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素聽見這名號時,最初有些疑惑,後來茅塞頓開,向含光王回了一禮。
玄黃洲史冊中可以追溯到最久遠的朝代便是含光朝,再往前就多得是傳說了。然而關於含光朝的史載也不多,甚至亦被後世學子懷疑是否有過這個朝代。
含光朝特殊在於,這個朝代只有一位君王,短短百餘載國祚,完全就是含光王一人獨宰。可見含光王若確有其人,恐怕就是真有修爲法力在身,壽數遠超凡人。
今日一見,宮九素便明白史冊所載不假,含光王的確是一位上古之時的方真修士,並且早已求證長生駐世之境。只不過當年方真修行法門遠不如後世完備,或許含光王也是在摸索之中,光是看他那身骷髏架子就明白了。
而遠處寅成公也解釋道:“不瞞你說,若論求證長生,含光王還在我與羅霄祖師道陵君之前。含光王昔年欲興修十二時辰道,跟今日羅霄宗護世大陣亦有幾分相近之處。”
神念妙語中還提到,後世一日十二時辰便是含光王所訂立,而十二時辰道則是一個彌蓋方圓千里的巨大法陣。只是和羅霄宗護世大陣以上萬鐵符鎮治塔爲陣樞不同,十二時辰道是以含光王爲陣樞,將虛空法力向周圍延伸發動,將千里之地拔離上天,成爲含光王心目中的“仙宮”。
這仙宮其實就類似於金闕雲宮那般的洞天,只是玄理尚有些差別不同,但是含光王能夠作此設想,可見天資悟性。只不過含光王所處時代,萬民尚在洪荒矇昧間,要打造十二時辰道,必定要動用不菲人力。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計民力征用徭役,這應該就是含光朝延續僅百餘年的原因。
十二時辰道直至含光朝覆亡都沒有興修完畢,那個時候方真修士也很稀少,器物之用也遠不如今日,其中修繕得最爲完善的便是寅虎道,而這便是虎廟街的前身。
含光王既然是長生高人,那麼他的心性眼界自然與凡夫不同,他視天下萬民爲取用之物,既然萬民離心傾覆統治,那含光王也懶得糾纏,或者說他也看出十二時辰道已經超出那個時代,窮盡萬民之力亦不可成。
利用僅存的寅虎道,含光王以自身爲陣樞,展開虛空法力拔地超升,強行將一片山川地域挪至天軌之中,引天菁地華布結成洞天結界,依循天軌周流而行,從此不下凡塵,宛若天上仙宮。
但當時寅虎道之中僅有含光王自己,衆叛親離後沒有任何人追隨,含光王乾脆盡舍血肉之軀,將自己骨架煉成可以寄託神魂的法器,維持寅虎道不墜。
此後過了千餘年,第一個察覺寅虎道存在的人便是後來的寅成公。寅成公機緣巧合下發現寅虎道天軌,巧施妙法遁入其中,與含光王鬥了一場。
若真比較修爲法力,含光王其實遠在當時寅成公之上,但他的法力大半用於維持寅虎道不墜,這一點也被寅成公看出來了。兩者都是已證長生的修士高人,雖然撞破了隱秘,但也不是非要一言不合就鬥個你死我活。
寅成公很敬佩含光王的手段,答應與含光王一起思考解決如何改良寅虎道,至少讓含光王可以從中脫身而不會被限制在寅虎道中。兩人一拍即合,含光王也答應未來寅虎道可以成爲寅成公與他弟子門人的避禍託身之所。
寅成公修行與虎有緣,就連他這個名號,也是含光王給起的,可以說含光王就算是虎廟街一脈的“祖師爺”了。
而如今看見含光王親臨,座下雲臺又是六天鬼王座,宮九素便明白含光王已不用耗費自身法力維持虎廟街,寅成公當初找郭岱追討六天鬼王座,也算是爲尊長效勞了。
寅成公妙語神念中解釋這麼多,其實另有一重含義,那便是既然如今冥煞也是羅霄宗與天下正法修士眼中異類,那麼能否讓寅成公他們帶走,他保證讓冥煞不再出世爲禍。
