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失月十天後,冥煞找來了王馳雲,於紅薯島一處幽靜池塘邊相會。
王馳雲不知曉冥煞找他來做什麼,這幾天因爲夜空失月,陰陽氣機已見失衡初兆,方真道中有些法術本就是依借月相月華來發動。如今夜空失月,這一類法術大多施展不靈。
而親眼目睹冥煞在海面與那名女子相會,並從水中撈月的過程,王馳雲非常清楚,夜空失月必定與冥煞和那名女子相關,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大神通,才能將月亮從夜空中抹去。
王馳雲同時也明白,冥煞的滅世大計已然啓動,連月亮都沒了,下一步是不是連太陽也要摘走?沒了太陽,地上草木不生,那這世上生靈物類估計就要滅絕殆盡了。哪怕是方真修士,也很難想象沒有太陽的日子。
雖說如今的王馳雲大致可以領悟得到,天地間的生養之功,不完全來自於天上的太陽,但日月雙辰好歹是維繫生靈知覺與感受的光明,如果真的日月同失,那這世間跟末日也沒多少差別了。
偷眼看了看在池塘邊戲水的白裳女子,天真無邪、純潔無暇,令人無法想象,就是這一位女子讓天上月亮消失。
而冥煞站在女子身邊,默默不語,王馳雲也只得安靜站着,直到冥煞開口問道:“王馳雲,你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麼嗎?”
“小人不知。”王馳雲如實答道。
“我來送你入苦海。”冥煞見王馳雲露出一絲不解,說道:“堪破苦海之後,你便有長生駐世之功。但我不打算讓你這麼輕易出關,我要你直接求證仙道成就,看你是否真有此超脫仙緣。”
王馳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還是頭一回聽人將仙道成就說得如此平凡無奇,彷彿只要被他指點一番就能有超脫之機。
“是……”王馳雲聞言只得愣愣地應承道。
“你擔心時間不夠?”冥煞一語道破王馳雲的顧慮,說道:“你放心,待得你求證仙道,就會明白這世上的歲月時光不過是幻覺罷了。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一應具赴無始無終、無生無滅的永恆之中。”
王馳雲遠未至能悟徹此間的境界,只得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
“望舒,你將他引入衆生相中。”冥煞對女子說道。
望舒站起身來點頭,雙手虛捧祭出一輪月光。王馳雲不由自主地望向月輪一眼,隨即身形一定,陷入恍惚中不可自拔,就連身影都變得淺淡模糊,脫離一切感應知覺。
“好了。”望舒對冥煞言道。
冥煞點了點頭,望舒轉而問道:“冥煞,你爲什麼要指引他呢?”
“我在想,這樣的人能否超脫這個世間。”冥煞說道:“我所想並非是他的心性,而是他這個人存在的本質,從而反窺這個世間的本質。”
望舒問道:“你是擔心你不能超脫嗎?”
冥煞搖搖頭,說道:“光是超脫此世還不足夠,天外仍有仙家覬覦窺視,正如同你原本是娑羅門法王所煉製的法器,我讓你顯形具象、開啓靈智,本就不合他的作爲。”
