了席,先吃喝一通後,山神道:“這大聖仗義。因那唐僧一人取經艱難,大聖便做了他的徒弟,早晚奉他西行。”四伽藍道:“這大聖傻帽一個,被佛祖壓了幾百年,剛得自由,又去取佛祖的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山神道:“爲的是報唐僧的搭救之恩。”五伽藍道:“這大聖能和佛祖大賭輸贏,他的智商並不象老四說的那樣低;他表面護着唐僧取經,說不定是向佛祖尋仇也未可知。”老三道:“老五說的有理,佛祖爲何叫咱查看大聖行蹤?可知佛祖也忌他三分。”老二道:“這下好了,大聖和唐僧混在了一起,一天走不上百里,我們在人間好好享受一番再回去徼旨。”老大道:“山神老哥,他師徒二人可動了身?”山神道:“還沒動身,可能大聖回了花果山,唐僧在獵戶家唸經等候呢。”老大道:“別是大聖在玩金蟬脫殼,叫老和尚傻等。”土地道:“老弟說哪裡話?大聖是板上釘釘的人,說一不二。兄弟不要急,在這安心吃喝,保你等來一個孫大聖。”衆護法聽這麼說,都放下心,在土地廟吃喝等候起來。
天剛放亮,三藏就叫醒了悟空,悟空便把穿來的衣裳扔到牆角,把送來的新衣穿在身。三藏笑道:“悟空,你這是新人新氣象。”師徒盥洗畢,便走出房門。伯欽一家子早已侍候下了齋飯,請師徒二人早餐。老嫗笑道:“長老,你看神猴穿上這衣服,顯得特有精神。”三藏道:“‘人是衣裳馬是鞍’, 這身虎皮裙子正合悟空的身。”吃過飯,師徒二人便收拾行李,伯欽便拿來了一大包烙餅和一包碎銀子,三藏道:“我包裡有金銀,是唐王賜的路費,欣喜強盜沒有奪去。我沒想起給你家兩錠,更不該再要你家的銀錢。吃食我們收下就行了。”伯欽讓了幾回,三藏堅辭不要,伯欽只好作罷,道:“大聖,我後園裡有幾匹野馬,不知能不能做個腳力?”大聖大喜道:“能!能!” 三藏道:“那園裡養的是你一家備荒的食物,怎能與我做腳力?況且那野馬又不通人性,怎能坐人馱東西?”伯欽道:“這說哪裡話,這大山南坡野馬多的是,我怕養多了麻煩,我每天都能逮幾匹。”不一會,伯欽便叫家童牽來了兩匹紫紅大馬,又有兩個家童從庫房裡拿來了鞍韉。那馬見了大聖,腰軟蹄矬,站立不住。蓋因那猴子原是天上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家童往馬上放鞍韉時,見馬哆嗦不止,便道:“太保,這兩匹馬怎麼得了冷顫病?”大聖笑道:“馬沒得病,是他們兩個怕我。”說着走上前拍着馬道:“不要害怕,安心馱人馱物,我不打你們。”說罷,這二馬真的四腿不驚顫了。一個馬安好坐具,一個馬放好行李,家童把二馬牽到門外,師徒二人便與伯欽一家話別。老嫗和媳婦送到門首,太保、東昇不忍分離,順着指縫澗,送過峰去,父子兩個才與師徒兩個話別。那父子只看着師徒走遠,才轉頭回家。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自己前邊引路,三藏騎馬行在中間,馱行李的馬匹跟在後邊。行不多時,過了五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看我穿了他祖宗的虎皮得體,他也想送一件替換裙子哩!”說着耳中拔出一根針兒,迎着風,幌一幌,原來是個杯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六百來年不曾弄性,今日要開張迎客。”你看他拽開步,迎着猛虎,道聲“孽畜!哪裡去!”還沒等那大蟲反映過來,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唬得陳玄奘在馬上叫道:“天啊!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掙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三藏道:“他哪裡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肚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裁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毛朝下,搭在了馬馱的行李上凉曬,道:“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依着我穿的這條式樣,再縫一條。”他把毫毛收在身上,又把鐵棒捻一捻,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內,請師傅上馬。
兩個前行,長老在馬上問道:“你纔打虎的鐵棒爲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裡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纔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便道:“有這神棒,我們就不怕路上的狼蟲虎豹了。”大聖道:“就是妖魔鬼怪,也不怕他。”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心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着路,說着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
