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身子底子好, 恢復得很快,劉子業經常來看她,但明萱也不理他, 劉子業也不在乎, 劉子業經常在她睡着的時候進來坐在牀邊, 呆呆地看着她, 一坐就是很久, 也只有這時候,暴戾嗜殺的小皇帝,才能溫柔地像個孩子。
一天明萱醒來時, 看到劉子業正拿着她編的兩個草螞蚱出神,他一直收着這兩隻草螞蚱, 比什麼都要重視, 他看到明萱醒了, 於是笑道:“你醒了?”
他見明萱看着那草螞蚱,於是道:“這是你幫我編的, 我還時常想起那天的情景呢,也只有你,不怕我……”
他的聲音帶了些許哀求:“明萱,能留下來陪我嗎?”
明萱將目光從草螞蚱上移開:“你能殺了慕珩嗎?”
劉子業沉默了會,才慢慢道:“不能……”
“那, 我的答案, 你也知道了。”明萱道:“我是不可能忘記楚瀅和子鸞的。”
這個皇宮, 她是決計不想再踏進一步了。
怎麼能忘記那個脆生生喊着她“師父”的女孩, 又怎麼能忘記那個說“來世不再生在帝王家”的皇子?這裡的黑暗, 鋪天蓋地,讓她想窒息。
楚琇也時常來看她, 只是楚琇發現,她的萱姐姐,已經完全變了,再也不是那個喜好機關術、愛笑愛玩的萱姐姐了。
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雖然貴爲公主,但是卻越發地不快樂,她問明萱:“萱姐姐,爲什麼每個人都不開心呢?阿姊不開心,皇帝哥哥不開心,你不開心……就連師父……也不開心。”
聽到她提起慕珩,明萱想說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個小姑娘,心思跟水晶一樣純淨透明,覺得世上都是好人,誰忍心玷污這抹純淨呢?
所以她只是說:“因爲人世間,有很多事,是無法預料到的,有些東西,你覺得你已經得到了,但是沒想到,你也在失去,因爲擁有過才失去,所以纔有了執念,放不開執念,自然就不開心。”
楚琇聽不懂:“爲什麼放不開呢?”
“得到過,才放不開。”明萱怔忡道:“擁有過,所以才知道他的美好,那,又怎麼能忘得了呢?”
正如她與蕭嶷,慕珩和山陰公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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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琇還是聽不懂,所以她去找慕珩,詢問這個答案。她出了宮,去公主府見慕珩,當楚琇將這段話複述給慕珩聽時,慕珩沉默道:“她真得這麼說的?”
“是的。”楚琇點頭:“這是萱姐姐說的。”
慕珩苦笑:“那想必,她是真得傷透了心吧。”
“萱姐姐很不開心。”楚琇道:“我陪了她這麼久,都沒見到她笑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萱姐姐。”
慕珩怔怔地不說話,楚琇又道:“師父,爲什麼你現在再也不進宮了呢?楚琇還等着你教我那首雙燕離呢。”
雙燕離,顧名思義。慕珩道:“這首曲子太過悽清,不教也罷。”他頓了頓,道:“楚琇,我能教的,都教給你了,以後,琴曲就靠你自己琢磨了。”
楚琇慌忙道:“師父這是何意?”
“我想,我不能再當你師父了。”
“爲什麼?”楚琇連聲問道:“師父,是不是阿姊不讓你教我了?我去央求阿姊……”
“不必了。”慕珩道:“這並非你阿姊的意思。”
“那是爲什麼呢?”
慕珩剛想說什麼,忽見粉蓉急匆匆趕來,她欲言又止:“公子……”
“何事?”
“褚公說,公主再逼他,他就自盡……”
褚公即褚淵,是山陰公主的姑父,長相俊美,風采出衆,山陰公主向劉子業請求讓褚淵陪她幾天,劉子業同意了,下旨讓褚淵陪她十天,只是這十天裡,無論山陰公主怎麼施展渾身解數,褚淵都無動於衷,還說,這種違揹人倫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做的。
慕珩知道褚淵出身高貴,又是朝廷重臣,這人把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萬一要是傳出去說他和山陰公主□□,那絕對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他一直義正言辭地拒絕山陰公主。粉蓉着急道:“公子,快想想辦法吧,這褚公要是真自盡了,那他妻子南郡公主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慕珩淡淡道:“把何駙馬找過來,讓他陪着褚公。”
粉蓉雖然不解,但還是照辦了,慕珩只覺疲累,楚琇怯生生道:“師父,你和阿姊……沒事吧?”
