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府地處東境最北端,全府境域高山連綿、料峭蒼拔,前往北境的陸路不易通行。但除卻陸路外,雲間府還與北境登平府隔着一條峽灣,風平浪靜,便於船隻航行,是往來東北兩境商賈人員的主要路線。
“老伯,爲何這海上有一根根樁子露出水面?不怕觸碰到船底嗎?”一名身披淡青道袍的少年站在船頭,向一旁船家問道。
這名少年看模樣恐怕還不到弱冠之年,丰神俊朗、劍眉朗目,一派朝氣向上。他手中拿着一支笛子,材質似玉如冰,令人望之便感寒意。
若是隻看言行舉止,這名少年十足就是未曾出過遠門的豪門世家子,對世事知之甚少,又出手闊綽。光是僱船前往雲間府的花銷,足夠將整條船買下來。如果船家要是動了什麼歪念頭,估計就在海上,將少年宰了餵魚。
船家對青衣少年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條峽灣每逢冬季便會冰封,船隻無法通行,但人畜卻可以在上面行走。然而過去在冰上渡海的人,最害怕就是冰面厚薄不一,萬一掉進冰窟裡,就誰都救不了了……”
爲了解釋來龍去脈,船家跟青衣少年說起一件神乎其神的往事。
大約是在六七十年前,北境陡然爆發了一場混亂,牽連得一批窮兇極惡的匪盜四處劫掠,具體起因無人得知,最後被朝廷派兵彈壓平定。
然而當初有一大批百姓商賈來到登平府海邊,意欲上船南渡,避過兵鋒劫掠。卻不料當地府縣官吏帶着家眷,早早將船隻開走,導致滯留岸邊的百姓被悍匪屠戮,更逼得許多人不得不跳海,在冰冷的海水中活活凍死。
據說當時天上有仙長路過,見狀一怒揮劍,將傷害無辜的悍匪全數斬殺。那位仙長見百姓無舟楫渡海,於是劍光一揮,一條冰封長徑乍現海面,生還的百姓皆可從此渡過峽灣,前去東境雲間府。
傳說到此尚未結束,當年冬季大雪紛飛,峽灣海面冰封,寒風呼嘯日夜不止,反而杜絕了踏冰渡海的路徑。而從海面冰封之日開始,從峽灣方向便傳來怪異的夯擊聲。
當次年開春,海面冰封解凍,海上就出現了一串連接峽灣兩岸的石樁,釘入海牀深處。同時在兩地盡頭各有立碑說明——若奉海面冰封時節,凡是在石樁左右三丈,冰面厚實不破,直到次年開春解凍。
如此神妙之功,顯然是方真高人手筆。這樣一來,峽灣兩頭百姓若在冬日往來,就不用擔心冰面破碎。而在海上沒有冰封之時,石樁就相當於是一條明確指示方向的航道,幾百裡的海路也可以輕鬆通行。萬一在海上遭遇什麼意外,也可以用纜繩捆在石樁上,等待兩邊途徑的船隻救援。
“這麼說來,也是功德之舉啊。”青衣少年看着如同珠串綿延不斷的石樁,能夠感應到這是方真高人以大法力釘夯石樁,不僅僅是打入海牀,而且與地脈氣機貫通相連,使得整條石樁連成一條疏浚泥沙、防波緩浪的法陣。
這一條“法陣”甚爲特異,借地脈氣機不斷蘊養維護,若奉冬日時節,自然凝水爲冰,化作一條巨大冰堤,人畜能夠自如行走其上。
能在一個冬天內,釘下這麼多石樁,連通峽灣兩段,做這件事的方真高人十分不簡單,青衣少年自詡是沒有這麼綿長高深的法力。不過仔細一想,也許“仙長”從來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幫人,這樣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還好還好,我還以爲閉關五百年,世上就高人滿地走、飛仙不如狗了。”青衣少年連連感嘆。
船隻來到雲間府地界,碼頭上人來人往,較之北境人煙稀疏,此地要繁華得多,而且要少不了各色人物伺機暗伏,可見這個碼頭也是一個不小的“江湖”。
青衣少年下了船,又給了船家一筆錢,船家好心連連推託,青衣少年卻還是強行塞給了船家老伯,反正他當年閉關之前蒐集的金銀珠寶,光是鋪灑開來都能填滿眼前這個碼頭的地面。
問了問路徑方向,青衣少年感嘆道:“沒想到這種偏遠之地,如今也這麼熱鬧了,當年這裡還只是個小漁村呢。”
“這位小公子,你是要去哪裡嗎?”青衣少年還在左顧右盼,一名賊眉鼠眼的車伕過來說道:“我們狄棣車行可是馳名雲間府的大車行,無論是載客還是運貨,都能及時到達。”
“車行?”青衣少年問道:“就是趕車的?是馬還是驢?”