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去。千山鳥雀嗓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羣羣。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裡邊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忽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裡套着虎皮裙子,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擡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哪寺裡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 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裡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哪裡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面前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哪裡住?我在哪裡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纔醒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跳出來的?”三藏道:“他已災滿,那壓貼飄走,他便出來了。出來後,正遇上貧僧,便跟我做了徒弟。”老者聞言,卻纔下拜,將師徒請到裡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歡喜。又命看茶,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老者道:“我癡長六十有九了。”行者道:“你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六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從天而降下,就壓着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往年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哪裡能認得。”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老者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陳家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貞觀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爲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即令兒子打掃廂房,搬進行李,牽馬入槽,就請師父休息。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剪刀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刀剪來,遞與行者。三藏道:“悟空,要針線幹啥?”行者道:“再做一件替換裙。” 三藏道:“拿來,師父給你縫製罷。”行者笑道:“師父會裁縫衣服?”唐僧道:“當年我兒時在寺院,常見師叔師哥們裁製僧衣。”行者只好笑着把虎皮送過來。三藏用剪刀把虎皮裁了邊,用針線連結一處,打了幾個馬面的摺子,又把餘下的皮條,縛在皮裙的上沿,一會便做了一件裙子。三藏直了直腰,道:“悟空,穿穿看。”大聖道:“不用試,看着就合適。”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一家人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纔起身。悟空把行李放到馬背上,又扶侍三藏上了馬,就前邊引路,不覺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節,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
