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表大聖兄弟三個去救師父,且說本處土地手下的一個小鬼,忙從河面上跑回土地廟,向正在陪護法們喝酒的土地,回報了冰面上發生的情況。大伽藍拽了小鬼一把道:“來!孩子,吃口菜,喝口酒,暖暖身子。把唐僧落水的事說細點。”小鬼就便來在酒桌前,一連喝了幾杯酒後,把大聖兄弟如何玩,唐僧如何落水,細細的說了一遍。土地道:“你去廚下吃飯去罷,叫張小、程二去接替劉毛回來,天寒別凍壞了。”小鬼走了出去。土地道:“唐僧被那廝弄進水府會不會有危險?”二伽藍道:“唐僧罪是要受的。這魚精知道大聖的厲害,未必敢吃。我在算這魚精還能活多長時間?”大伽藍道:“你是說大聖要弄死他?”二伽藍道:“你想呀,這魚精吃了那麼多童男女,大聖本來就不會饒他;今又把三藏擄了去,可不是活到頭了。”土地道:“我只知他喜歡吃小孩,卻不知他還有下雪結冰的本事。”四伽藍道:“這魚精得了佛祖的真傳,就是一般的菩薩,也未必在這季節裡,作法下這場大雪,也未必把這河面凍個結實。”二伽藍道:“只是可惜了!”丁酉神道:“怎講?”二伽藍道:“憑他的道行,憑佛祖喜歡他的程度,將來證個菩薩是很容易的事。這一下界吃人,什麼也證不了了,不可惜?”三伽藍道:“殺了九十九個人的惡魔還能成爲羅漢,這魚精跟無惱比起來,還不是小巫見大巫,佛祖能不叫他成爲菩薩?”二伽藍道:“他已來不及成爲菩薩了。我敢肯定,別說這個魚精,就是那個無惱羅漢將來犯到大聖手上,也是死囚一個。說什麼‘立地成佛’, 大聖能信那個?”大伽藍道:“誰成羅漢菩薩咱問不着,只是咱別忘了咱的使命。上次大聖弄死三個小獸,咱就沒告訴佛祖,這次就要跟佛祖說一聲了。”五伽藍道:“爲何要說?咱不敢弄死這些畜生,還不叫大聖弄死?”大伽藍道:“這魚精跟那三個小獸不同。”五伽藍道:“有何不同?”大伽藍道:“那三個小獸犯錯在先,逃到下界在後。就是找不到了,佛祖也只是嘆息幾次也就算了。這魚精是佛祖一手教出來的,爲了歷練他,便把他交給了觀音菩薩,要他作幾年實習生。誰知這魚精有些頭大,不大看重觀音菩薩,認爲自己的法術了得,就偷離了落伽山,來這逍遙。若他死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將來佛祖查問起來,不但觀音菩薩交不了差,我哥幾個也難逃一劫。大家想想,該不該報告?”三伽藍道:“牽扯到我們自己的命運,都不要猶豫,是報告佛祖,還是報告菩薩?拿了主意,我願跑一趟。”大伽藍道:“觀音菩薩面善,未必能攔得住大聖,咱不能叫菩薩落過,還是去報告佛祖爲上策。大家舉手表決。”衆護法都舉了手,三伽藍便和丁巳神一同離了土地廟,升在雲中,向靈山飛去。熟門熟路,飛的又急,不消兩個時辰,便來在靈山腳下,入山門登了記,忙上鷲峰陛見佛祖。佛祖剛說完大法,正和觀音在偏殿討論一些擴教的事情,迦葉進來啓手道:“佛祖,護佑唐僧的護法求見。”如來道:“讓他進來。”迦葉轉身給伽藍招手,二護法恭恭敬敬的進來,給如來和觀音行了禮,垂手分站在兩邊。如來道:“不精心護佑取經人,又有何事要報?”三伽藍道:“唐僧過通天河的時候,被你老的小金魚弄進了水府。大聖要救師父,恐起紛爭,特來告之佛祖。”觀音驚異道:“不可能罷!這寶貝正在南海我那蓮花池裡養性,怎麼會跑到通天河作怪起來,你們看清沒有?”如來笑道:“這小傢伙愛調皮搗蛋,許是小金魚。觀音,快去一趟通天河,勿叫那妖猴傷了他。”觀音道:“捉他回來後,是放在你池裡,還是放我池裡?”如來道:“先放西園池裡罷,我怪想他哩!等過了冬,你在領走鍛鍊他。”觀音不敢怠慢,忙領着二護法離了偏殿,道:“我先到牡丹菩薩那去一趟。你兩個不要等我,先回通天河,我隨後就到。你們也不必接我,各幹各的事去。”二護法無奈何,只好與菩薩分了手,先去下處一趟,然後才離了靈山,迴轉織錦河不題。
把話迴轉來卻表孫大聖與八戒、沙僧,離了陳家莊來至河邊,沿河岸往南走了一段,無人處停了下來。大聖道:“兄弟,你兩個議定,哪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下水。”行者道:“你兩個乃慣水之人,還要我這個捻避水訣的人先下?”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做什麼模樣,或是我馱着你,分開水道,尋着妖怪的巢穴,你先進去打探打探。尋得師父蹤跡,我們好努力去救,然後征討妖邪。”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哪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等老豬馱他,也捉弄他一回。”便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此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捻了避水訣,就叫八戒馱了他。沙僧掣寶杖,砸碎冰層,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織錦河內,順河底向裡邊行有四五里遠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大豬蝨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裡。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來,無影無形。沙僧道:“三哥,你是怎麼說?不好好走路,就跌在泥裡,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到哪裡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不習水性,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裡,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裡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三哥是死定了!你怎麼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面,卻怎是好?”呆子笑道:“這猴兒身子跌化在水中,魂兒卻還聚着,飄在水裡說話哩!”大聖變的蝨子,聽得呆子說出這話,便狠命的往耳朵裡連鑽帶咬,疼得八戒摟頭亂蹦,大叫:“猴哥,饒了我罷,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賠禮。你在往裡鑽,就影殺兄弟也。你請出來,現了原身,我馱着你,再不敢衝撞你了。”行者才退了出來,現了原形,收了毫毛,還趴在他身上,道:“我不弄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生怕大聖弄他,邊走邊絮絮叨叨,禮賠不清。
