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御回到居所之後,仔細思慮了一番,就先是給楊瓔去了一封書信,說是想拜訪一下大都督,並且坦言,自己會就一些天夏禮法上的事,與其私下談論幾句,問她是否可以安排一下。
楊瓔收到書信後非常高興,與自己弟弟商量了一下,就立刻送來了回書,說自己已是安排好了,什麼時候先生方便,她可以安排馬車接送。
張御知曉若此事拖得太久,那麼可能會引發很多變數,所以再次寄書後,翌日就來到了都府之內。
楊瓔親自站在門口相迎,雙手一合,道:“先生安好,我阿弟就在堂中相候,請先生跟我來。”
張御還有一禮後,就跟隨她往裡來,一路到穿廊過廳,最後踏階而上,來到了內堂之中,便見一個身着便服的小童站在堂上。
他雖未見過其人,但氣息卻是感應過,知道這便是如今的都護府的大都督楊珏了,於是合手一禮,道:“大都督有禮。”
小童也是一板一眼擡袖回禮,道:“張參治有禮。”
敘禮過後,小童請了他坐下,當即有人奉上蔬果茶點,他看了看張御,認真問道:“張參治此行,是爲禮儀之爭而來麼?”
張御道:“是爲此而來。”
小童想了想,道:“張參治是想勸我接受舊禮麼?”
張御道:“都督怕是說錯了,天夏之禮便是天夏之禮,又何談一箇舊字?”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道:“張參治所言,不敢苟同,何謂舊禮?就是不合時宜之禮,而今世道唯變,用舊禮已不足以撫治事,唯有立得新法,才能撫慰上下。”
隨着這句話,自外面走進來一個人,大約三十多歲,留着兩撇小鬍鬚,眉毛細長,兩眼較大,整個人很有精神,倒也顯得頗具魅力。
他先對座上一禮,“大都督有禮。”又對楊瓔較爲隨意的一拱手,“衛尉有禮了。”
楊瓔哼了一聲,顯然她很不喜歡這個人。
小童道:“張參治,這位是我族兄楊球,張參治說要來討論禮法,我這位族兄因爲也有許多疑惑,所以便想來宴上旁聽。”
張御來時之前特意瞭解過了,現在楊氏內部也分兩派,一派是堅定的守舊派,一派卻是想慫恿都護府推倒烽火臺,然後成爲真正的東廷之主。
這個人既然排斥天夏之禮,那顯然是後者了。
只是此人到來,應該是這位大都督有意安排的。
遲學監等人都認爲大都督年紀還小,很多東西都不懂,可他認爲,這位大都督可不能單純的當一個小孩去看待,就如現在,怕自己沒法迴避他的禮儀之說,所以找一人過來擋在前面。
不消說,這肯定是上任楊都督的手段了。
這一位可是當真將平衡手段玩得爐火純青,在他統御下,神尉軍才一直老老實實幹活,即便要鬧事,也很快被壓了下去。直到其人離世,都護府局勢才越來越惡化。
楊球尋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看向張御,笑了笑道:“我聽說,張師教你並非是考入泰陽學宮的,而是通過自薦推舉而入,那天夏禮儀之上,也未必見得有多少精研啊。”
楊瓔不服氣道:“胡說,先生怎麼可能不懂禮儀,他講禮時,比那些師教講的好多了。”
張御淡聲道:“楊先生崇尚新禮,卻把天夏之禮排斥爲舊禮,那我若不精禮法,你不正應該高興纔是麼?”
楊球哈哈一笑,對此問不去接話,自顧自道:“我知道張參治才華橫溢,可如你這般人,卻只能自薦入學,而不能考入其中,那不正說明都護府原來的禮法出了問題麼?”
說到這裡,他又對座上楊珏一禮,道:“都督,如今都護府中,碌碌無能之輩安坐於上位,而有才華之人卻鬱郁不得伸張,都護府之禮,實在已是到了不改不可的地步了。”
張御看了其人一眼,他現在算是聽明白了,這一位的立場比他所想的下限還要低,其人根本無所謂新禮舊禮的分法,只是想借新禮的機會謀求自身上位。
小童沒有說話,而是看向張御,似是在期待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張御略略一思,對着楊球道:“楊郎君既然揚氏族人,那麼少時應該也得人授過天夏禮儀了。”
楊球對此倒沒有否認,道:“那是自然。”不過他又加了一句,“不過楊某早就不去行那些舊禮了,這些東西實是繁瑣複雜,既不能食,又不能用,還沒得耽誤時候,平日還頗遭人厭,要之又有何用?”他轉頭看着小童,道:“想來都督也是深有體會的。”
張御這時忽然淡淡說了一句,道:“那不知楊郎君可能併合五指否?”
楊球不解,道:“此是何意?”
