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晦明隱現任浮沉,隨分飢餐渴飲。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蹭蹬破禪林,風動必然寒凜。
卻說那孫大聖引八戒別了沙僧,跳過枯鬆澗,徑來到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真個也景緻非凡。但見:
迴鑾古道幽還靜,風月也聽玄鶴弄。
白雲透出滿川光,流水過橋仙意興。
猿嘯鳥啼花木奇,藤蘿石蹬芝蘭勝。
蒼搖崖壑散煙霞,翠染鬆篁招綵鳳。
遠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澗繞真仙洞。
崑崙地脈發來龍,有分有緣方受用。
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九個大字,乃是“大號山枯鬆澗火雲洞”。 那壁廂一羣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的跳風頑耍。豬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小怪,趁早去報與你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踏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聞有此言,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裡,關了兩扇石門,到裡邊來報:“大王,禍事了。”
卻說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也不曾委屈了這長老,給了他一間靜室,着兩個小妖侍候。一日三餐,按時送來,卻是些獐肉雞湯。三藏哪裡敢動葷,只用熱茶水泡些米飯。那怪聞得,就減了葷腥,多呈些木耳、蘑菇、白菜、豆角。三藏心想道:“莫不是這小妖怪養肥了我再吃哩?既來之則安之,該吃吃,該喝喝,吃飽了就專心念幾卷經文好了,權當溫習。”老和尚在洞內卻少了焦心,多了些坦然。這妖精正在長廳中閒坐,聽得報聲禍事,就問道:“有何禍事?”小妖道:“有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和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叫什麼唐僧師父哩。但若牙迸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踏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這是豬八戒與孫行者,他卻也會尋哩。我拿他師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卻怎麼就尋上門來?”教:“小的們,把管車的推出車去!”那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兒來,開了前門。八戒望見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往哪廂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哪裡?”只見那小妖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着五個看着,五個進去通報。那魔王道:“停當了?”答應:“停當了。”魔王教取過槍來,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着幾個擡出一杆丈八的火尖槍,遞與妖王。小妖王掄槍拽步,也無什麼盔甲,只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着腳,走出門前。行者與八戒,擡頭觀看,但見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脣若塗朱一表才。
鬢挽青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戰裙巧繡盤龍鳳,形比哪吒更富胎。
雙手綽槍威凜冽,祥光護體出門來。