如果冥煞僅僅是一介邪修,那麼宮九素不介意將此人情賣給寅成公。可如今冥煞奪佔混元金身,對外界是以郭岱之名行事,宮九素還是希望由羅霄宗、或者說是她自己親自決斷。更重要的是,冥煞作爲始族四柱之一,能不能拿下還很難說。
“諸位,你們想必都看見此人的實力了。”宮九素說道:“而且經此一役,他可未必願意前往虎廟街。”
寅成公似在思索,地上兩位妖修巨頭也沒開口,倒是含光王持重,言道:“方纔破陣一擊,崩滅之威同向內外而發,郭岱應該明白,可他還是選擇這麼做。此人不願受拘束之心,熾烈而深重。虎廟街終是外道衆修適志自處之地,不需要這種見物則摧的狂魔……此前我也是這麼勸你的。”
後面一句話是對寅成公所說的,宮九素也聽見了,而看來寅成公之前也想請另一位狂性大發的外道魔頭入虎廟街。聯想起最近的人物,宮九素只能想到攝提格。
“既然含光王開口,那我還能說什麼?”寅成公沒再多言,從南方升起一股獵獵風濤,風中好像有無數怨魂哀嚎之聲,形成詭譎陰風環界,罩住塵埃未散之地。
這既是出手攻擊,也是試探之舉。寅成公創出御魂大法,操弄怨魂的手段可謂當世第一,郭岱沒有洞燭明燈在手也勝不過寅成公。
陰風環界讓飛塵平靜下來,就像一股讓萬物沉寂下來的力量,顯現出內中的冥煞。陰風環界驟然收縮,直逼冥煞腦門,欲撼動冥煞元神。
冥煞赤身露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回他周身沒有化蝶夢蛹,陰風怨魂傷神之力無孔不入,一旦觸動對方神魂,各種幻想癡妄紛飛起落,光是內在撼動,就足可以打滅神魂。
眼見冥煞不動,兩位妖修巨頭身形一閃,配合有度地出手,一左一右殺向冥煞。
宮九素看得清楚,這兩位妖修其實都沒有完全修成人身,其中一位還大致有些人形,不過是猿猴山魈之類的原身,全身墨黑長毛,面如惡鬼,雙手指爪鋒利似勾,破罡摧御易如反掌。
而另一位則是蝙蝠般的妖物,翼展足有四五丈,掠地飛翔速度之快,肉眼只見一道黑影錯閃而過,隨身氣波激越繚亂,形成如雨風刃。
巨蝠率先殺至,但他並未直接撞上冥煞,只是翼尖輕輕劃過,發出鏗鏘金鐵之聲,直接將冥煞左臂削下,幾乎要將整個身子腰斬開來,在軀幹留下巨大豁口。
隨後風刃卷襲,在冥煞身上留下細長傷口,好似千刀萬剮一般,幾乎要將冥煞剁成肉醬。
可即便如此,冥煞依舊站立在地,斷臂傷口處沒有流下一滴血液,緊閉雙目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像還在與寅成公的傷神陰風對抗。
而此時黑毛山魈也殺到了,他勾爪一撕,在冥煞後背劃出火花四射,但劃痕立刻冒起黑綠煙氣,原來這山魈指爪蘊含劇毒,隨着爪擊,能夠酸蝕對方肉體生機。
但混元金身氣機勃盛,只要內外氣機不絕,傷損便可自行療復。就見冥煞左臂緩緩再生而出,血肉筋骨一點點恢復,比郭岱在時更爲強大。
“哧!太硬了!”那黑毛山魈狠狠撓了幾爪,灌注酸腐劇毒的法力也不能稍稍延阻混元金身的自愈之能,而且連番攻擊之下,反震之力讓他雙臂指爪隱隱作痛,氣得口吐人言罵出聲來。
天上含光王言道:“此人爐鼎五氣俱全、通達天地,兩位妖王合力尚且不能將其斬落嗎?”
那巨蝠盤旋了一陣,在天上揮動雙翅懸停,傳音答道:“他的肉身爐鼎可以化轉天地靈氣不斷自愈,哪怕寅成公有攝魂之法,也完全不能妨礙此人肉軀的天賦異能。”
“哦?”含光王骷髏臉上自然沒有神情,但他的神念妙語中隱約透露出渴望意願,對宮九素問道:“如果寅成公能夠打滅此人神魂,他的肉身爐鼎你們羅霄宗還要嗎?”