行了又有四五里遠近,忽擡頭望見一座樓臺,上有“水黿之第” 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麼上門索戰?”行者道:“你們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好大聖,捻着訣,搖身變做一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裡,往裡走了一程,就見一座大廳。只見那怪坐在上面,衆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在商議要吃唐僧哩。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稱呼道:“小妹,大王與衆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哪裡?”蝦婆見叫妹妹,就笑嘻嘻的回道:“後院石匣內藏着哩,只等明日他徒弟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徑直尋到後院,果有一個石匣,放在泉眼之旁,卻有七八個小妖在跟前把守。大聖就還了原形,掣鐵棒,走上前就打。小妖們見勢頭不對,都四散而逃。大聖忙近前看那石匣,上下兩半合在一起,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八尺長短,三四尺寬窄。石匣一頭,還有一個小孔,卻不進水,只進出氣泡。怪不得放在水眼旁,因這裡氣泡特多。這還真是一件石寶貝哩。行者伏下身子,就要安慰師父,只聽裡邊卻有聲音,原來師父在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細聽,那師父挫得牙響,哏了一聲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
出孃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
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
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
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雲:‘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也。”三藏聞得道:“徒弟啊,快砸了石匣,救我也。”行者道:“若砸了石匣,恐你耐不住水嗆。師父,躺穩些,我連石匣揹走罷。”說着,兩手扣了石匣中間,用力搬了起來,就要扛在肩上,只聽好多腳步聲亂響。那怪手執銅錘,衝進了後院,見大聖要扛石匣,掄錘砸了過來。大聖怕傷了師父,只好放下石匣,躲在一邊,掣出金箍捧,邊敵邊退。妖怪追得緊迫,一錘連似一錘,大聖只得跳出府門,大叫道:“兄弟,抵住!抵住!我先上去了。”說着,劈開水路,鑽出水波。
八戒和沙僧聽得大聖叫喚,連忙跳出,雙雙執兵器攔在門前,見一個妖怪手拿銅錘叫喊着跑出門來。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
鼻準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虎儀。
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
短髮蓬鬆飄火焰,長鬚蕭灑挺金錐。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錘。
高喊一聲衝出門,響似三春驚蟄雷。
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感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不見了大聖,卻多了兩個和尚,便知還是唐僧的徒弟。故意問道:“你是哪來的和尚,無故闖我府宅?”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本是東土大唐聖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你弄玄虛,假做什麼靈感大王,專在這裡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那個童女一秤金,你不認得我麼?”那妖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傷了我脊背,已此讓了你,你怎麼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麼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只看我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誇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剛纔那個猴臉和尚,就被我打得連滾帶爬,你也敢逞強說什麼‘不’字。你今嚷上門來,只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我與你交戰三合,三合敵得過我,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吃了。”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麼就曉得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僱在哪裡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築地之鈀。你看:
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莽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與聖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輪動煙雲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
築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魚驚。
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築須教九窟窿。”