哏聲響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電乖。
要識此魔真姓氏,名揚千古喚紅孩。
那紅孩兒怪,出得門來,高叫道:“是甚麼人,在我這裡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賢侄,莫弄虛頭,你昨兒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樹梢頭,是那般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揹着你,你就說餓得不行,我便去與你弄飯,你就弄手段把師父攝了來。你如今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趁早送出師父,不要白了麪皮,失了親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像模樣。”那怪聞言,心中大怒,咄的一聲喝道:“那潑猴頭,我與你有甚親情?你在那裡滿口胡柴,綽甚聲經兒!哪個是你賢侄?”行者道:“小賢侄,是你也不曉得。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兄弟時,你還不知在哪裡哩。”那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哪裡人,我是哪裡人,怎麼得與我父親做兄弟?”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六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忽悠是也。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遊海角天涯,七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與老孫結爲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做了三哥;又有個獅駝王,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做了個五哥;又有個犭禺狨王,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排在最後,稱作七弟美猴王。我老弟兄們,那時節耍子時,還不曾生你哩!”小紅魔想了想道:“我父王說他當年是結拜過兄弟,卻從沒提過什麼孫忽悠、孫大聖、孫悟空,孫行者,這些潑猴名號。其中有一個獅駝王,我父王常常提起,說他是西牛賀州的富戶之一,家有萬貫家私。不料生了一個搗蛋的小獅駝,視錢如糞土,最愛接交僧侶,半數金銀都被靈山的和尚哄了去。爲此,大獅駝和小獅駝常常賭鬥。上一年還見父王和獅駝叔叔喝酒,提這個王,說那個王,就沒見講忽悠王。我父王從不會有和尚兄弟。”大聖笑道:“好小子,你吊着的時候,說你家多有錢,原來是哄騙老叔的。”小魔道:“誰哄騙你這潑和尚,我充一充小獅駝也不可?”大聖道:“那被擄入你洞裡的唐僧,按輩份,該是你的爺爺,還不放出來?”紅孩兒怪聞聽這話,就大怒道:“潑猴休胡說,俺家幾輩都沒有什麼和尚爺爺。看槍!”說着,舉槍刺向大聖。大聖正是那會家不忙,閃過槍頭,掄起鐵棒,罵道:“你這小畜生,不識高低,看棍!”那孩兒怪使身法,讓過鐵棒道:“潑猢猻,不達時務,看槍。”他兩個也不論親情,一齊變臉,各使神通,跳在雲端裡,好殺:
行者名聲大,魔王手段強。一個橫舉金箍棒,一個直挺火尖槍。吐霧遮三界,噴雲照四方。一天殺氣兇聲吼,日月星辰不見光。語言無遜讓,情意兩乖張。那一個欺心失禮儀,這一個變臉沒綱常。棒架威風長,槍來野性狂。一個是混元真大聖,一個是正果紅孩郎。二人努力爭強勝,只爲唐僧拜法王。
那紅孩怪與大聖戰經二十回合,雖不敗陣,也只能遮攔隔架,全無攻殺之能。豬八戒在旁邊,看得明白,就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時間丟了破綻,哄那妖魔鑽進來,一鐵棒打倒,就沒了我的功勞。”你看他抖擻精神,舉着九齒鈀,在空裡,望紅孩兒劈頭就築。那怪見了心驚,急拖槍敗下陣來。行者喝教八戒:“趕上!趕上!”