車伕搓着雙掌,笑眯眯地說道:“都有、都有!如果小公子願意,我們還可以安排兩頭大馬拉車,不知小公子想去什麼地方?”
“嗯……五百年了,地名不知道有沒有變化。”青衣少年心裡嘀咕一兩句,然後說道:“沉玉池,你聽說過嗎?”
“當然知道!那可是雲間府的一處名勝。”車伕說道:“我一看就知道小公子是要做狀元老爺的,肯定是來雲間府遊山玩水吧?這季節剛剛好,天兒漸漸有了涼意,沉玉池周圍紅葉飄落,最是好看了,小公子,這邊請吧?”
青衣少年沒有多拒絕,跟着車伕來到碼頭附近的狄棣車行,那車伕也連忙套車餵馬,讓青衣少年稍待片刻。
此時青衣少年聽見一旁傳來一名女子的哀求聲:“於總管你就行行好,我父親重病,我現在真的要趕去王化縣,真的不能商量嗎?”
於總管白白胖胖,拿着賬簿一臉不快地擺手道:“去去去!我們狄棣車行是做生意,不是粥棚施捨。有錢就送你去,沒錢就自己找路子。車馬人哪一樣不要錢?”
“我有錢!只是還要爲老父親買藥,求於總管行行好,送我一程。”那名哀求的女子年方二八,一副丫鬟使女打扮,梨花帶雨間別有悽美風情。
於總管不客氣地說道:“你要是再吵,我讓手下的人送你一程!省得壞了我的生意。”
“不必吵了。”青衣少年上前說道,朝女子做了一揖,問道:“王化縣是在雲間府境內嗎?狄棣車行能去嗎?”
那名女子微微還禮,輕拭去眼角淚水,柔聲答道:“王化縣從此地南去不過百里路,若是趕得快,天不黑就能到。”
“車伕,換輛兩人的車。”青衣少年說道。
那車伕說道:“這……小公子,要是拉兩位,這價錢……”
青衣少年擡手一扔,一枚黃燦燦的金餅落在車轅上,車伕見狀連忙拿起,光憑分量就知道不會有假。
一旁於總管也驚得站起身來,差點誤了貴客,連忙給青衣少年倒茶搬椅,說道:“這位小公子,不知你是要去哪個所在?”
“沉玉池。”青衣少年看向那名女子,說道:“應該順路吧?反正先讓你去王化縣好了。”
女子沒想到這名青衣少年如此闊綽,隨手扔出金餅,還讓自己一同乘車。
“多、多謝公子。小女子朱閣,蒙公子大恩,日後定當報答。還未請教公子貴姓大名。”
“呃……”青衣少年似乎愣了一下,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打量了一下自己,說道:“我叫柳青衣。”
朱閣行禮道:“原來是柳公子,待家父病好,一定前去拜謝,不知柳公子是哪裡人士?”
“我?這個……”柳青衣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答,要是照實說,眼前這個小姑娘根本沒命去,只得說道:“救人之急、解人之難,談何報答?”
朱閣看見柳青衣笑容,臉頰微微發紅,低着頭行禮也不敢多說。直到車伕套好車馬,兩人這才進了車廂。
出發之前,於總管似乎與那車伕竊竊私語了一輪,柳青衣聽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是跟朱閣談起雲間府一帶風土人情。
“柳公子是頭一回來雲間府嗎?聽口音,公子像是南方人士。”朱閣問道。
“生於北冥、展翼圖南,擊水三千、揚波九萬……”柳青衣剛想大談特談自己過往事蹟,但想起自己不宜驚世駭俗,只好說道:“最近還是在北境,不過有些事情,要來雲間府訪友。”
“方纔聽柳公子要去沉玉池,莫非公子的朋友就在那裡?”朱閣臉一紅,低頭道:“是小女子失禮了,這些不該問的。”
柳青衣撫着笛子言道:“我也只是聽說他們在那裡,如果不在,只能去更南邊找了。其實沉玉池我以前去過,就是嫌它太小了。”
朱閣不解道:“沉玉池可是雲間府第一大湖,百里煙波浩渺,怎麼會小呢?”
