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御進入內殿之後,便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方纔郭縝與玉航道人說話的時候,玉航道人的話語自行遮掩了去,可是郭縝卻是沒有進行迴避。
這並非是郭縝自示光明正大,無有可以隱瞞的地方,而當是其有意說給他聽的。
郭縝的話說了不少,其實重點就在於那“道念”,而道念在他觀讀那一些上層的道書的時候,也是有多次提及。
若說修道人成就玄尊,那是完成了己身的易化蛻變,那麼下來追逐的便是己心的修持了。
所謂己心,是指修道人自身一切意志、精神、心靈、乃至內在的統合。
這裡有許多種修持方法,道念就包含在己心修持之中。
道念是修士對自己過去認知乃至經歷的肯定,也可算得上是駐世之執。
雖然通往上境不見得一定需要完得此執,但若能成就,那無疑是一種修行上的一種完滿。
也就是說,修成更上層境界的修士未必就是了卻了道念,可了卻道念卻是有助於去往上境。
修道人在成就玄尊之後,因爲身軀的蛻變,便由此生出了玄異,而在追尋道唸的過程中,使得心與身產生共鳴,這又有可能會催生出更多的玄異。便如他在立造訓天道章前後便獲得玄異,便即是這個道理。
只是有時候即便他修持到了,或許哪裡只是差了一點,或是功行不過關,玄異便不得現出,所以玄異獲得通常更強調的是機緣。
但不可否認,在追逐道唸的過程和結果中修士都會獲得一定的好處。
而每一個修道人不同,每個人經歷不同,道念也便不同。
有些人是心無旁騖,純粹的出世逐道,而有些則是另有所求。
譬如之前蒼蘆的祭器手段便是如此,其人自身之信念,乃至自身道行都是附寄在祭煉上乘法器的這一道念之上,故是隻要完成祭器,心上的修持足滿,此人就有一定可能獲得成功。
道念也是每一個修道人所具備的,不拘是玄修還是真修。他也一樣不例外。
他當日成就玄尊之時,曾於心中默誦:“來日當傳萬世法,諸界同聲此全一。”
這也可算是他的道念之一了。
不過修道人的道念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隻有一個,但若是道念不得完成,或者是看不到完成的希望,那麼對修士自身修持無疑一種阻礙。
轉念到此,他也是有些明白郭縝所想表達的意思了。
因爲現今所有的修道人最初都是源自凡人,人的一切認知和經歷必然是從原先所處的世俗之中誕生出來的。
若是一個較爲簡單的世俗,人心認知也自是相對簡單,道念也便顯得純粹。
可是俗世世界越是繁複,修士的道念也便越是複雜,所追逐的東西也就越多,變數也就更大。
不說之前,只說天夏這數百年來的變化,便是極大。數百年前一些修道人所秉持的道念,與數百年後修士所需追逐的道念,那定然是有所不同的。
特別是玄修更是沉入俗世之中,雖然還是修道人,可與原來許多真修自然有着各方面的分歧。
郭縝是要使得整個世俗維持在一個不變的格局之中,如此從中出來的修道人便不再會有太過複雜的心思慾念,而這些下層修士的理念變化,也將最終會影響到未來的上層。
但要說郭縝是爲了整個天夏考慮,卻也並非如此。此人不過是要造就更多與他有着相同道唸的同道罷了。
在如今天夏規序的束縛下,修道人上層的主要爭鬥方式不再是古夏之時各大派之間的互相殺戮和爭奪修道外物了,也不再是一味內求了。
天夏的玄糧主要是給予那些入世派的,這等修道資糧不但可養煉修道人自身,固補修行,還可以使得修道人駐世永壽,單純的修持枯坐永遠是趕不上的。
如此一來,道念之爭似乎便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高度。
秉持着相類似的道唸的修道人可以一同扶持前行,而那些持有不同道唸的修道人則是需要打壓的對象。
這也是一個排擠異見,尋找同道的過程。
不過沒有哪兩個人的想法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就算如今有不同之道念,也不是不可以爲了某一個更大的願景而妥協合作。
可是有一些涉及到根本問題的,那就無可退讓,無可妥協了。
比如正清一脈,此輩所秉持興真滅玄一說與玄廷過去所推動的道念是相悖的,或許其中還有玄尊將成道之想也是借附其上,這便不得玄廷所容忍了。
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世事是在不斷變化之中的。若不是他立造了訓天道章,玄法不定已是被打壓下去了。