二人趕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隻手舉着火尖槍,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上,一隻手捏着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捶了兩拳。八戒笑道:“這廝放賴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來,搽紅了臉,往哪裡告我們去耶?”那妖孩捶了兩拳,念個咒語,口裡噴出火來,鼻子裡濃煙迸出,眨眨眼,火焰齊生。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涌出。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焰焰,大火燒空,把一座火雲洞口外,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當!這一鑽在火裡,莫想得活,把老豬弄做個燒熟的,加上香料,盡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說聲走,他也不等行者,跑過澗去了。這行者神通廣大,捏着避火訣,撞入火中,尋那妖怪。那紅孩兒見了行者,又吐上幾口,那火比前更勝。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紅。卻似火輪飛上下,猶如炭屑舞
西東。這火不是燧人鑽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竈火,非野火,乃是妖
魔修練成真三昧火。五輛車兒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
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木,水能生木徹通靈。生生化化皆
因火,火遍長空萬物榮。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鎮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煙火飛騰,不能尋怪,看不見他洞門前路徑,抽身跳出火外。那小妖精在門首看得明白,他見行者走了,卻纔收了火具,帥羣妖轉於洞內,閉了石門,以爲得勝,着小的排宴奏樂,歡笑不題。
卻說行者跳過枯鬆澗,按下雲頭,只聽得八戒與沙僧朗朗的在鬆間講話,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這呆子,全無鬥志!你就是懼怕妖火,也要等上一等,哪像你,卻急急的逃竄,卻把我老孫丟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道:“哥呀,我哪如你,有着七十二般變化。那火熯天,難以抵擋,早回晚回,終究還是一個回字。你被那小妖怪說着了,果然不達時務。古人云:‘識得時務者,呼爲俊傑。’那妖精不與你親,你強要認親;既與你賭鬥,放出那般無情火來,又不走,還要與他戀戰哩,可有結果?”行者道:“那妖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濟。老豬見他撐持不住,卻來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識耍,就敗下陣來,沒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該來。我再與他鬥幾合,取巧兒撈他一棒,卻不是好?”沙和尚倚着鬆根,呵呵笑個不止。行者看見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陣?常言道:‘衆毛攢毬。’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師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績。”沙僧道:“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這小魔頭。我笑你兩個都着了忙也。”八戒道:“這沙老弟說話,也拐起彎來,怎麼着忙?”沙僧道:“那小妖精的手段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以小弟說,以相生相剋拿他有甚難處?”行者聞言,呵呵笑道:“兄弟說得有理。果然我們着了忙,忘了這事。若以相生相剋之理論之,須是以水克火;卻往哪裡尋些水來,潑滅這妖火,可不救了師父?”沙僧道:“正是這般,不必遲疑。”行者道:“你兩個只在此間,莫與他索戰,待老孫去西洋大海求借龍兵,將些水來,潑息妖火,捉這潑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會得。”大聖轉身拍了拍白馬道:“兄弟,給我走一趟來。”那白馬欣喜不已,沙僧忙幫着脫了繮繩、缷了鞍韉,就地打了個滾,一條小白龍騰空而起,展眼又變了一個白衣秀士,正立在雲端裡。
