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南淮中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到處都是鞭炮之聲,即使燕府建在南淮山間,也能依稀聽見那喜慶的聲音,從遠處望向南淮,可見光斑如雲燈火通明。辭舊歲過新年,家家戶戶賀團圓,燕府中大部分屋子都黑着,只有主廳亮如白晝,主廳四側屋檐上掛了六十四個燈籠,燈籠裡燃燒的大紅燭散發着溫暖的火光,主廳內擺了一張大圓桌子,燕家所有人上座了,讓王雨潔和於青震驚的是主位上坐着的竟不是燕九殤,而是素未謀面的邋遢老頭。
燕陽天在主位上坐得有些彆扭,被這麼多人盯着看吃飯喝酒也不爽快了,所以一張老臉一直板着,倒讓不知道他身份的兩位兒媳戰戰兢兢不敢造次。
一家人吃着團圓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主位上是燕陽天,燕陽天左側第一位是燕九殤,依次下來是燕天明、燕紫霞、於青和燕天雲,右側前三位卻是爲死於沙場的燕狂徒、燕狂龍還有殉情而死的燕狂徒妻子而留的,都擺上了碗筷,接下來便是燕狂風、燕赤煌、王雨潔和燕天谷了,黑白雙虎趴在燕狂風腳邊,撕咬着大塊的肉食,輕輕搖擺尾巴,如果沒有進食間啃碎骨頭的咔咔聲,那就真像兩隻乖巧的大貓了。
對面燕狂風四人聊成一團,於青和燕天雲兩人自顧自聊着天,右邊的爺爺燕九殤正被燕陽天拉着訓導,不斷無奈嘆氣,燕天明百無聊賴,轉過頭去凝望着和自己一樣沉默的四妹燕紫霞。
燕紫霞繼承了大伯燕狂徒和伯母的血脈,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胚子,不知道有南淮中多少人想讓自家的兒子將燕府的這朵嬌花娶回家,燕紫霞長相併不是柔美的那種,眉目幹練,自有一股勃勃英氣,雖然自小身虛體弱,但卻很喜歡隨着燕天明爬高爬低到處閒逛,在燕天明八歲時燕紫霞也才六歲,那時候臉色蒼白的小女孩最喜歡拉着大哥的衣角跟着一起閒逛,燕天明八歲時殺人並割下那富商的手指,便是因爲那外來的富商想要將四妹燕紫霞綁回家去做童養媳,燕天明下手毫不猶豫,燕紫霞事後驚嚇過度在牀上躺了半個月,康復以後還是那個喜歡繞着燕天明轉的小女孩,只是四年前年方十四歲的燕紫霞讓爺爺燕九殤幫她打通了關節,去了明陽城裡的國子監唸書,雖然女子不可以出仕,但卻不妨礙才名遠播。
燕紫霞如今芳齡十八,正是女子開始出落得越發水靈的年紀,燕天明側面看過去,燕紫霞的睫毛長長,長相出衆,原本平平的胸口已經初具規模,已經顯現出一絲絲妖嬈身材的輪廓了,但燕紫霞氣質卻是變得清冷了許多,興許是這些年埋頭文章,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因此更顯得動人,再加上燕紫霞顯赫的家世,想來明陽那邊追求四妹的人應該多得如同過江之鯽,可以一直從皇宮排到洪遠門吧。
燕紫霞睫毛抖了抖,發現大哥正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自己,於是偏過頭去直視大哥的雙眼,微微一笑,“大哥,你這麼盯着我作甚,莫非是我臉上長花了嗎?”
燕天明笑着搖頭,伸手習慣性地要摸上燕紫霞的腦袋,突地一頓,想起了四妹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親了,又緩緩將手收了回來,道:“只是一年未見四妹,很想念你容顏啊。”
燕紫霞見燕天明收回手去,知道大哥在擔心什麼,想起曾經的毫無顧忌,不由得眼神一黯,伸出玉手摸上燕天明左眼上的刀疤,輕輕問道:“大哥,還疼麼?”
