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着記憶, 又回到那座茫茫大山前。
那是她曾昏倒的地方,也是和尚救她的地方。
“和尚?和尚?”
她大聲的喊叫。
“和尚!和尚!”
她嘶吼般的喊叫。
可是不管她怎麼叫喊,那個和尚就是不出現。
她仍然不放棄, 一直叫, 叫到了天黑。
天黑之後又是天亮, 她仍然在喊。
喊到最後, 她的嗓子啞了, 再也說不出話,而那和尚也終於出現了。
佛光普照,聖潔無邊。
“何必呢, 你我緣分已盡,本不該再見面。”
她嗓音雖啞, 嘴脣卻微微張着, 無聲道:“我不知什麼是緣分, 亦不知何謂不該,我只想明白爲何我心仍會痛?”
和尚沉默了許久之後, 嘆息道:“只要有心便會疼痛,不論你是鐵心還是木心或是人心。我對你說你有鐵心,亦不過是誆騙於你罷了。”
她苦澀的笑着點點頭:“原來如此。”
寂靜無言一陣,忽然她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和尚嘆道:“終生平等,不必說求, 你只需告訴我是件什麼事, 能幫我自然會幫。”
她閉目笑起來:“我本是凜冬裡的寒梅卻因爲貪戀人世的繁華而化形, 化形之後卻又因見金蟬子的皮囊而心動, 心動之後爲追尋他跟着紫微帝君上天成了個半妖半仙。我在這二人之中游走掙扎許久, 痛苦不已,而後遇上了你, 不僅變成千年寒梅,更成了一個純粹的神仙。可此刻,我卻覺得愈發的痛苦。世人皆說,有因必有果,我的因便是當初貪戀繁華修成人形,我的果便是如今的痛苦。我希望你幫我回到這一切的開始,讓我繼續做那一株寒梅樹。”
和尚轉動念珠爲難道:“你說的話確實不錯,可你要明白,有因有果,因種下了果,而果已然發生,便是不可逆轉的,即便你再變回當初那棵樹,可是該發生的早已發生了。”
她乾脆利落的道:“無所謂了,發生便發生罷。我只要自己變回最初,不再那般痛苦。”
和尚終究還是應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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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成了一棵樹,千年老樹,寒梅似雪。
她靜靜佇立在人間,看那人世朝代更迭,百姓生老病死。
她本以爲自己這一生就該如此過去,卻不曾料到,有那一日,她會再碰到紫微帝君。
依舊是一襲雪白的長袍,錦緞似的墨發,鳳眼瀲灩。可惜他已認不出來故人,或者說故樹。
他雖沒認出來,卻仍舊將她帶上了天界。許是爲了那冷冽醇厚的梅花香氣,抑或是爲了她的千年之根,總之,她又回到了那個地方——紫微宮。
她時常呆呆的望着他,總覺得他好像跟一百多年前不一樣了,但是哪裡不一樣,她卻也說不上來。
她心裡模模糊糊的想着,就這樣一直陪着他似乎也不算糟糕。
然而,這種日子不過半個月便到了頭。
那一天,好像是人間的什麼上元節,她記不清了,只看見紫微宮裡也很熱鬧,處處張燈結綵,
人聲鼎沸。
紫微還特意取了一根雪白的絲帶綁在她虯然的枝丫上,似極其滿意般對她微笑。
她以爲他終於認出來她了,卻沒料到,一個轉身。他竟是將她送到了金苑瓊宮,那是赤淵的洞府。
高樓長廊,綿延不絕,玉樹花海,唯美似夢。
她亦成了這金碧輝煌的仙府中的一抹風景,寒梅凜凜,清冷高潔。
赤淵站在綿延的長廊下,一眼就認出了她:“是你。”
她只是一株梅樹,不能言語,靜默着。
赤淵轉頭瞥見紫微淡漠的神情,似已明瞭,原來他沒有認出來那棵小樹妖啊。
多麼怪異又多麼令人興奮呢?
赤淵得意的狠毒的投給她一個眼神,而後款款的從廊裡走出來,溫柔無比:“紫微,我會好好照顧這株千年寒梅的。”
白袍似雪微微頜首,鳳眼瀲灩:“多謝姐姐。我府中仙壤不適梅花生長,但姐姐這裡花多草盛,想必適宜草木成長,希望這梅樹在此亦能長得枝繁葉茂生機勃勃。”
赤淵淡笑着望向她,重重的說:“一定會的。”
紫微負手離去,她還呆呆望着,她想嘶吼,想吶喊,想問問他:“你忘記了我嗎?你爲什麼要走?”
或許,只要她說一聲他的名字紫微,他就會停住腳步,可惜的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再一步離她越來越遠。
明明那個赤淵什麼都知道,爲什麼?爲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呢?
她憤怒的看向院中的少女,院中少女亦側過臉龐望着她。她們的神情都是那麼相似,恨意綿綿,卻又無可奈何。
赤淵似讀懂她的心思一樣,輕蔑的道:“我是決計不會告訴他的,你就死了這條心罷。”
她憤怒,她氣極,她不甘。
可日子久了,她的心裡也只剩下頹然。
偶爾看見紫微來看她,她竟也無動於衷,心裡竟是平靜如水毫無波瀾。
她似乎明白了,這大約纔是真正的鐵心罷?