好大聖,縱雲離地,與小白龍攜手,傾刻到了西洋。卻也無心看景,使個逼水法,分開波浪,直奔龍宮。正行時,見一個巡海夜叉相撞,看見是七太子和孫大聖,急回到水晶宮裡,報知那老龍王。敖閏忙出門迎接,都相見了,把大聖讓到客廳,驚喜道:“做夢都想大恩人,今日可來了。”急忙吩咐快辦酒宴。大聖道:“今日顧不得吃酒。老二,快去後宮敘話。”七太子就別了大聖和父王,快步去了後宮。大聖道:“今日來龍宮,是有事要龍王幫忙。”龍王道:“大聖請講。”大聖道:“我們師徒一行路過西牛賀州的大號山時,被山中的一個叫紅孩兒的妖怪擄了師父去。我便與他打鬥要還師父,誰知那怪推了五輛小車能放大火,我們不能近前,特來借點海水潑他一潑。”敖閏道:“不成問題。沒有天庭旨意,雖下不得公雨,可去一羣兵將下點私雨也無大礙。”大聖道:“就有大礙怎的?說不了,我再鬧一次天宮。”龍王笑道:“用不着鬧天庭,我能辦,能辦!”正說話,一鱉兵來稟:“王爺,酒席已擺在西梅廳裡了。”龍王忙起身拽着大聖就走。大聖因要等一等七太子,只好跟着老龍王來在飯廳內飲酒。
約莫有一個時辰,大聖就要叫龍王吩咐龍兵隨他助雨。敖閏一邊使人去叫七太子,一也即點起:
鯊魚驍勇爲前部,鱯癡口大作先鋒。鯉元帥翻波跳浪,鯾提督吐霧噴風。鯖太尉東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徵。紅眼馬郎南面舞,黑甲將軍北下衝。鱑把總中軍掌號,五方兵處處英雄。縱橫機巧黿樞密,妙算玄微龜相公。有謀有智鼉丞相,多變多能鱉總戎。橫行蟹士輪長劍,直跳蝦婆扯硬弓。鮎外郎查明文簿,點龍兵出離波中。
詩曰:
齊天大聖借水兵,白龍有幸回故宮。
只因三藏途中難,敖閏點將滅火紅。
卻說行者辭別龍王,和小龍領着龍兵,離了西洋大海,都半雲半霧,行在空中。不多時,到了號山枯鬆澗上,行者道:“二弟,你就領着列位藏在雲霧中,讓老孫下去與他打鬥,若贏了,你就送別衆位回宮,若與他苦鬥,但等他放火時,可聽我呼喚,一齊對着火處噴雨。”小白龍與衆龍兵領令藏隱雲中不題。
且說行者卻按下雲頭,入松林裡,見了八戒、沙僧,叫聲“兄弟。”八戒道:“哥哥來這麼慢!可請來龍兵?二哥呢?”行者道:“請來了,老二正在雲端裡指揮他們。你兩個切須仔細,只怕一會雨大,莫溼了行李。待老孫與他打去。”沙僧道:“師兄放心前去,我等在峭壁邊避雨得了。”行者跳過陡澗,到了門首,叫聲“開門!”那些小妖又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才罷。”急縱身,挺長槍,教:“小的們,推出火車來。”他出門前,對行者道:“你又來怎的?”行者道:“還我師父來。”那怪道:“你這猴頭,忒不通變,你能保唐僧西行?我卻能保唐僧東行!你還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聞言,十分惱怒道:“我保唐僧西行是取經,你保唐僧東行爲何?”紅孩兒道:“我保唐僧東行也是取經。”大聖道:“都說佛經在天竺,沒聽說佛經在東土。”紅孩兒道:“是你猴子孤陋寡聞。都說治世道經在大唐,沒聽說道經在天竺。”大聖道:“看不出你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可惜那唐僧是和尚,信佛不信道。”紅孩妖道:“我把他蓄了發,換了道袍穿上,不就成了道士了嗎!憑我的能力,將來也叫這大唐道士,到天庭裡做做大官去。”大聖道:“你不如把唐僧請出來,問他可做得道士?”紅孩道:“做得道士做不得道士,我說了算,用不着你潑猴來指手畫腳,說三道四。還不快給我離了這裡,惱了我,把大火燒焦你完事。”大聖怒道:“你這小魔頭太不把老孫放在眼裡了,不是看在牛魔王大哥的份上,早打進了你的妖洞。”紅孩兒道:“量你潑猴也沒那個本事。看槍!”說着就刺行者。行者忙掣金箍棒抵住道:“快把你爺爺放了,免我動棒。”紅孩道:“動棒如何?”說着又是一槍,大聖就惱將起來,便劈棒打去。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好殺:
怒發潑妖魔,惱急猴王將。心變沒親情,情疏無義讓。真個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槍架賭輸贏,槍去棒迎爭上下。舉手相掄二十回,兩家本事不一樣。
那妖王與行者又戰到二十回合,力劫難已招架。急抽身,捏着拳頭,又將鼻子捶了兩下,卻就噴出火來。那門前車子上,煙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飛騰。孫大聖仰頭叫道:“老二何在?”那小白龍帥衆水族,望妖精火光裡噴下雨來,好雨!真個是:
瀟瀟灑灑,密密沉沉。瀟瀟灑灑,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滾。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綠,高山洗出佛頭青。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叉路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這個是唐僧有難神龍助,板倒天河往下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勢。原來河海之水,只好潑得凡火;那
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潑得?好一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行者大叫老二,快止住雨勢。自己便捻着避火訣,輪鐵棒,尋找妖怪。紅孩兒見他來到,將一口煙火,劈臉噴來。行者急回頭,燻烤得眼花雀亂,忍不住淚落如雨。原來這大聖不怕火,只怕煙。當年因大鬧天宮時,被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煅過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燒壞,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他薰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煙。那妖又噴一口,行者當不得,縱雲頭走了。那妖王卻收了火具,迴歸洞府。
這大聖淌着淚來在雲中,吩咐老二辭了衆水族,迴轉西洋大海後,弟兄兩個才按下雲頭,來在八戒和沙僧避雨的崖下。沙僧道:“奇怪,水爲何滅不了火?”小龍道:“這妖怪的火是自煉的真火,普通雨水許是滅不得的。”八戒道:“猴哥光抹眼怎的?”大聖道:“是你不知,那怪往我臉上噴了兩口煙火。我這眼怕煙,所以光淌眼淚。”沙僧忙拿了一塊布巾,遞給了行者。行者就用布巾搌起眼來,誰知這淚越搌越多。大聖想着師父沒有救出,又煙燻了眼睛,就止不住的心酸起來。大叫道:“師父啊:
憶昔當年出大唐,巖前救我脫災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
託鉢朝餐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莊。
一心指望完師願,今日安知痛受傷。”
三兄弟忙勸道:“大哥,且休煩惱,就想辦法給你治眼。”沙僧忙把木桶中,還沒吃完的饅頭拿出,遞與八戒,自己提了桶,便去澗下提來一桶清泉水,要師兄洗臉。大聖就一連洗了幾次眼睛,感覺涼涼的,比剛纔舒服了一些,但那眼淚還是流淌不斷。八戒道:“猴哥,可要請個大夫看看眼疾?”大聖道:“這荒山野嶺,哪有大夫;就是附近有大夫,也早被這妖怪嚇跑了。不如攏些乾草,鋪了鋪,叫我躺會。”兄弟三個攏草的攏草,解行李的解行李,鋪被的鋪被,伏侍行者躺下。沙僧就用溼布巾給大聖蓋了眼。小龍道:“我想到一個辦法。”八戒道:“老二,快說,什麼辦法?”小龍道:“沙僧給我找塊布,我到澗底包點寒泥過來,放在大哥的眼上,或許能治這淚眼。”沙僧就忙擔內找布,找了半天沒有合適的,八戒忙把包經書的黃絹扯了下來一塊,遞給小白龍道:“二哥,這老和尚的蠶絲絹如何?”小白龍笑道:“師父怪罪下來誰應?”八戒道:“一塊黃布頭,什麼金貴,就說我扯的。給大師兄治眼要緊。”小白龍道:“這絲絹是涼性的,包寒泥最好。”沙僧道:“二哥還不快去!”小白龍忙攥了絲絹,往前走了幾步,口中唸唸有詞,縱身跳入深谷,直至深澗。那澗濺起一圈圈浪花,在爲小龍讓步。小龍來在澗底,澗下小神忙走來跪接。小龍道:“免禮。我包點寒泥。”澗神道:“太子爺要寒泥何用?”小龍道:“只因大師兄孫悟空遭了紅孩怪的煙火,兩眼光淌熱淚,要用寒泥洇洇熱氣。”小神道:“太子爺跟我來。”