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太甲實在是聽不下去,反手一掌,鍼芒封住漁樵子喉舌,令其不得言語,轉而對澈聞真人問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能不能破解他的法術?”
“這不是他的法術。”澈聞真人謹慎地凝神施法,逆潮珠緩緩在掌心浮起,元神驟感法器重如山嶽。這種沉重之感並非來自法器本身,而是與逆潮珠相互感應的龍騰海眼,即便是極擅御水法術的漁樵子,御器施法也像是從一塊乾布中擰出水來,施法之艱難簡直超乎想象,難怪會輕易敗在莊太甲手上。
“逆潮珠中被施了禁制,與海眼互感相激,直到逆潮珠無法承受互感之力、自毀爲止。”澈聞真人稍稍施法便明白了。
莊太甲問道:“毀器之法?”
“差不多,但與一般修士自毀法器不同。莊首席見過那種帶着長長引線的炮藥管子嗎?”澈聞真人講述道。
方真修士煉製法器不易,用其御劫防身。但萬一遇到自己無法抗衡的敵手時,萬般無奈下采取玉石俱焚手段,毀器往往是最佳途徑。
修士毀器,也有兵解之說,乃是盡全力發動自身神氣法力,將法器當成符咒一般施展,將溫養積聚已久的法器妙用一口氣爆發開來。往往法器妙用禁制重數越多,毀器難度越大,但威力也越強大,甚至有可能大到毀器之人都無法掌控的程度。
而且更重要的是,並非什麼人都能施展毀器之法,方真修士聞道修行,追求的是全形長生,不是江湖武者好勇鬥狠,也不會動不動就拼死拼活、同歸於盡。修行心性不參悟到一定程度,方真修士根本無法施展出毀器之法,因爲哪怕最低層次的毀器,也如同自斷手足一般,將大耗神氣法力、折損修爲。
一般修士毀器,是一個瞬間發動的過程,可澈聞真人今日所見,逆潮珠的毀器之法十分特異。彷彿是一座高塔,眼看着片片磚瓦被逐一拆解,高塔本身似乎還維持着大體外貌,但不知什麼時候一股強風便能將其吹倒。
毀器之法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就像果實腐朽,除非有當世仙真,施展幻宇逆光的無上法力,或可暫時遏制住逆潮珠自毀過程。但施法之人恐怕還要與逆潮珠互感的海眼潮汐之力相抗衡,一來二去,根本無法長久阻止逆潮珠自毀。
“難怪漁樵子這麼自信,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謀劃好了!”莊太甲聽完澈聞真人的解釋,彈指收走幾縷鍼芒,同時驅使漁樵子體內截脈真功法術折磨經脈,逼問道:“我就不信你們沒有解決辦法,一旦江都被海水淹沒,你們半點好處也得不到!”
漁樵子慘叫一輪,可見莊太甲嚴刑之殘酷,但他哀嚎一輪,很快發出詭異笑聲:“我們要江都做什麼?逆潮珠自毀崩解,本來就不是爲了對付你們的!萬一那個楚皇后發了瘋從皇宮中殺出來,我可抵擋不住!但逆潮珠就算落到她手中,也阻止不了滔滔海潮!就算逆潮珠盡毀,城外海潮也不會退去了,你們猜猜,現在城外有多少百姓遭殃了?”
“喪盡天良!”澈聞真人一向和顏悅色,今天也頭回罵人了,不過他很快清醒過來,說道:“原來當年龍騰海羣鯊侵略東海沿岸、襲擾江都,也是你們的謀劃!”
漁樵子七竅流血,沒有半點陰謀被窺破的怨怒,反而露出幾分得意神色:“不錯,你澈聞雖然算不得智計超卓,可總能從細微處尋出線索,如果你願投身我輩偉業,這天下也有你一份。”
“漁樵子,到底是怎樣的誘惑,能夠讓你墮落至此?”澈聞真人神色一正,緩緩摘下鼻樑上的鏡片,“從一開始,你便在顧左右而言他,口口聲聲權勢地位,無非是爲了迷惑我等,好讓我們往別的方向去判斷。但我現在看出來了,你們要的根本不是這俗世凡物……你們是爲了金闕雲宮而來的吧?”