慕珩勉強笑道:“沒事,你先回宮吧,我改日再去看你。”
楚琇聽到慕珩說要去宮中看她,不由心中雀躍萬分,她開心道:“好啊,師父,你一定要來看我啊,我會一直等着師父的。”
“嗯。”慕珩心事重重,也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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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戢一向仰慕褚淵,他來公主府後,和褚淵同吃同住,這倒讓山陰公主不好下手了,山陰公主本來也不是很想逼迫褚淵,只是想做給慕珩看而已,何戢一來,就和褚淵住在一起,天天擺着一副生人勿進的態度,山陰公主也失了興趣,腹誹道,十個褚淵都比不上慕珩,何戢這般做派給誰看呢?所以十天一到,她就將褚淵掃地出門,連帶着何戢一起。
何戢離開前,忍不住憤憤道:“公主,您還是趁早收手吧,您知道外面說得有多難聽嗎?”
山陰公主挑眉:“哦?怎麼說?”
“說……”何戢都說不出口。
山陰公主悠悠道:“你說不出口,本公主替你說,無非是說本公主荒淫,不但向陛下求三十面首,而且連自己姑父都不放過,是嗎?”
“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做這種事情,你想在史書上聲名狼藉嗎?”
山陰公主失笑:“名聲是什麼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名聲好,能讓本公主現在高興點嗎?”
何戢語塞,良久才憋出一句話:“那你現在高興嗎?”
山陰公主也頓時語塞,她沒好氣道:“你可以走了。”
“就爲了一個慕珩是嗎?”何戢道:“你何苦爲了一個出身低微的小人這樣作踐自己?”
他繼續道:“我看得出來,你只是利用褚公氣他,否則,也不會我一來你就不見褚公,公主,爲了一個慕珩,讓外面百姓恥笑,讓皇室顏面蒙羞,讓自己聲名受損,值得嗎?”
山陰公主嗤道:“恥笑?蒙羞?聲名受損?本公主何曾在乎過這些?”她有些恍惚,喃喃道:“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喜歡我劉楚玉,而不是山陰公主。”
何戢忽然驚覺,這個昔日皇族第一美女的臉上,竟佈滿了憔悴和痛苦,她在折磨慕珩,但其實她折磨的,只有自己。
眼見山陰公主爲慕珩憔悴至此,何戢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心中隱隱有些嫉妒:“當初我移情別戀,你也沒有這樣傷心,現在又何必爲一個慕珩這樣作踐自己?”
山陰公主深吸一口氣:“何戢,既然我們都走到這種地步了,我就說個清楚明白,我對你,就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心中英雄的仰慕,當我發現你因爲我不能生孩子而背叛我時,我心中的夢就破滅了,但是,我對慕珩不同,我對他,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八年,但是現在,他告訴我,以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感覺,你懂嗎?”
“我不懂。”何戢道:“慕珩除了長得好看點,有什麼好?出身又差,人品又低劣,還一直利用你,這樣一個男人,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他就算千不好萬不好,但是,我已經喜歡上他,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他。”山陰公主扯動嘴角恍惚笑道:“就跟五石散一樣,斷不掉。” щшш _TTKдN _C〇
“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你現在是會稽郡長公主,爲什麼還要對這樣一個男人念念不忘?”
山陰公主緩緩道:“何戢,你還是不懂,天底下的男人的確多得是,但是我愛的,卻只有慕珩一個。”
她忽嘆道:“何戢,我累了,玲瓏我也殺了,你我也折騰夠了,我會去跟陛下說,與你和離,從此以後,你再也不用忍受我這個不守婦道的妻子了,這個,就當我爲我年少時候心中的英雄,做的最後一件事。”
聽到山陰公主終於同意和他和離,何戢大爲震驚,甚至震驚到說不出話來,良久,他才道:“爲什麼?”