澗神領着小龍來在一處冒寒氣的泉眼前,雙手伸在泉眼邊,就挖了兩把黑寒泥,小龍忙用黃絹接來包了。澗神道:“這黑泥就是離了水面,也要涼上一天哩。”小龍就離了澗水,身上卻不溼一點,騰雲來在崖上。八戒笑道:“老二在哪裡尋的單方,爛泥能治眼疾?”小龍也不說話,就把黃絹包遞給了八戒。八戒接在手中驚叫道:“老天爺,這泥怎麼穿骨涼?”小龍蹲下來,扯了大聖眼上的布巾,道:“大哥,忍住點,要給你治眼了。”大聖閉着眼道:“隨你怎麼治罷。”小龍道:“老三,就把這小絹包放在大師兄眼上。”沙僧道:“不行,三哥毛手毛腳,別再碰着了大師兄的眼睛。”忙從八戒手中接了絹包,一邊小心的把絹包放在大聖的眼上,一邊道:“二師兄,這是什麼泥,真是涼得透骨?”小龍又忙把布巾蓋住了大聖的臉。大聖叫道:“舒服,舒服!老二,大哥要謝謝你了。”小龍道:“看師兄說的,你眼流淚,不都是爲師父。師兄睡一覺,或許就好了。”大聖道:“都餓不餓?若餓就去買吃的。”沙僧道:“這饅頭還有,三哥要吃請吃。我不餓。”小龍道:“我也不餓。”八戒道:“好罷,這幾個饅頭我就墊墊肚子好了。”大聖道:“你三個換着警戒,也休息罷。”沙僧道:“你都休息,我來站崗。”弟兄幾個就在這崖下休息不提。
且說兩個看視枯鬆澗動靜的小鬼,見紅孩妖用火傷了大聖,因大火時又躲了一陣,又沒看真切,以爲大聖傷的太重,就急急忙忙跑回了西山神廟,大叫道:“不好了,山神爺爺;不好了,護法大人!”山神道:“遇了勾魂鬼了,這樣慌?”兩個小鬼道:“孫大聖被紅孩妖的大火燒了,現直挺挺的躺在石壁前不動。”山神和土地聽了這話猶可,唯衆護法聽了,幾乎暈了過去。大伽藍道:“這怎處?山神兄,快陪我去看看。”說着,就把酒杯一推,就往外跑,其他也都要跟去,大伽藍道:“都原地待命。去多了,恐有動靜。”由小鬼引路,山神和伽藍直奔枯鬆澗。不一回,便來在澗前。小鬼用手一指道:“看,那不是大聖!用布蓋了臉,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山神和伽藍俯身看去,可不是,蓋了臉的大聖,躺在那真是一動也不動,沙僧守在身邊一言不發。伽藍小聲道:“賢兄,這紅孩妖放的是什麼火,能燒傷大聖?”山神道:“這小妖魔着實了得。他在火焰山煉的是三昧真火。”伽藍道:“難道大聖沒用水攻嗎?”小鬼道:“用了,這邊火起,天上正好下雨。誰知火遇了水,不但不滅,反而更盛。”山神道:“事不遲疑,回到廟裡想辦法。”伽藍道:“老哥說得對,若大聖有了好歹,唐僧在西行路上,可就寸步難行了。可不把我們忙壞了。”山神道:“忙是小事。這一路上妖怪多是兇殘之物,可不傷了你們。”說罷,吩咐小鬼一通,二人離了枯鬆澗,行雲回到廟內。大伽藍道:“大聖確實燒傷了雙眼,大家拿個計策,看如何了結此事?”二伽藍道:“去報告佛祖好了。”五伽藍道:“報告佛祖何用!他又不得替大聖治病。”四伽藍道:“五弟說的對,報告佛祖無用。只有大聖活蹦亂跳,我們兄弟纔有福享。”六伽籃道:“快去報告觀音菩薩,叫菩薩來救治大聖。”土地道:“兄弟說的不錯,不要遲疑,想辦法把觀世音請來。”大伽藍道:“哪兩個願往落伽山?”三伽藍和甲申神道:“小弟願往。”大伽藍道:“快去快回。”二人忙離了山神廟,騰雲往南飛去不題。
卻說八戒今夜睡不着覺,心想道:“猴哥今日遭火,是他容了小妖怪放火,若不容他放火,不就沒火了。一鼓作氣戰敗此怪,不就贏了。看老豬手擒這紅毛孩子。”想到這,就起了身,小聲道:“沙僧,你睡,我吃的太飽,卻睡不着。”那沙僧兩眼皮正上下打架,有些犯困,聽八戒言語,正合心意,就一骨碌躺下,呼呼睡了起來。八戒忙整了整直裰,扛了釘鈀,悄悄過了枯鬆澗,往紅雲洞奔去。遠遠就看見洞前,坐着三四個把門的小妖在月下說夜話,就喊道:“快去回洞報紅孩兒怪,說他豬老叔要會會他。”小妖看了看奔來的八戒,都笑道:“你吃得這胖胖的,能受得我家大王的三昧真火?”八戒道:“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方知。回去告訴小紅孩,我老豬專克他的三昧火。”小妖道:“我家大王不喜夜戰。”八戒道:“就是夜裡纔好拿他。”幾個小妖將信將疑,便入洞去了兩個報信。那紅孩兒還沒睡覺,正自飲酒作樂,見把門小妖跑進來,眯着眼問道:“跑什麼?”小妖道:“大耳朵在外叫陣哩!”紅孩兒道:“可是長嘴豬八戒?”小妖道:“正是豬八戒。”紅孩道:“他叫什麼陣?”小妖道:“他說他最能克大王的三昧火,要和大王大戰哩。”紅孩道:“量他八戒也不是我的對手。小的們,先把我的皮口袋尋出來,吊在大門裡邊,着兩個候着,或許有用。戰這八戒不用火具,都隨我出洞助威。”也不披掛,綽槍離了大廳,直奔洞門。先出來一羣小妖,分作兩班,左右站了。