望舒緩緩靠入冥煞懷中,輕聲說道:“如果沒有你,或許我還在混沌之中渾然無覺,是你讓我降臨這個世間。不論是誰創造了我,都不如你重要。”
“娑羅門法王也化身進入這個世間,你就不怕他將日月輪收回嗎?”冥煞問道。
望舒腦袋貼在冥煞胸膛,輕輕地搖頭道:“日月輪已經成了這世間歲時輪轉的砥柱之器,娑羅門法王若要奪器,等同與整個世間抗衡,憑他化身之力尚不可爲。”
“我也是這麼想的。”冥煞說道。
“走吧。”望舒擡起頭來,捧着冥煞臉頰,說道:“我們去毀滅這個世間。”
……
北境深處,世人皆認定的苦寒蕭瑟之地,有一處世外樂土。在重山雪峰環繞間,有一片廣袤楓林,自山腰往下,楓林色彩由殷紅漸成橘橙、金黃,好似天邊晚霞垂落在這方地界。
自楓林中有幾條溪流涓涓而下,在下游匯聚成平靜湖泊,可見有成片民居聚落,衆多百姓在此起居躬耕,與外界紛爭殺伐毫不相干,怡然自樂。
任誰也料想不到,被看做是雄踞北境的玄幽王庭,其實就是這麼一片世外樂土,而不是什麼滿布兇險的刀山火海。
但在這片楓林谷外,重山雪峰間有巨大壁障將這片小天地牢牢罩住,隔絕外界一切力量侵擾。若沒有這重壁障阻隔,恐怕這片楓林谷也會轉瞬被白霜極寒所吞沒。
“宇文道友,你應該也不希望這片景象滅絕。”壁障之上的高空中,寒風呼嘯、雷鳴隱作,宇文九錫正與重玄老祖對面而立,二人法力已經攪動方圓雲氣,形成兩團雲渦在空中抗衡不止。
宇文九錫玄鳥袞服上真的有鳥紋虛影浮泛,他手中斜提一柄鞭杖,上面五行之力運化不息,盯着重玄老祖說道:“確實不希望,但在楓林谷灰飛煙滅前,我更樂意看到玉皇頂徹底崩頹的景象。”
重玄老祖嘆氣道:“滅世巨禍即將來臨,誰先誰後又有什麼差別?若說玉皇頂崩頹,昔年妖禍攻山,玉皇頂已經衰敗過一回了,難道宇文道友還不滿足嗎?”
宇文九錫冷笑道:“滿足?宇文氏滅國之仇,你可以去問問當年遺民是否滿足。”
“宇文氏不思救民,貪圖享樂、驕奢淫逸至極,國朝更迭本是常理,宇文道友怎會不明白?”重玄老祖問道。
“我當然明白,同樣的道理你說過不止一次了,今日無非老調重彈。”宇文九錫說道:“而我的迴應也是一般,宇文氏自取滅亡是他們活該,當年我就不曾想過強續國祚。天下神器有德者居之,我不插手,但……你也不該插手!你既然插手,便莫怪我攪局。”
“羅霄宗無意天下神器,只求衆生開悟。”重玄老祖說道。
“修道修的是自己,天下衆生不知幾何,你管得過來嗎?”宇文九錫呵斥道:“重玄老祖,你魔怔了!或者說你們羅霄宗上下早就魔怔了!莫說此世真幻如何,自己腳下的道路還沒走明白,拿什麼去指引衆生?這世上之人千千萬萬、有愚有賢,非要去度盡不可嗎?要讓衆生隨你一宗一門所轉,這妄心未免太大了!”
面對質疑,重玄老祖面不改色,更不可能被動搖心境,只是說道:“那便不談衆生覺悟如何,但看眼下存亡。冥煞之禍,猶在昔日妖禍之上,我等長生高人理應齊聚一堂,共商對策。”
“我要是不答應呢?”宇文九錫一抖鞭杖,靈光四耀,說道:“或者我也將你絆在此地,讓你眼睜睜看着世道崩毀。”
說話間,宇文九錫頂上雲渦旋轉加快,眼看着要將重玄老祖頭上的雲渦吞併,浩大法力逼近重玄老祖身前,封鎖各方去路。
重玄老祖問道:“宇文道友真要這麼做?”
宇文九錫坦然說道:“你若就此自斬,我或許可以去幫忙。但只要有你一日,彼此仇怨便不可解,這是你種下之因,今日苦果自承,怪得了誰?”