“金闕雲宮!”莊太甲也聽明白了,這件原本屬於羅霄宗掌門的洞天神器,後來不知爲何落入當今陛下手中,可以說當今陛下因之以成帝業,受妖邪覬覦一點都不奇怪。
知曉當今陛下手握金闕雲宮者其實不算少,但是在太玄宮中卻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與金闕雲宮相關之事,陛下不言,衆人不問,原因爲何,無人知曉。
其實從一開始,金闕雲宮會出現在陛下手中便很奇怪。當今陛下並不算方真道的修行高人,也就是楚娥英出現在其時還是昶王世子夏正曉的身邊後,陛下才開始接觸方真修行。至於具體次第境界,從無外人能窺見深淺。
至於金闕雲宮的出現就更離奇了,這件原本屬於羅霄宗掌門的傳承法器,在合揚之亂與楚娥英出走後,無論如何都該傳給某位羅霄宗門人。尤其是玉皇頂一役後,羅霄宗門人各攜傳承器物典籍散離出走,唯獨金闕雲宮沒了蹤影,再度現世便已在當今陛下手中了。
原本有人揣測過,金闕雲宮其實是由楚皇后掌握,然而一些出入過金闕雲宮的太玄宮修士都不再有猜忌,承認當今陛下就是雲宮之主。可是就澈聞真人所瞭解看來,陛下似乎也未曾得金闕雲宮的傳承法旨,不能完全駕馭這件洞天神器。
至於具體原因,陛下曾在一次閒談中偶爾言及——
“金闕雲宮在等人。”陛下說這話時,正在洞天內中一處蓮池旁,“至於它在等誰,朕不知。朕覺得,連金闕雲宮亦不知。”
“金闕雲宮難道有自己的靈識?”澈聞真人壓抑着內心激動問道。
“也許吧,朕的悟性向來平常,真人可不要笑話朕。”陛下看着蓮池水波,嘆息道:“朕這一生,文不成、武不就,幼年曾聞方真修行,頗爲憧憬嚮往,等真正體悟大道,方知渺小無力。”
“陛下臨危登極,挽萬民於水火之中,不宜妄自菲薄。”澈聞真人勸道。
“若非妖禍亂世,朕只想做個逍遙王爺,清靜度日,如果有哪一天,朕支撐不住了,真人覺得幾位皇子中,誰堪託付江山?”陛下問道。
澈聞真人沒有回答,甚至一拖便是好幾年,他當時認爲皇帝陛下春秋正盛,不必像老人一般心境如暮。但今日狀況,不由得讓澈聞真人回想起這段舊事。
“就憑你和逆潮珠,即便江都城毀於一旦,也奪不走金闕雲宮。”澈聞真人對漁樵子說道:“大不了我等護送陛下離開江都!”
漁樵子陰惻惻地說道:“那你們爲何還要反抗?任由海潮吞沒江都不就好了?反正你們曉得飛遊騰翔之術,帶走幾百個緊要人物不就好了?”
“難道你真的一點悲憫之心都沒了嗎?”澈聞真人看着漁樵子,不敢相信以前那名熱情爽朗的同道,居然變得這麼冷血無情。
“跟他說這些有什麼用!”莊太甲五指微屈,絲光鍼芒漸漸收緊,要將漁樵子活活勒死。
漁樵子渾身筋骨被纖細針絲寸寸割碎,若非憑着修爲法力,早就變成一地碎肉,即便如此,他還是毫無懼色,說道:“你以爲殺了我,就能阻止滅頂之災嗎?你們看看,是誰來了?”
話聲未落,莊太甲與澈聞真人元神中恍惚感應到一股傾天威壓,比起那磅礴海潮還要強橫三分,彷彿旭日東昇,不可遏止。
這股威壓對於莊太甲與澈聞真人來說無比熟悉,不用擡頭也能猜出來者身份。
“攝提格!”