宮九素猜得出含光王依舊對肉身爐鼎懷有眷戀之意,但尋常修士爐鼎根本不值得他奪舍,連兩位長生妖王都供他驅策,不也還是保留着這副骷髏架子嗎?以含光王的眼界閱歷,尋常肉身爐鼎根本入不得他眼,能主動跟宮九素說這話,便已是擺低身段了。
“若是虎廟街有此能耐,我不介意。”宮九素說道:“但最好以後別用這張臉行走,含光王應該明白其中道理。”
“這是自然。”得到准許,含光王終於也出手,只見他高舉漆杖,杖頂有一股幽冷氣息徘徊,漸漸凝成黯淡的銀光。
宮九素能可感應到,含光王所聚斂的力量只是相當純粹的法力,是一種將神念凝鍊成實質的攻擊方式,在後世修士看來,含光王此法倒頗爲古樸。
如果說寅成公以《御魂大法》驅使無數怨魂陰風衝擊冥煞,就像是渾濁浪潮源源不絕,那麼含光王這一擊就相當於是流星墜地,欲以一擊定勝負。
含光王動手自然引得其餘衆人察覺,兩位妖王各自再施展一擊,折斷冥煞雙腿,不讓他有逃遁機會,然後各自避開。寅成公的怨魂陰風也從冥煞身上漸漸抽離,順勢攝走部分金身氣機。
隨着漆杖一揮,銀光直落而下,沒有刺耳的破空聲,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爆裂破壞,只是乾脆地進入混元金身,不讓冥煞掙扎。
“嗯……不好!”含光王如此施法,對混元金身必有相當感應,他只是沉吟一陣,立刻察覺異狀。
伴隨一聲心跳,那是從冥煞身上傳來,竟好似連天地萬物也隨之一動。而斷折的肢體、傷損的軀幹,在這聲心跳後,如風拂去塵埃,轉眼恢復原狀。
“含光王?”寅成公問道:“發生何事了?”
含光王沉吟許久,說道:“此人爲何會在眼下求證元神大成?他的修爲……”
“元神大成?”聞言衆人無不震驚,雖然他們心中知曉此刻混元金身內中並非郭岱,但以方纔鬥法陣仗來看,任誰都不敢相信是元神尚未大成的修士。
元神大成、形神合一,冥煞能求證元神大成,那就說明他可以完全掌握混元金身。當初郭岱求證元神大成,也尚未完全形神合一,玄功未臻圓滿。
此前含光王欲奪舍混元金身,便是他自認爲另有秘法可以打散冥煞神魂,孰料斗了這麼久,對方之前的修爲境界還不到元神大成,也就是神念入體纔有一絲察覺。
但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違逆常理的修爲法力?強悍也總歸有個極限啊!
當冥煞緩緩在一片狼藉中站起身來,雙眼目光流轉,衆人皆感目光鎖定了自己。還是含光王反應最快,神念妙語傳音道:“快逃!各人朝不同方向逃!”
說完這話,含光王坐下雲臺籠罩全身,直接遁走。宮九素與寅成公挪移穿行而去,巨蝠振翅破空遠遁,反倒就是那黑毛山魈速度稍慢了半拍。
僅僅是遲了一星半點,或者說他的速度比別人慢,死期便已降臨。
冥煞微微扭頭,也不動身去追,只是擡手虛攝,他的手掌彷彿有吞噬玄黃的巨大引力,並且不見周圍一絲風吹草動,就僅是黑毛山魈受到如此吸引,任憑他如何飛遁疾馳,身形就是不斷後退。
黑毛山魈自知遁逃不及,乾脆心下一狠,藉此吸引巨力,奮起雙臂,欲一擊重創冥煞。
一聲悶響,重重揮下的雙臂被冥煞輕而易舉地拿住,他擡眼瞪了山魈一眼,這長生妖王竟生出直面神祇之懼,周身神氣法力全被這一眼所禁制,動彈不得。
可冥煞沒有給他活命的機會,擡腳一踹,黑毛山魈只覺得兩肩劇痛,雙臂居然被冥煞活生生扯斷!
山魈尖嘯不止,妖物狂性盡發,卻絲毫不能撼動冥煞。他掄起兩條長臂,如同揮舞錘杖,朝着黑毛山魈狠狠抽擊而去,就像擂鼓一般,花了半個時辰,將黑毛山魈錘成一灘紅黑混雜的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