他忽然有個猜測:“難道……難道你要嫁給慕珩?”
“不。”山陰公主一字一句道:“現在的他還不配,如今他只配以一個面首的身份活着。”
“那爲什麼?”
“因爲我已經沒什麼心力去應付你了。”山陰公主擺弄着她繁複華麗的裙裾:“以後的日子,我只想把全部的心力都留給慕珩,你懂麼?”
何戢心情複雜:“你爲了他,能做到這種地步?”
“只要他能愛我,命給他又何妨?”她支撐着額頭,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你我的恩怨情仇,就此一筆勾銷了吧,從此以後,你可以實現你多年的心願了,你想有多少孩子就有多少孩子,我不會再幹預。”
何戢神情十分古怪,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氣,就衝撞起來:“劉楚玉,你以爲你是長公主,天底下的事都是你說了算嗎?你想和我成親就和我成親,你想不讓我有孩子就不讓我有孩子,你想殺玲瓏就殺玲瓏,現在你說你累了,所以和我和離?我何戢的名聲,我的臉面,又都往哪擱?”
“哦?”山陰公主揚起嘴角:“那你想怎麼樣呢?”
何戢冷笑:“恐怕無法讓公主稱心如意。”
他氣沖沖拂袖而去,粉蓉瞠目結舌:“公主,這駙馬不同意,該怎麼辦?”
“由得他嗎?”山陰公主回過神來,嘲諷道:“本公主可是會稽郡長公主,自然是想和離就和離,沒有人能阻礙本公主,這就是權力的好處。”
她瞥了眼粉蓉:“宮中現在是什麼情況?”
“阮明萱傷漸漸好了,而且,她還不許陛下再侮辱湘東王了,湘東王和其他幾個王爺都被她保護起來了。”
山陰公主皺眉:“阿業就隨她胡鬧?”
“陛下什麼都沒說。”
“以前路皇后不是討厭她討厭得要死嗎?現在她在皇宮興風作浪的,路皇后也沒意見?”
“這個……公主也知道的,路皇后自從生下太子後,就一直不太對勁,從來都沒出過宮門,又哪會管阮明萱的事呢?”
“不就是生下了劉勝的兒子嗎?這點小事就能把她刺激瘋了,這個路浣英真是讓本公主失望。”
粉蓉不敢搭腔,山陰公主忽想起慕珩的勸告,說如果不放了湘東王,就殺了他,否則,必釀成大禍。
那一瞬間,她心中猶疑,要不要殺湘東王,但只是一瞬,這個念頭就拋到九霄雲外了,她賭氣想,你讓我殺我就殺麼?我偏偏不殺,我倒要看看,被軟禁在皇宮的湘東王,還能翻出什麼巨浪來?慕珩,我一定要證明你錯了,讓你不能再那麼自負。
而街頭上,何戢茫然地走着,這是第一次,山陰公主在他面前剖析對慕珩的感情,她是真得愛他,愛到什麼都不顧的地步。
爲什麼他的心會這樣悵然若失呢?他明明應該恨她的呀,她殺了他的孩子,殺了玲瓏,讓他被世人恥笑。
可是爲什麼,他的心裡,總是浮現起初見她的樣子呢?
那是先帝和先皇后將他和父親召入皇宮,對他說,要招他爲山陰公主的駙馬。
身爲世家子弟,婚姻本來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能和最受寵愛的長公主成親,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父親領着他下跪謝恩,他跪着的時候,看到皇后身後的珠簾被悄悄挑起。
一張明豔動人的臉出現在他面前,那個含羞帶怯的少女偷偷瞧着他,卻發現他也在偷偷擡頭看她,於是臉頰飛起兩片紅雲,又將珠簾放了下去。
至今還記得她的眼神,顧盼生姿,又帶着些許羞澀和期待。
也曾經有過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日子,只是,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何戢問自己,我到底是愛她多一點,還是恨她多一點?
只是這個答案,他自己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沒什麼意義了,他想。
因爲她的心,永遠都不會屬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