……
從極高空俯瞰江都城,此刻已經像是海中的孤島。在攝提格眼中,世間事物都已經沒有了原來的色彩模樣,是純粹的氣機流變,受逆潮珠所引動的海潮,吞沒大片陸地,彷彿名爲海洋的巨獸,硬生生從陸地上啃下一塊來。
在不久之前,杏壇會因爲攝提格引起劇變,導致會場大亂,攝提格眼看仙杏樹枯萎崩頹,原屬於自己那一份仙杏靈果就此不見,一怒之下大開殺戒,將眼前所見修士全數撕成碎片,也不管對方來自哪門哪派。
若論對青衡道的破壞,第一可能是以陀羅幫爲主的化外邪修,攻入藥夫子山後劫掠無度,恨不得將這座外丹寶山搬空。而排第二的,應該就是攝提格一個人。狂性大作的攝提格不僅擊殺包括淨泉掌門在內的多位青衡道高手,而且最後還將藥夫子山毀得千瘡百孔。
陀羅幫最多就是來搶掠丹藥法器、淫辱女修,可沒有人會瘋到要將道場整個毀掉,而攝提格就是這樣的人。杏壇會大亂過程中,攝提格本人沒有拿走青衡道一件東西,他的所作所爲就是破壞,眼前活物盡數被滅,就連陀羅幫的邪修最後都不得不避開他,唯恐被這個瘋子盯上。
當持續三天三夜的破壞結束後,攝提格才從巨猿體型變回原來模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方圓數裡沒有活人膽敢靠近。
“不愧是外道邪魁,青衡道覆滅,閣下當論首功。”一片妖風之中,一名高瘦男子拍着手掌緩緩落下。
攝提格瞥了那高瘦男子一眼,目光轉而望向遠方。高瘦男子微微鬆了一口氣,然而攝提格身形轉身逼近面前,巨大威壓幾乎要將男子脊樑折斷。
“你是不是覺得,能夠讓我幫你做一件事,就能夠輕易號令我了?”攝提格問道。
“不、不……啊啊啊啊——”高瘦男子正想否認,自己四肢忽而自行斷裂,只剩下軀幹倒在血泊中,像是離水的蝦米,不停掙扎,滑稽非常。
“這是給你對我開口說話的懲罰。”攝提格對着重傷的高瘦男子言道:“下一句話的代價是腰斬,再下一句是斷頭。你還剩下兩次機會,想清楚再說。”
高瘦男子只覺得不可置信,攝提格性情之狂暴,已經沒有任何道理可講,軟硬不吃、油鹽不進,跟他說話必須要以性命爲代價,難怪上一個派去與他接洽之人沒有回來。
“風尊說接下來將要對東境江都動手,還請閣下前往啊啊啊——”高瘦男子話還沒說完,腰腹間血花飈散,流了一地碎腸,而且根本沒看見自己是怎樣受傷的,連芒刃破體的感覺都沒有,好像就是忽然斷開的。
“江都?我沒興趣,之前得見魏正陽那點劍術修爲,我就明白魏存神已經老弱不堪,要拿兒子出來震懾天下。”攝提格忽然笑了:“正劍之道,最後居然也要淪爲攀附權勢,以求傳承不絕。此念一起,劍心已殘,還證什麼一劍破萬法?”
高瘦男子連忙喊道:“當今正朔朝皇后楚娥英是羅霄宗崇明君弟子,亦是劍術高手——”
這話剛說完,高瘦男子整個腦袋脹破開來,一聲輕響,化作一探紅白肉泥。
“在我面前,提什麼高手?”攝提格那如同蒲扇大的巴掌牢牢握住:“都是些不堪揉折的弱者罷了。”
攝提格根本沒有心思與別人合作,他也從來沒有去深究到底是什麼人要顛覆青衡道與朝廷。自從他發現沈天長極有可能已不在這個世間,那麼僅存的束縛將不復存在。如果沈天長還活着,攝提格依舊打算再次挑戰他,甚至還要將他撕成碎片,慢慢聆聽他的慘嚎之聲。
下方江都城的玄天六合陣有如大罩倒扣,將江都城上空也一併護住,城中顯然有人察覺到攝提格從高空落下,連忙施法加強法力守禦之力。
攝提格對此並不意外,任由身軀自由落下,百氣流罡熊熊發動,天上驟現雙日奇景。
日隕、陣破!
攝提格施法根本沒有絲毫花巧可言,百氣流罡之威聚焦一點,玄天六合陣尚要分力阻隔圍城海潮與艦隊炮火,上空方向法陣直接被攝提格撕開一道缺口,朝着皇宮方向攻去。
澈聞真人發現攝提格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施法加強玄天六合陣,試圖攔阻對方。然而攝提格破陣之威沛然難當,法陣反震,讓澈聞真人經絡氣機一陣滯礙難行。
然而當他勉強提運氣機法力之際,又見十幾道飛快身影穿過上空陣法缺口,衝入江都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