他認爲未來且不去論,但從目前來看,玄法無疑更有益於天夏,所以正清一脈若還維持着原先的想法,那麼與他的道念便就是有所衝突的。
這便是道念與道唸的碰撞了,若是沒有哪一方先做出改變,那麼彼此之間是沒有退路可言的。
他想到這裡,不由看向大殿之外,看向那無邊雲海。
他若是想要了卻自身道念,或者達成最終的願景,那便需要擁有更高的修爲,還有更上層的權柄了。
奎宿地星,南方荒原。
樑屹走入了一處十分偏僻的地窟之中,隨着前方一座座金屬閘門升起,他進入到了一座空曠的工坊內。
可以見到,有許多造物人在這裡來來往往,中間金屬臺上盤膝坐着十來個少年。
一名老道人走了過來,道:“樑道友,你怎麼來了?也不提前送一個消息過來。”
樑屹道:“我今天過來,是想與道友說一件事。”
老道人道:“這裡不方便說話,隨我來。”
他帶着樑屹來至工坊旁處一個略小一些的洞窟中,道:“有什麼事樑道友可以說了。”
樑屹沉聲道:“我以往和道友你們合作,那是爲了方便玄修之間的交流,如今既然已是有了訓天道章,那麼我便準備退出了。”
老道人沉聲道:“道友的選擇,我早有所料,好,那我等好聚好散,希望道友不要將我們的事泄露出去。”
樑屹道:“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諸位也能停下,畢竟有了訓天道章,此事也沒有必要去做了。”
老道人搖頭道:“不能停,我們當初做此事投入了多少精力,又付出了多少代價?若是現在停下,豈非前功盡棄?我們只能繼續下去了,而且……”
他頓了下,道:“說不定這裡是另外一條更好的道路呢?”
樑屹道:“或許吧,但我提醒道友,不要做得太出格,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老道人道:“樑道友,你知道的,我們一直很守規矩,我們用的所有人都是出於自願的。”
樑屹沒再說話,擡手一禮後,轉身就走了出去。
在他走後,老道人身邊出現一個修士的虛影,並出聲道:“樑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現在又反對我們,我看不如找個機會……”
老道人卻是立刻否定道:“不妥,樑屹功行高深,我們這邊沒人是他的對手。而且現在還有訓天道章,他只需一念之間,就可我們的事情通告天下,而除了玄尊,誰有本事在一瞬間殺死此人?”
那修士道:“那怎麼辦?我能感覺出來他可不是說說而已,以他對我們的瞭解,遲早會被他發現那些事的。”
老道人沉默片刻,道:“那我們只有先離開此處,避開他了。”
守正宮中,張御在理順自身思索之後,便令化身在伊洛上洲安排駐地事宜,自己在定坐修持一夜之後,繼續續梳理渾章法訣。
此與風、高二人重新推演完善自我法門不同,因爲大混沌的存在,渾章本就有門徑直通上境。
但這實際乃是借了大混沌之助,以補全自身之缺。
這就好比是一劑大藥入身,若是修士自身可得運化,那麼自便能從中得取好處,可若是運化不去,那就會被反客爲主,進而被其侵染毒害,變成混沌怪物。
此中根本還在於修道人自身根基要固。
需知那些轉修渾章的真修,無論心性功行都是到得一定地步,自能把握住其中的尺度,清楚知曉自己該到哪一步,更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收手。
可那些一開始修習渾章的修士,又哪裡去把握這些呢?除非永不去沾染大混沌,否則絕大多數渾章修士都會墮入其中的。
他思考下來,若是不讓渾章修士去接觸大混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可立造法門,令來培固自身,在關鍵時刻令以警醒。
但前面四章書還好說,邁向上境的最後一關若是不守穩,那麼前面無論做了多少努力也是無用,所以如何利用大混沌是一個關鍵。
只他自修道以來,從來沒有主動去沾染大混沌,對於大混沌着實稱不上有多少了解,這就拿不出妥善的解決之道。
但不要緊,他不瞭解,卻是有人瞭解的。
他大可以去請教一番。
在思定之後,他便自守正宮出來,站定片刻,霎時間,面前天地融化出來,露出一個空洞,他往裡行去,頃刻間便出現在了清穹之外,混沌亂流之中。
他將心光撐開,排開諸般侵襲,在等有片刻之後,忽然一個皮膚蒼白,神氣孤傲的黑袍道人出現在了他身前。
此人渾身有着絲絲縷縷黑氣飄蕩,似與這混沌亂流融合爲了一體,他看着張御道:“道友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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