張御只道:“楊郎君一試便知。”
楊球看了看座上,嗤笑了一聲,試着把手指併攏,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並不能併合五指,因爲他的指關節略微帶着幾分扭曲,看着裡面孔隙極大,只能用另一隻手去抓捏,試圖併合,不過弄了一會兒之後,他似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微微一變。
張御淡聲道:“楊郎君的折骨病,已然開始了。”
楊球一下臉色慘白,手也是開始抖了起來。就是座上小童和楊瓔聽到這句話,眼眸之中也一樣露出驚怕之色。
折骨症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病症。患有這種病的人,骨骼極易變形,不止是身體骨骼,連頭骨都有可能發生病變,患病之人就時常疼痛難忍,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人折磨的慘不忍睹。
當年的大都督楊宣之所以英年早逝,就是因爲得了這個病。
其人去世時不過八十餘歲,這對於一個本該長壽的天夏人來說實在太短命了。
實際上,這種病症是楊宣另一半安人血統所帶來的,是安人王族經常見到的遺傳病。
而楊珏和楊瓔二人,都有可能遺傳到這種病症。
至於楊球,他的祖父是第二任大都督楊恭娶的兄弟,娶的同樣是安人王族的女子。
張御看向小童和楊瓔二人,道:“都督和衛尉也可作一觀。”
兩人連忙伸手試着一看,發現手指排列很是齊整,並沒有出現這等問題,不由鬆了一口氣。
可楊瓔還是擔憂,因爲這等病症一直在困擾着他們楊氏族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病發了。
小童在慌亂了一下後,就鎮定下來,他拱手道:“張先生,你是不是對摺骨病有什麼辦法?”
楊球一怔,隨即帶着期盼看了過來。
張御十分肯定的點頭道:“有!”他看向三人,“那便是天夏之禮!”
“什麼?”楊球一怒,道:“張參治,你莫要胡言!”
張御淡淡道:“我沒有胡言,楊郎君被授過禮,當是明白,天夏之禮中有諸多關於儀姿的禮法,而當這些禮節融入日常之中,長行下來後,可以規正筋骨,矯五官、美儀容,御敢言,楊郎君以往未廢天夏之禮時,當是身體健朗,無病無恙,後來不用,才漸漸有了小患。”
楊球心下雖覺得幾分道理,可這並不能將他說服。
他冷笑一聲,“這豈可相提並論?那時我尚年少,如今我年過四旬,豈會沒有些許病痛?況且我叔父,也就是上任大都督,一身恪守天夏禮法,行走坐臥,皆依禮而行,可他依舊受折骨病困擾,可見張參治此言是胡言亂語。”
張御看了他一眼,道:“前任大都督恰是因爲行了天夏之禮,才能壽過八十,試問你楊氏族人,又有幾個罹患折骨病的族人能活過五旬的?”
楊球一想,好像還真是這樣,他喃喃自語道:“莫非我真是錯了……”他突然擡頭,彷彿抓着救命稻草般問道:“那我若現在再行天夏之禮,可還有救麼?”
張御點頭道:“自是有救,御這裡有一套呼吸法,只要配合天夏之禮相使每日勤行,當可止抑此等病症。”
“當真!”楊球大喜道:“張參治不會欺騙我等吧?”
楊瓔頓時不滿意了,道:“先生豈會騙我們?”
張御道:“都督府中應有懂氣脈規行之人,若是都督不放心,可挑選幾個楊氏族人,勤行禮儀一段時日後,再加以檢驗,自能分辨真僞。”
小童這時想了想,疑惑道:“張參治,既然天夏禮儀配合呼吸法可以有這種效用,那爲什麼以前沒人和我們說起過?也沒人和我阿爹提過?”
楊瓔也是一愣。
楊球用力一拍桌案,怒道:“對啊,既然有這等法門,又爲什麼瞞着不告訴我叔父?”
張御平靜道:“那是因爲這等配合呼吸之法,乃是天夏古禮,而今很少有人知道了。”
楊球不信道:“莫非連泰陽學宮都不知道麼?”
張御淡聲道:“因爲配合呼吸之法,乃是真修,也就是玄修所認爲的舊修所傳,新法立成後,於禮儀之上稍加精簡,去了這些呼吸變化,此法漸漸也就失傳了,而今知道此法的人,已是寥寥無幾,若非御偶爾得蒙一位長者傳授,也一樣不知此事。”
因爲天夏人本就長壽,也很少有病痛之患,所以就算不用這些呼吸法,也沒什麼關係,可是混血之人,或者乾脆是土著,那就大爲不同了。
要不是他的老師是舊修,對陶生交給他的禮儀加以補正,作爲打基礎之用,他也不知道這回事。
小童坐在上方,若有所思。
楊球現在也是不敢吱聲了,若這呼吸真有用,那廢了天夏之禮,豈不是和自己小命過不去。
過了許久,小童纔看着張御,小心問道:“先生今日來此,就爲說這些麼?”
張御看向他,道:“我只問大都督一個問題,大都督還認爲自己是天夏人麼?”
小童愣了一下,隨即認真道:“我當然是。”
張御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那御也就不必多言了。”他從袖中將一封事先寫好的呼吸法記述取了出來,擺在身前案上。而後從席座中走出,來到了大堂正中,道:“今日御該說之言已說,也就不必在此久留了。大都督,楊衛尉,告辭了。”
對着座上諸人擡袖一禮之後,他就轉身往堂外走去。
楊瓔也是急忙離座,道:“先生,我送送你。”
張御走出都府的時候,仰首看了眼上方的漫天星辰,其中總有幾顆格外明亮。
方纔在席上時,他看得出來,這位大都督其實是很聰明的,自己也很有主意,你不必去教他什麼,只要把事情說清楚,讓他自己去判斷就可以了。
當然,要是換成楊瓔就不用指望了。
不過正如遲學監等人所言一樣,文禮之爭畢竟只是文禮之爭,雖然也很重要,但這並不最爲關鍵的,因爲最後決定雙方輸贏的,還是武力!
神尉軍和玄府遲早會有一戰,就是不知道爆發是在什麼時候。
他自思目前雖然觀讀到了“靈明之章”,可也僅能自保而已,各方面還有很多不足,所以接下來,就需要設法尋求各種能夠增加自身實力的章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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