“確實,怪得了誰?”重玄老祖一聲自嘆,然後說道:“那就來吧。”
宇文九錫面露微訝,沒料到一貫平和、處事穩重的重玄老祖居然真的打算跟自己鬥法,但卻沒有直接動手反擊。
實際上重玄老祖自修行以來,與人動手鬥法的次數寥寥無幾。宇文九錫沒有目睹重玄老祖與淨教教主鬥法的那一次狀況,後來探聽得知,重玄老祖多是以施法自保爲主,並且承受了不少攻勢,爲同道出手爭取時機。
哪怕是在尚秀山一場圍殺,其實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法力拼鬥,所以很多人都不清楚重玄老祖與人鬥法究竟是怎樣的一副場景。
更何況眼下重玄老祖只是默然凌空而立,絲毫沒有主動出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宇文九錫大喝一聲,鞭杖隔空一抽,玄水、劫火齊發,兩團法術靈光朝着重玄老祖正大光明地攻去。
重玄老祖緩擡雙臂,周圍光影一陣扭曲,玄水劫火攻勢靠近身前,沒有任何殺伐威力,受重玄老祖輕輕一推,竟然原樣回返。
宇文九錫見狀一驚,他知曉羅霄宗內有一門含藏手的法術,由淺入深玄妙無窮,但具體施展之法,也需要將外界氣機法力納入自身運化凝轉,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皮球撞牆反彈回來。
特別的是,如果真的被含藏手吞納回返的法術,按說應不在宇文九錫掌控之中。而他卻能清晰感應到玄水劫火一直在自己元神操控下,這也是方真修士鬥法的尋常。
重玄老祖的法力幾乎無法捉摸,宇文九錫能夠感受到玄水劫火依舊在“前行”,而不是單純被反彈,也就是說自己所施展的法術、甚至其中的元神感應,一切方位都已錯亂。
也就是長生高人心念博大、一點就通,宇文九錫彈指間明白重玄老祖的手段,雖尚未了解對方如何施展出來,但也有大概的應對之方。
宇文九錫身形向後移退百丈,鞭杖高舉,引來煌煌天雷,同時凝神收回玄水劫火,兩團法術靈光竟再度往重玄老祖而去。且天雷加持水火交烹之力,天空中早已是一片烈火飛霜。
誰料重玄老祖依樣畫葫蘆,再度推掌而出,方位再經曲折,玄水劫火繼續飛向宇文九錫。
“重玄老祖,老是這一套,你不嫌無聊嗎?”宇文九錫揚聲大笑,揮袖間玄鳥金翅掃出,直接將玄水劫火纏在一塊,如同一道尖錐刺向重玄老祖。
這玄鳥金翅乃是宇文九錫的虛空法力,他也看出重玄老祖這推掌功夫其實是虛空法力的變化,只有以相同境界神通方能破除,否則其他法術都是空談。
重玄老祖見狀,果然另有施爲,他兩手虛摶,不知是在搓什麼東西,玄鳥金翅掃近而來,卻好似永遠無法接近重玄老祖,周身方位都被大大延伸,一切外力皆不可觸及此刻的重玄老祖。
“退?你又想退到哪裡去?”就光是肉眼所見,重玄老祖身形未退,但在元神感應中,二人彼此距離越來越遠。宇文九錫將鞭杖一拋,仍入天上雲渦之中,傳來裂帛之聲。
旋即雲渦中光明大放,好似有神明睜目一望塵寰,神光直照重玄老祖,將他周身虛空法力一化而空。
宇文九錫笑道:“重玄老祖,你以爲我真的沒想過如何對付你嗎?當年尚秀山一戰,我至少還有十幾樣後手沒施展出來,今天就讓你親眼見證,玄鳥降世之象!”
只聽得一聲響徹天地的清鳴,雲渦光明中有一頭冠成五色、翅身七彩、尾羽九虹的神鳥飄然飛落,宇文九錫凌空一步踏上鳥背,神鳥清鳴之聲盡破諸法。
重玄老祖面色微沉,宇文九錫說道:“如何?這便是我在北境經營這些年的結果!若非皇都登天大計有失,玄鳥早該降世!”
“自古傳言,龍圖鳳篆乃世間文字之源,今日所見,果然不假,竟然還有這種天生異種?”重玄老祖沉吟道。
宇文九錫說道:“我宇文氏先祖因機緣得見玄鳥身紋而創萬字,可惜我那些族人懷寶而不自知。而你重玄老祖今天算是撞大運了,能夠親眼得見玄鳥神文,也不枉這一世修行!”
重玄老祖似是有些認可般點了點頭,宇文九錫駕起玄鳥,霎時無數鳳篆自玄鳥羽翼間灑落,點點光華披天覆地,不帶一絲殺伐威力,卻又無可抵擋。
“確實是緣分所至,不得不爲了。”重玄老祖的目光穿透鳳篆光雨,說道:“方纔貧道說了,龍圖鳳篆乃世間文字之源,你既拿出鳳篆,那貧道怎可藏私?且看——龍圖!”
重玄老祖赫然展開自己的羅霄真形圖,九條大龍涌現人間,羅天網地無所不包,與無數鳳篆正面交擊,震撼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