那妖怪哪裡肯信,舉銅錘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錘,想是僱在哪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錘。你看:
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
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仙苑名。
綠房紫菂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練過,堅如鋼銳徹通靈。
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輕。
縱讓你鈀能利刃,湯着吾錘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錘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認得?”妖邪道:“你這模樣,像一個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像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麼會使擀麪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
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
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
外邊嵌寶霞光耀,內裡鑽金瑞氣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
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
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下好殺:
釘鈀寶杖與銅錘,悟能悟淨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誇。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剋秉恆沙。土克水,水乾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爲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拿差。看他那銅錘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捐軀棄命因僧難,捨生忘死爲釋迦。致使銅錘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
三人在水底下鬥經半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施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教:“小的們,扎住在此,等我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吃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冰面。那孫大聖在河心冰上,眼不轉睛,四下張望,忽然見前邊冰塊四迸,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出水面道:“猴哥,妖怪來了!”沙僧也跳出道:“大師兄,妖怪來了!”那妖邪隨後叫:“哪裡去?”纔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攛出水,使銅錘急架相還。搭手只五六合,那妖遮架不住,卻被行者的鐵棒掃了右膀,負疼淬入水裡,再無聲息。
行者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水上覺到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三哥左右齊攻,只戰得兩平,卻怎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這妖怪被我掃了膀子,不說半天,也得個把時辰發暈,只恐他狠上來,吃了師父。賢弟呀,還請你兩個再入水府,向他討戰,叫他沒有喘息的機會,這叫做一鼓作氣。”八戒道:“猴哥說的是,還去水下叫戰,這廝惱將來,或許又竄出水來。到那時,猴哥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着着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也叫他半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叫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裡應外合,方可濟事。”八戒和沙僧他兩個,復入水中不題。
卻說那妖邪負疼逃生,迴歸本宅,衆妖接到府中。妖怪道:“不小心被那毛臉和尚掃了一棒。御妹,快給我上藥。”鱖婆忙給大王卸了盔甲,扶到牀上,就給他解了上衣,看時,膀子上淤紫一塊。鱖婆就用手在傷腫處邊撫摸邊上藥,道:“大王一世英雄,爲何不找個知熱知冷的人?”妖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的主子不允許我遇什麼紅顏知己;我也不知在這還能快樂多久?當你那玉手撫摸我這傷口時,刺心的疼痛早已煙消雲散。其實,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鱖婆道:“大王何不遠走高飛,去到你家主人找不到的地方?我貼心貼情的伺候你一輩子。”妖邪道:“普天下只有我的主子最刁,他若施天眼通大法,你給我上藥他就能看得到哩!”那鱖婆順勢躺在妖邪的懷裡道:“我就不信他能看到?你摟緊我!”那妖邪真的摟着鱖婆親了起來,道:“御妹,我也想通了,等咱吃了唐僧肉,就是永世不壞的金剛體了。就在這水府,高搭綵棚,喝了合巹酒,管他大主子小主子,破他孃的戒規,快快樂樂的就做這夫妻。”這一男一女兩個妖怪抱在一起,正憧憬未來,忽聽小妖來報,說兩個和尚又來府門叫陣哩。妖怪大怒,忙叫鱖婆給他穿戴披掛。鱖婆道:“大王的臂傷還沒好,如何去戰?”妖邪道:“這兩個和尚並不是我的對手。等我在門前結果了他們,好和唐僧一同蒸吃,叫小的們也嚐嚐僧肉。”鱖婆忙給他穿戴整齊,拿了九棱銅錘,出得後宅,領着一班小妖,來在門前,大叫道:“哪兩個不怕死的叫陣?”