時間一長,赤淵倒也不再對她冷嘈熱諷,只是有時不如意便會拿她發泄。諸如用刀割她的樹皮,或用法術折斷她的枝丫,抑或是用棍子打落她的花瓣之類。
赤淵如意時,又會對她百般照顧,澆水捉蟲,拂塵拭污,似是對她呵護至極。
而她對於這一切,好的壞的,也只是逆來順受不置可否。
她在府裡時常會看見金蟬子,他好像也認不出來她了。
赤淵見了金蟬子總是高興不已,拉着他就往梅樹下跑:“金蟬子,你看,這是紫微送我的千年寒梅,前幾日開花了,好看吧?”
而金蟬子往往都會附和着點點頭:“好看好看,赤淵府裡的花都好看。”
赤淵聞言便一臉甜蜜的依偎在他懷中。
二人這樣看,好像是一對神仙眷侶,可她卻微微一哂:傻瓜。
她分明聽見金蟬子低聲說:“這千年寒梅的靈根不錯,吃了功力必定大漲。”
她一邊暗暗譏諷赤淵的自作多情,又被那句吃了功力大漲嚇得瑟瑟發抖,當即花枝亂顫,寒梅飛舞落在樹下相擁的二人身上。
赤淵立時扭頭給她個“算你識相”的眼神。
她冷哼一聲,並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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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金苑瓊宮待久了,便也發現不尋常的事。例如赤淵的貼身衣物時常會遺失,總會有人鬼鬼祟祟的躲在不遠處偷看,花海里總有一些小動靜。
有一日的晌午,赤淵不在,院門外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悶得發慌,便也起了點好奇之心,探出根枝丫,伸到牆外看。
日正當中,流暉似火。牆下一個明晃晃的人影,正鬼鬼祟祟的往院裡瞧。她心一橫,枝丫猛長便將那人撈了起來。
那人似受了驚嚇,猛的擡起頭來。
她睜眼一瞧,竟是個熟人。可惜她說不了話,只能將那人平穩的放在地上,在心裡唸叨兩句:“小和尚,怎麼會是你啊?”
不錯,這鬼鬼祟祟的人竟是當日救她度她的那個秀氣和尚。
和尚聽她問,臉上一紅:“我來這裡是因爲找師姐有事。”
她詫異道:“什麼師姐?”
和尚別過頭,脖子都微微紅了:“赤淵師姐啊。”
“哦,原來是她。”她暗暗咋舌,又皺着一張老樹皮,打量了他許久,奇怪的道,“和尚,你臉上身上怎麼都紅了?”
和尚整一整衣衫,輕咳兩聲,強作鎮定道:“你看錯了。”
她應了一聲心裡卻嘟囔着,分明沒有看錯。
和尚自然聽得見她嘟囔,卻未接話,而是好奇的問她道:“你不是在人間的麼,怎麼會到我師姐的府上來了。”
她撇撇樹根,老樹皮一陣聳動,無奈的道:“我被紫微帝君帶上來,然後他將我送給你師姐了。”
和尚若有所思一陣,道:“看來,你跟師姐是緣分匪淺。”
她輕笑,是啊,緣分匪淺。
和尚又道:“我師姐待你如何?她人可好了,想必對你也不會差。”
她在心裡無聲應道:“是啊,可‘好’了。”
她的好字分明是不好的意思,和尚卻彷彿聽不出來,依舊滔滔不絕的說起赤淵是如何善良單純的一個人。
她隱約發覺這和尚好像不太對勁,卻未點破。
和尚說得口乾舌燥,卻見她不發一言,都是無聲的應和,面上掠過一絲怪異,他問:“爲何你如今都是心言口不言?”
她淡淡一笑,心中默默的道:“因爲我已變成了一棵樹,喉嚨已變成樹幹,嘴上已經不會開口說話了。”
和尚愣住,愣了很久很久,才猶豫着道:“其實你可以……”
那句話不曾說完,赤淵便回來了,他又偷偷摸摸的溜走,而後默默蹲在不顯眼的地方打量着這座金碧輝煌的府邸。
“我可以……我可以做什麼呢?”她輕描淡寫的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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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里。
“我可以做什麼?你當時要告訴我的是什麼?”
大雨磅礴,電閃雷鳴裡,端華終於問出來當年那句話。
冰涼的雨水沿着和尚清秀的眉眼直直往下淌,一身淡黃僧袍已然溼透,他微擡着下巴,寒意森森的笑起來:“你一直都可以說話。”
“不——不可能——我若是能,當時爲何沒有叫住他!我若是能,爲何不曾早早告訴他們我是誰!我若是能……”說到最後,端華的聲音已然哽咽。
和尚冷冷的道:“你可以,你一直都可以,只是你不願意說罷了。”
沉默一陣,端華終是乾巴巴的承認了。
“不錯,我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