紅孩兒出得洞門,大叫道:“哪個不怕死的在我洞府前挑釁?”八戒笑道:“是你豬老叔在此。小寶貝,你乍沒推小火車?”紅孩兒笑道:“你比潑猴王好玩多了。戰你這長嘴,用不着小火車。”八戒道:“我的小侄兒,別一口一個長嘴,別人聽了會笑話你哩,該叫聲豬老叔纔對。”紅孩兒道:“呸!誰是你小侄兒,你別拿潑猴子的腔調蒙我。”八戒道:“叫一聲侄兒,是便宜了你哩。你若不用火攻,被我戰敗,可別說後悔話。”紅孩兒笑道:“我若用火,燒了你,就沒了蒸肉的味道了。”八戒罵道:“你這紅胎毛都未褪淨,能分得燒肉、蒸肉的味道?等我抓住你,非燒吃你不可。不是猴哥喊了你侄子,我就叫你一聲孫子,才稱我意。”紅孩兒道:“我可不計較什麼孫子、侄子,看槍罷,大耳朵。”說着,擡腿掄槍刺去。八戒不慌不忙,伸鈀接住,二人就在洞前戰了起來。鈀來槍往的戰着戰着,就升在半空,好戰:
不擂戰鼓,難見旌旗;不穿盔甲,各自隨衣。釘鈀上下摟,長槍隨來去。槍尖刺向八戒腰,釘鈀築向紅孩臂。一個走道分三路,一個擡手合八局。長槍刺來連忙躲,釘鈀築去快步移。這家罵乳臭未乾難爲怪,那家損長嘴唸經如放屁。鈀來槍去老和少,都爲大唐取經迷。
二人在半空中戰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那紅孩兒就有些性急,大叫道:“孩兒們,快把小火車推出來。”八戒道:“推車子也沒用,我叫你沒工夫捶鼻子。”紅孩兒道:“沒工夫就沒工夫,我這就回洞休息總可罷?”邊說邊按落雲頭,往洞中退去,八戒哪裡能捨,鈀鈀不離紅孩兒左右,建功就在眼前。那紅孩兒怪一路躲進洞裡,八戒也就跟了進去。就聽“落口袋”, 八戒整個身子被落下的口袋套個正着。幾十個小妖一起圍上,緊了口袋繩,擡入洞中,高吊在前廳外馱樑之上。紅孩兒笑道:“且把這大耳朵吊上三五日,等淨了身子,上籠蒸爛點,權爲案酒。”八戒在裡邊罵個不止:“小妖怪,十分卑鄙,用下三賴的手段裝了你老叔。就是吃了我,管教你一個個遭腫頭天瘟。”紅孩兒也不計較,在廳裡喝酒取樂不題。
且說小白龍一覺醒來,已是天亮,見老四睡在那裡,卻不見了老三,忙把沙僧叫醒道:“八戒哪去了?”沙僧道:“不知道。是三哥說他睡不着,要我睡覺,他來監視左右,許是前邊溝裡出恭哩。”說着就跑到前邊找了起來。大聖聽到兩個兄弟講八戒,也忙拿掉寒土絹包,坐了起來,道:“不要找了,八戒必是去火雲洞找紅孩兒去了。我去看看。”說着,站起就走。沙僧道:“大師兄的雙眼不淌淚了?”大聖猛然醒悟道:“對,我的眼淌淚,卻忘了這事。”小白龍笑道:“大師兄的雙眼哪裡還淌熱淚,許是好過了。”大聖擠了擠眼,笑道:“老二說得是,這眼已不淌眼淚了,這寒土還真靈。你兩個看守行李,等我過去看看。”大聖忙走去,過了石板橋,睜火眼金睛看去,外邊一個小妖也沒見到,洞門緊閉。大聖就變了一個蒼蠅,順門縫飛了進去,門裡邊卻有幾個小妖打盹。一路飛去,就聽呆子在裡邊罵街。大聖道:“果不然,這呆子真來這裡叫了陣;這小妖精真有兩下子,又一個被他逮了進來。”大聖飛進去看時,八戒被裝在皮口袋裡,吊在廳外柱樑上,嘟嘟囔囔正在罵人哩:“遭瘟殺的紅孩兒怪,騙我進了洞,用皮口袋套了我。吊我在此,還說要吃我。有一日我師兄:
大展齊天無量法,滿山潑怪登時擒。
解開皮袋放我出,築你千鈀方趁心。”
行者聞言暗笑道:“這呆子雖然在裡邊受悶氣,卻還不倒旗槍。老孫一定要拿了這小兔崽子,給你出氣。”進前廳裡,見小魔頭雙手捧着個熟羊腿,正肯肉哩。大聖還往裡飛,第三道大門緊閉,就從門縫裡進去,拐了兩個彎,就有七八個小妖在西面門前說話,門卻虛掩着。大聖飛進去一看,便大吃一驚:原來師父坐在桌前寫經文呢!大聖感嘆不已:“金蟬子就是金蟬子,被擄在洞中,還這麼鎮定自若,真不愧是燃燈佛的得意弟子。這小妖精也好生奇怪,他爲何不把師父吊着或捆着呢?看老和尚的表情那樣安然,許是一點罪也沒受。小妖精到底想幹什麼?”大聖疑疑慮慮的飛了出去,迴轉身翅,落在了裝八戒的皮袋口上。
這皮袋口只留有拳頭大小,緊夠呼吸之用。大聖就要飛進去和八戒說話,只聽得紅孩兒道:“六健將何在?”時有六個小妖,是他知己的精靈,封爲健將,都有名字:一個叫做雲裡霧,一個叫做霧裡雲,一個叫做急如火,一個叫做快如風,一個叫做興烘掀,一個叫做掀烘興。六健將上前跪下。紅孩兒道:“你們還記得老大王家麼?”六健將道:“記得。”紅孩兒道:“你與我去請老大王來,說我這裡不但有寶貝看,還有和尚肉吃,可延年益壽。”六怪領命,一個個廝拖廝扯,徑出門去了。行者顧不得和八戒說話,嚶的一聲,飛下袋來,跟定那六怪,飛離洞中。畢竟不知怎的請來牛魔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