八戒和沙僧笑嘻嘻道:“本和尚叫陣。”說着,都把兵器往地下頓了頓。妖邪道:“你兩個真不要臉,自已戰不過我,還非要來送死。”八戒道:“潑怪,不要說壓天話,今天正是你回老家的日子。”妖怪大怒道:“你罵我今日回老家,好!臭和尚,今日看誰回家?”說着舉錘向八戒砸去。八戒忙用釘鈀架住,沙僧握杖向妖怪的脊背打去。妖怪忙抽錘閃身,順勢砸向沙僧的右腿。沙僧不敢大意,插杖飛身躲在了妖怪的身後,與八戒一前一後,掄杖舉鈀,同時擊向妖怪。妖怪來個蟒蛇盤結,雙腿下蹲,掄錘掃向二人的下盤。沙僧和八戒的兵器不但沒打着妖怪,反而絞在了一起,爲了躲閃盤下銅錘,兄弟倆只好來個險招,同時把兵器插地躍身。妖怪見鈀齒和杖頭同時插向自己,就順勢仰面躺下,雙手掄錘砸嚮往胸上落的鈀齒和杖頭,只聽“當” 的一聲,三家兵器斜刺着砸在一處。妖怪一躍站起,八戒和沙僧也分開了兵器。二人來不及站穩腳步,又拈兵器劈向妖怪。妖怪大怒,忙閃身撲向沙僧,一腳點着降妖杖,一腳踢向沙僧。沙僧躲閃不及,被妖怪打中左臂,只得拖杖而逃。邊逃邊叫:“三哥,閃罷!”那怪也不追趕,轉身來戰八戒。八戒卻不失弱,摟鈀照頭一下,妖怪偏了偏腦袋,讓過釘鈀,他就斜刺裡伸錘去搗八戒的腰眼,八戒只得回鈀來擋。那銅錘的力量忒大,震得八戒雙手木麻,只得閃過身子,讓了銅錘,拖鈀而逃。這妖邪見兩個和尚敗得一塌糊塗,就想見功,竟忘了水上還有個剋星,一直追八戒追到河上面。那呆子故意用鈀子摟他,他就往空中去追。身離水面有三四丈高低,就聽頭上大叫道:“八戒躲開!”呆子忙翻軲轆閃在一邊。那怪聽頭上有叫聲,忙擡頭觀看,卻平白多出一個和尚來,頭向下,腳朝上,兩手握着一個鐵棒,以千斤之勢,向自己砸來,知是剋星毛臉,驚恐中就往下墜。哪裡來得及,眼看那棒就要搗向妖怪,只聽半空中一聲大叫:“悟空!住手!”行者聽是觀音的聲音,假裝忙着收棒,斜刺裡着妖怪的頭上甩了過去。那怪打着轉落入水中。
大聖收了棒,忙躍入半空,要問菩薩爲何叫手下留情?當來到祥雲跟前,擡眼觀看,卻有些稀奇,他就繞着祥雲轉了三圈。到底有啥稀奇,令大聖轉了幾圈?噫:
這個美猴王,心奇能鵲薄。
腰兒左右扭,腳兒打圈踱。
一步一繞雲,睜眼偷覷着。
近觀救苦尊,手無淨瓶託。
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
玉面不施粉,鳳眼自然爍。
雙耳無環珮,金口樂呵呵。
散挽一窩絲,未曾帶纓絡。
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
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
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
一手竹籃挎,一手彩絛握。
嫵媚多時尚,光彩照寥廓。
這大聖見了觀音菩薩卻不說話,轉着圈只是觀望。觀音罵道:“這個傻猴子,不認得我了?圍着我轉了幾圈,只叫我心慌,你也說話呀!死猴子!”大聖笑道:“大唐有句古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樣罷,此地剛被妖怪作法,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我送你一件衣服,披在肩上禦寒好了!”說着,拔了一根毫毛,握在手中,說聲來,那大聖手裡卻是一件鵝黃織錦披風,忙雙手託着遞了過去。觀音便把彩絛放在竹籃裡,一手接了披風,一手把籃兒遞給大聖。大聖忙接了竹籃,眼看着觀音披上披風,又笑道:“雖能禦寒,卻穿得不倫不類,快回南海換裝去罷。”觀音道:“你不問我來此幹啥?”大聖道:“來替妖精說情唄,問又怎的?”觀音道:“這孽畜本是佛祖蓮池中的一條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師父想。”大聖忙接話道:“記住,菩薩!在我面前不準稱他爲‘師父’, 隨 你叫‘佛祖’、‘ 如來’ 都可以。”觀音道:“你叫唐三藏不叫‘師父’嗎?真是霸道!佛祖想歷練他成才,就把他託付給我了。”大聖道:“原來這妖孽在這裡,每年吃四個童男童女,是你的旨意?”菩薩道:“這畜生在這裡吃人?”大聖道:“難道還有假?我和八戒就變了童男女,叫他吃過一次哩!”觀音笑道:“你變的是童男還是童女?”大聖道:“八戒變的是女孩。別岔題!我問問菩薩,這樣的畜生留着何用?”菩薩道:“佛祖把金魚託付給我,我本想教育教育他,誰知他有些拿大,根本無心聽我說教,我又不便明回佛祖,只好把他放在我的蓮花池裡,叫他修真養性。不知是哪一日,海潮泛漲,順波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織個竹籃兒來擒他。正好來得巧,若晚來一步,你就打殺了這畜生,我在佛祖面前可不落了大過?”菩薩這篇言語,卻把護法報信,如來旨意隱去,說成是自己掐指算得的;在靈山白骨菩薩處編竹籃,說成在南海自家竹林裡編的;半路上一時高興變化成此時穿着,說成在家來不及梳妝就來了。大聖道:“任落大過,也不能留這畜生。”說罷,裝着就要下去。觀音一把拽住道:“悟空,就給我一個面子罷。”大聖道:“可以給菩薩面子!你問那畜生,在這吃了多少童男女,你就還我多少個童男女。”觀音笑道:“我上哪弄些童男女還你?你這不是逼鴨子上架嗎!”大聖道:“我也不叫你上哪弄童男女,我只要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家家都有喜事。”觀音道:“這個我辦得到,不出一年,這些殤子之家,都有一對龍鳳胎可抱,好嗎?”大聖笑道:“菩薩說話,不可有空!”觀音道:“你這猴子,我何時說話有空了?”