“江河湖澤較之汪洋,孰大孰小?萬里碧濤較之九天星野,孰大孰小?”柳青衣忽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語道:“這就是關小哥讓我領悟的大小之辨?九天星野固然是大,但未嘗沒有更大的,那更大之上還有更大,如此豈非無有盡止?微塵雖小,不如小而無內,星野雖廣,不如大而無外……”
兩人交談間,馬車來到一處偏僻林地中停了下來,朱閣撩窗簾,問道:“車伕,爲何停下了?”
然而車伕沒有答應,似乎車轅上也沒了人影,車廂後頭簾布被大力掀開,一名獨眼壯漢一把抓住沉思的柳青衣,將他揪出車廂,緊接着也將朱閣拖出。
朱閣嚇得發出尖叫,但她也很快辨明情況,馬車前方擺着一根橫倒樹木,而車伕站在一旁露出淫笑,周圍都是拿着明晃晃兵刃的劫匪。分明就是一夥人,勾結好要圖財害命,說不定還要猥褻自己。
“柳公子快跑!”朱閣嚇得慌亂無力,靠着最後一絲力氣叫喊,提醒還在恍惚中的柳青衣。
朱閣被一名劫匪笑嘻嘻地扛上肩頭,而那獨眼壯漢則說道:“我看這小白臉是嚇得不會說話了吧?放心,等我們搜光東西,大爺還會好好疼你的。聽說這小子油水很多,我來搜一下……嗯,怎麼?什麼東西都沒有?喂!小子!你的錢呢?”
柳青衣好像是被獨眼壯漢的唾沫星子噴醒了,說道:“幹嘛?喊這麼大聲?”
“媽了個巴子!打劫!看不懂嗎?”獨眼壯漢氣得火起,蒲扇大的巴掌猛揮過去,要抽柳青衣一重重耳光。
然而柳青衣一動也沒動,那獨眼壯漢就像整個人僵住在原地,臉面抽搐、說不出話來。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五百年前是這樣,五百年後還是這樣,老祖啊老祖,說好的太平世道,並沒有到來啊。”柳青衣嘆氣拂袖,軟綿綿的袖角撫過獨眼壯漢胸腹,對方整個身子好像被怪力抽飛,一口氣撞斷十幾棵樹木,消失在林野深處,留下氣浪掃過的痕跡。
柳青衣轉過身來,看着那一羣目瞪口呆的劫匪,還有那個臉色發青的車伕,說道:“看你們幹活這麼自然順當,想來不是頭一回了。你們狄棣車行都是這麼一幫髒心爛肺下三濫的渣滓嗎?見財起意、遇色則迷,估計沒少在偏僻路上謀財害命吧?還扛着做什麼?非要等我說了才肯放下嗎?”
那名扛着朱閣的劫匪嚇得不敢動,聽見柳青衣這話才恍若驚醒般,將朱閣放到地上。而朱閣沒看見方纔一幕,只得嚇得跑到柳青衣身後。
“說實話,讓你們投案自首是沒用的,自古以來朝廷就管不了這麼多事,世風隳壞、方便下流,我當年就不信老祖那一套,果然讓我說中了。”柳青衣嘆了口氣,言道:“一炷香的功夫,讓你們跑,跑得最快那個免死。”
此言一出,那幾名劫匪與車伕發了瘋地逃跑,而且他們都朝着不同方向四處逃竄,似乎覺得這樣能夠更好的脫身。
然而柳青衣卻好像有些不滿,說了句:“還是算了。”隨即一跺腳,地面好似有無形浪涌捲起,襲向逃竄衆人,被浪涌所及者,當場爆體而亡,血肉橫飛。
朱閣看見飛濺血花,嚇得捂住雙眼不敢觀瞧,柳青衣察覺自己此舉可能驚嚇到朱閣,趕緊一揮袖,枯枝落葉將碎爛血肉掩蓋而去,沒入地底。
“抱歉,嚇到你了,現在沒有事了。”柳青衣說道。
朱閣驚魂未定地鬆開手,問道:“公子,你到底是……”
柳青衣讓笛子在指尖打轉,言道:“五百年前,我乃萬妖之皇——北冥帝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