燕天明搖了搖頭,雖然這個問題已經被很多人問過了,但是每次被人問起燕天明還是會心中暖洋洋的,不是真正關心他的人,又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燕天明不着痕跡地躲開燕紫霞的手,笑道:“都過了好多時日了,怎麼還會痛,不說我了,四妹你在明陽過的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你,如果有儘管告訴大哥,大哥現在不是吹牛,一個打幾十個沒有問題,一定把欺負你的人狠狠揍一頓。”
燕紫霞捂嘴吃吃一笑,“大哥你太誇張啦,哪裡有人敢欺負我,光是聽到爺爺爹爹的名字他們就嚇得腿軟啦,還有我聽三哥說啦,大哥你又開始練武了,你看起來壯了好多,這纔像我的大哥嘛。”
燕天明哈哈一笑,對隔了一個位置的燕天雲道:“三弟,幫我在四妹心裡豎起高大的形象,好樣的。”
燕紫霞捂嘴一笑,燕天雲微笑迴應,看似隨意地瞥了一眼四妹燕紫霞,便又轉過頭去和母親於青聊天了。
王雨潔滿臉微笑,舉筷夾中燕赤煌最愛吃的菜中的最後一塊肉,於青卻和她心有靈犀般夾中了同一塊肉,王雨潔微微一愣,於青已經夾起那塊肉,放到了燕天雲的碗裡,王雨潔一笑置之,夾了另一份菜放到燕赤煌碗裡。
燕天明看在眼裡,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的弧度。
王雨潔是洪國一個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性子溫婉,當年因仰慕在邊境立功的燕狂風,獨自一人從洪州老家千里迢迢來了南淮,後來感動了燕狂風,有**終成眷屬。於青則是洛州本地人,出身商人世家,家中不乏錢財,因父輩媒約嫁給了燕狂風,生下了燕天雲,多年來夫妻相敬如賓,只是於青的性子着實有些不討喜,一直與王雨潔不對眼,處處爭鋒相對,燕天明看得出於青自以爲心機身後,處處多看多聽少說,燕天雲和他孃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沉默寡言城府不淺。
於青掃視全桌一眼,突地站起身來,舉杯道:“這些時日爹和狂風都辛苦了,來,大家乾一杯吧。”
衆人一愣,紛紛站起舉杯相碰。
燕天明清晰地捕捉到了在衆人一愣間於青眼中閃過的傷心。
燕天明不知於青爲何而心傷?
因爲衆人猶豫?
一頓團圓飯吃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結束,桌上的菜餚早已吃的乾乾淨淨,燕陽天第一個離席,之後衆人還聊了一會才散席。
燕天明走出主廳,豎了豎衣領,擡頭看了一看天色,雲層厚重,月光半掩,似是要下雨的天氣。
燕狂風從後面走上來,拍了拍燕天明的肩膀後徑直向府外走去,燕天明猶豫了一下,快步跟上,雖然不知道爲什麼燕狂風這新年夜的大晚上不去和妻子相聚,而是要和他出門,但是燕天明還是跟了上去。
南淮街道上空空蕩蕩的,街道兩旁的民居中卻是燈火通明,不時有歡聲笑語透過傳出來,這新年夜百姓們都和家人一塊度過。燕天明跟着燕狂風走過南淮冷清的街道,在漸漸稀疏的歡笑聲中走向北城門,最後走上了寂靜得只剩狗叫蛙鳴的南淮北郊,嘎吱嘎吱踏着一路的枯枝緩慢前行,道旁的樹木都落盡了葉子,枯枝嶙峋糾纏如同鬼手,樹林間像是藏着幢幢鬼影,荒郊野外沒有多少人煙,氣氛陰森詭異。
燕天明卻心中平靜不已,知道燕狂風要帶他去哪了。
南淮北郊的萬軍墓林。
兩人走了不知多久,在四周完全寂靜下來的時候,來到了一片墓地。
萬軍墓林,埋葬的都是死去的洛州軍士。
墓地佔滿一個了山頭。
墓碑如林,密密麻麻。
但是燕天明知道,這些墓大多是空的,但墓碑上刻的名字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人,這裡頭大半都是衣冠冢。
空墓,是因爲死者已經屍骨無存。
燕狂風摸着一塊墓碑,淡淡道:“林虎,黿龜船上很普通的一名水手,清水口一役爲我擋了一記船弩,只剩下半邊身子。”
“馮強,四十二號角蛇的一名船弩手,十三年前一場大戰,四十二號角蛇被擊沉,在沉船前他一直不停地操控着船弩,沉水而亡前射倒了徐黑虎旗艦上的大旗。”
“蒲華,我的副將,立了軍令狀,率領三百騎誘敵,死傷殆盡。”
“牛宏牟,黑煞重騎百騎長,率領一百騎鑿穿徐黑虎的包圍圈,把大帥救了出來,死絕。”
“廖言,中路軍鐵臂營甲士,全營七百五十人豎重盾阻擋乾國重騎,死剩他一人,未退一步,身死。”
“燕狂徒,我大哥,死於軍帳中,死前連發二十三道軍令,合目而死。”
“燕狂龍,我三弟,被圍殺於望月谷,死而不倒,被徐黑虎一刀割下頭顱,掛在乾國邊關上,至今未取下。”
燕狂風轉過頭去看神色平靜得可怕的燕天明,淡淡問道:“我們燕家的責任,你明白了嗎?”
燕天明蹲下身子用素白的衣袖抹去第一個墓碑上的灰塵,凝望着墓碑上的字眼,不去看燕狂風,輕聲道:“爹,你回去吧,我在這裡陪他們一會。”
燕狂風轉身離去。
天空慢慢飄起了小雪,落在枯樹上,落在墓碑上,落在燕天明頭上肩上。
燕天明一個一個墓碑走過去,在每一個墓碑前都會停留一會,說上一會話。
拂曉,天際泛起了第一縷魚肚白。
燕天明在萬軍墓林呆了一夜,渾身沾滿了白雪和灰塵。
與每一個墓碑都說了一些話。
如此度過了新年夜。
燕狂風在樹林間藏了一夜,也看了一夜。
面無表情,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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