說着話,觀音便從大聖手中接過竹籃,用彩絛繫了,提着絲絛一頭,便把竹籃拋入河中,口唸頌子道:“靈山水,四方流。順者遠,逆者近。”連念三遍,把籃兒提起,裡邊卻空空如也。觀音吃驚道:“怎不上來?悟空,你把他打死了?”大聖道:“我沒打殺他!菩薩叫我住手,我就急忙收棒,只是棒頭擦他一下。”菩薩道:“我是看你收了棒,怎麼又碰了他?你那棒重,估莫着碰的不輕。”說着,又把竹籃放入水中,口又念頌子道:“活的攛,傷的遊,昏的浮,死的漂!”連念三遍,提起藍兒,但見那籃裡一尾金魚,身子閃着黃光,可那頭臉己血肉模糊,挺挺躺那沒有動靜。大聖道:“這畜生怎麼躺着不動?”菩薩怒道:“連雙眼都被你打沒了,還能動嗎!”大聖道:“這畜生還真嬌氣,我只碰他一下,怎就死了?他手拿九瓣銅錘,看着也兇狠呀?”菩薩道:“那九瓣銅錘,是他在我蓮池中掐的一枝未開的菡萏。”說着,右手往下招了招,一枝荷花骨朵,如箭離弦,從水底飛了上來。菩薩伸手接住,放入籃中,道:“悟空,去救你師父去罷!”說着就要走。大聖忙攔住道:“別,菩薩!那些失子之家怎處?”觀音道:“我不說過了,不出一年,都叫他抱上雙胞胎。”大聖道:“你連他吃多少童男女都不知道,如何叫人家懷孕生子?”菩薩道:“你這猴子,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看這金魚一眼,就知他傷了多少童男女,連上你和八戒,一共二十四名;我再河沿莊上看一看,已知誰家殤子。”大聖笑道:“怪不得人間稱你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觀音道:“你也不要給我戴高帽,我還不知如何交差呢?”大聖笑道:“就說來晚一步,被潑猴先打死了。對,菩薩,這死魚你還留着幹啥?”觀音道:“誰說他死了?”大聖忙往籃裡去看,只見那魚還在動尾,就要伸手去抓,卻被菩薩攔住道:“他法力盡失,連雙眼也沒了,雖不死,與死何異?難道我拿一條如死的魚,去交差也不行嗎?”大聖道:“便宜這畜生了。”忙轉身,招呼岸上的八戒和沙僧。兄弟兩個忙駕雲,來在跟前,拜見了菩薩。大聖把菩薩要給殤子之家送子事說了一遍。沙僧往北邊指了指,道:“菩薩,你往下看,四圍莊上衆人都在那廟前冰上玩耍,何不叫他們一睹菩薩金面: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送子,好教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弟兄仨就別了觀音,落到冰面上。八戒和沙僧往北邊人多處跑去,邊跑邊叫:“都往上邊看觀音菩薩,他不但提魚籃除了害,還要送子給殤子家庭呢。快擡頭看呀!”菩薩踏祥雲往北移了移,對下面凡人便顯了真容,供衆人仰拜。這些人衆,聽八戒和沙僧叫喊,都仰臉上看,真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顯容,不論冰上的,也不論岸上雪地裡,都仰面跪在那裡,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纔是魚籃觀音或稱送子觀音現身。拜罷,菩薩冉冉而去。
大聖忙喚八戒和沙僧,下河快救師父。兄弟倆分開水路,徑往那水黿之第尋師。一班水族見失了大王,都四散躲了起來,幾個膽大的,見和尚來尋師父,就領八戒、沙僧來到後院,見那鱖婆正領着幾個魚蝦搬運石匣,要偷藏起來哩,被八戒一頓釘鈀,把鱖婆等摟得稀爛。沙僧就馱了石匣,由八戒扶着,出離波津,來在岸上,開了石匣,把唐僧攙了出來。陳家二老也都在跟前,忙請衆老爺回家。那陳家大擺齋宴,一來慶賀唐生還生,二來慶賀四鄉八鄰永無祭賽之事。莊上十多個老叟,陪着唐僧師徒一直吃到半夜方散。
天一明,師徒們都忙起來,陳家伺候着吃了早齋,就要起程。三藏道:“不知魚怪作法弄的冰凍化了沒有?”陳老道:“夜裡已不冷了,今天肯定要化冰雪!還是乘船過去罷!”童僕們挑擔的挑擔,牽馬的牽馬,一村老少送唐僧師徒來在河邊。看時,近岸淺水處還有些薄冰,河深處,已是波光粼粼。陳老道:“沿河岸往北,不上五里,就有一個渡口。魚妖在時,沒船敢渡;四鄰八鄉都知昨日滅了魚妖,今日必有渡船在那等候。老爺們就能在那坐船過河了。”說不了,忽聽得河中高叫:“聖僧不要去渡口,我送你們過去。”衆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跑了回去,膽大的戰驚驚貪看。須臾那水裡鑽出一個怪來,你道他怎生模樣:
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仙。
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
翻波跳浪衝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
養氣舍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
行者掄着棒道:“你又是哪方妖怪,敢來大膽戲弄我。”老黿道:“妖怪是我的對頭。感大聖之恩,情願送你師父過河。”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聖,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府?乃是我的住宅,自歷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水黿之第。那妖邪六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入了通天河,來與此處,仗逞兇頑,與我爭鬥,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鬥他不過,將巢穴白白的被他佔了。今蒙大聖至此除了妖邪,將第宅和眷族還歸與我,我如今團圓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入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這四鄰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多得之恩也!敢不報答?”行者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麼?”老黿道:“因大聖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就請上來。”老黿卻纔洑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岸。衆人近前觀看,有一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切迍邅,況此黿背,恐不穩變。”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的緊哩。但歪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師父,別怕,來上來。”一邊扶師父,一邊教:“兄弟們,快挑擔牽馬來!”
行者教把行李放在黿背中間,請唐僧坐在上邊,白馬站在後邊,沙僧、八戒分站兩邊,大聖站在前邊。那行者又恐老黿無禮,解下虎筋絛子,拴着老黿的頭頸,扯起來像一條繮繩,卻使一隻腳踏在蓋上,一隻腳登在頭上,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頓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他卻登開四足,慢慢下來,踏水面如行平地。衆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大唐聖僧。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衆人只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人們爲感念唐僧師徒之恩,就把靈感廟擴建成唐老爺大廟,立了師徒五位的塑像。把囚藏唐僧的石匣,也挪入大廟內,稱作三藏石;這條大河,依着石碑所刻,改叫做織錦河。
卻說唐僧師徒駕着白黿,不消一個時辰,行過了二十里水路,幹手幹腳的登上西岸。唐僧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貧僧這裡有禮了。”老黿道:“我該謝師父們!等取經回來,小黿還渡師父過河。”說着,點了幾點頭,淬水而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沙僧挑了擔,八戒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的是:
聖僧奉旨拜佛陀,水遠山遙災難多。
意志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大河。
畢竟不知此後還有多少路程,還有什麼兇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