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
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前邊大山擋路,又有多人向那山上走去。三藏通:“悟空,自離開陳老兒家多日,不曾見這麼多人。你去問問,這是什麼山?”說着,就要下馬,悟空忙扶住他下來。三藏道:“我來問罷。”說着,往前緊走幾步,正遇一個背小竹簍的壯漢,道:“請問施主,這山喚作什麼山?”壯漢道:“你是遠來的和尚罷?”三藏道:“貧僧乃大唐來的要往西方取經,路過此地。”壯漢道:“這山喚作狼頭山。”三藏道:“男女老幼都往山上去幹啥?”壯漢道:“幾個月前,這裡還強人出沒,無人敢近山前,好多良家婦女都被山賊搶去,先玩後吃。自從被搶的兩個姑娘活着逃出山後,這裡再沒強盜,卻來了一羣和尚。具說是和尚打跑了強盜。拿銀錢買了木材磚瓦灰漿,請了幾百個良工巧匠,蓋起大廟來。廟還沒蓋齊整,又塑了好多神像。都說有神佛相助。這不!已經齊工了,這大廟明天做佛像開光大會。小和尚十幾天前,就四圍下了好多告帖,叫山民都去趕佛會。說能見到佛光的,都能長命百歲。有這好事,誰不前來!遠的山民,拿着乾糧,帶着鋪蓋,都已提前來了。我的幾個親戚,昨天就上了山,我這去給他們送飯食去。”三藏道:“你家不去看佛像開光?”壯漢道:“我家就在前邊村裡,明兒一早去。”說罷,揹簍上山去了。
三藏回頭,來至馬前,道:“悟空,我來時,在法門寺立下誓願:逢廟燒香,遇佛拜佛,見塔掃塔。今即有大廟開光,怎肯錯過!不如上去停留一天,過了盛會,咱再西行。”大聖道:“本是強盜山,轉眼變成了佛山,說不定佛盜一家也未可知。”三藏道:“虧你跟了我這麼多天,一點禪理都參不透。強盜能蓋廟塑像?”大聖笑道:“那以前的強盜哪去了?”三藏道:“剛纔你沒聽說,和尚打跑了強盜。”大聖道:“明天開光,今天上去幹啥?不如就近尋個人家,住上一晚,明早上去。”三藏道:“我們師徒行到這裡,正遇大廟開光,或許咱與這廟有些緣分,不如早些上去,見一見當家方丈。”悟空道:“請師父上馬來。”三藏道:“山路可好行?”大聖道:“你往山上看,這是一條往寺院運物件的大路,不但行馬,還能行車哩。這幾輛不是大戶人家的車?正往山上上呢。”三藏道:“一早行來,也有幾個時辰。不如找個背風處,吃些乾糧再上山。”大聖道:“那石壁邊避風。”說着把馬攏了過去。行者從包內拿了湯鉢道:“師父,把餅拿出先吃着,我去尋些水來。”說着,向那山澗下走去。三藏把行李從馬背上拿下,兩匹馬便去那坡邊啃那乾草,三藏把乾糧袋拿出,掏了兩個麪餅和一塊鹹菜,依着壁石坐下,啃起餅來。一個餅沒吃完,大聖便端着一鉢山泉水走來,遞給師父道:“這水是從泉眼裡接的,溫溫的,特甜,快喝來。”三藏接過鉢盂,喝了兩口,喜道:“這水好喝,那餅你也吃些。”大聖笑道:“少吃些幹餅,那山上方丈還叫咱吃齋飯呢!”三藏也笑道:“哪有餓着肚子等吃客席的理。”說着,把餅遞了一個,大聖接了餅,便也吃了起來。
師徒二人吃好餅,便喚來馬匹。大聖把行李放好,三藏也登上馬,拐上山道,隨着信男信女,便上得山來。這山只有一個高峰,遠遠看去,就如一匹餓狼,面東仰頭長嘯,四周不高的山嶺交錯重疊。雖是隆冬天氣,那片片松柏也叢蘢蒼翠。盤旋了幾個緩彎,約走了一個時辰,峰的向陽開闊處,在四周松柏的掩映下,一座恢宏的寺院,現在三藏的眼前。寺院的左右兩邊,特別是前邊的開闊地上,搭了好多篷包;牆角,樹下,崖旁,都放滿了鋪蓋、包裹。對着大山門,留有一條寬闊的通道,一直往南,延申許遠。通道兩邊,一個挨着一個,都是敞門大篷,有賣飯菜的,有賣湯饃的,有賣香燭紙馬的,有賣玩具衣服的,有賣果品零食的,人來人往,亂烘烘,好不熱鬧。師徒二人牽着馬,只能遠遠地站着看,三藏道:“我只知大唐廟會繁華,沒想到這西番地界也有這盛會,我算開了眼界了。這大廟將來必定香火旺盛。”悟空道:“我去買些熱湯給你喝。”三藏道:“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大聖四下望了望道:“師父呀!要遠一點,纔有地方。”三藏道:“好罷,就遠一點。最好草叢多的地方,馬兒也有草啃。”說着師徒兩個一人牽了一匹紫紅大馬,向西南方向走有二里遠近,來在一處小懸崖下。三藏道:“這地方好。峭壁下既避風又避雨,不遠處還有一池泉水,這遠近都是荒草。”說着,師徒二人把行李、鞍韉卸下,把繮繩圍在馬脖上,任兩匹馬兒吃草飲水。大聖抱了幾抱乾草鋪下,打開一個包袱,把鋪蓋放好,把乾糧、鉢盂拿出,這家便安了下來。三藏道:“悟空呀!你就在這看行李馬匹,我到廟裡和方丈照個面。”悟空道:“若方丈熱情,留了你呢?”三藏道:“我若不回來,那唐王賜的十錠銀子還沒動,拿一錠來,去買吃食,自睡便了。”說罷,向廟院走去。不知這大唐御僧進得開光寺院有何好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