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都護府月末休沐。
神尉軍副尉主燕敘倫坐於華麗的織毯之上,邊是喝着香茶,邊是翻看着一卷書冊。
他今年五十九歲,不過保養的很好。眼睛有神,鬢角豐滿,皮膚光澤明亮,臉上皺紋也很少見,再加上久經鍛鍊,豐實飽滿的肌肉,表面看去不過三十出頭。
由於書冊是印刷出來未久就送至此處,所以上面還飄着一股濃濃的油墨味,但他似一點也不嫌棄,一頁頁仔細翻看着,時不時還點下頭。
這本書上所用的並非是天夏文,而是他請裘學令用了二十年時間,從古老樹皮書裡翻尋並整理出來的一種古代文字。
據裘學令考證,這就是安圖科人,也就是安人的祖先所用的文字,他現在稱之爲“安文”。
燕敘倫自己的名字是典型的天夏人名,可他其實是一個安夏混血。
在神尉軍中,現在到處充斥着這樣的人,甚至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識天夏文字的土蠻,只是取了一個天夏人的名姓,譬如被張御重創的蘇匡就是如此。
所以現在的神尉軍,不論從出身還是從自身的利益上來看,都是最害怕都護府與天夏本土取得聯繫的一羣人。
門庭外有金鈴響起,一名役從走了進來,躬身道:“尉主,肖先生來了。”
燕敘倫放下書冊,道:“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自外面走進來一個拿着摺扇,身着直裰,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
他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走到堂上,就上來一禮,很是隨意道:“不知燕尉主今天找我來做什麼?可是又要寫什麼文章麼?”
燕敘倫示意了一下,就有役從將一張事先備好的報紙遞給肖清舒,他道:“肖先生,你對這報紙上說的這個人怎麼看?”
肖清舒接過報紙,展開看了幾眼,嘿了一聲,道:“原來是張參治啊,我知道的這個人,最近我也留意到了,近來凡是有關他消息的文章,都是出自安巡會旗下的報館,這顯然是安巡會在爲他造勢,想要在明年把推舉爲‘士’了。”
燕敘倫頜首道:“肖先生看得很準。肖先生,你兄長是司戶主事,你本人也曾做過司禮衙署的撰文,當是熟悉禮制,還請你告訴我,這個張御,嗯,張參治,他下來有可能成爲‘士’麼?”
肖清舒理所當然道:“若無人阻攔,那是當然的。戮夭螈,救一船人性命;籤立邦約,於談笑間退萬軍之敵;斬殺神明化身,護佑衙署長吏,這樁樁件件,哪一個都足夠他成爲‘士’了,何況他做了三件呢。”
燕敘倫心思深沉,表面上沒有顯出什麼來,可心中卻是大生警惕。
“士”的人數是非常稀少,最多也不過三、四十人而已,之所以不確定人數,那是因爲有些人年紀太大,一直隱居在外海島上,少來參加士議,所以是他不知道那些老傢伙是否還活着。
但不可否認,一旦成爲“士”,從張御的出身,而今的身份、還有以往所表現出來的對神尉軍的態度,這注定了其人必然是他們的敵對方,
這還只是論公,若論私……
總之這樣一個註定成爲敵手的人,絕不能放任其成長起來!
他道:“那請教肖先生,可有辦法阻止此事,制約此人麼?”
肖清舒嘿了一聲,道:“我曾經打聽過此人的經歷過往,他是玄府修士,平日裡深居簡出,看去無甚嗜好,唯一詬病,就是他是通過自薦進入學宮的,可能不爲那些老頑固所喜。只他說退了堅爪部落,消弭了一場戰事不說,甚至還讓這些個土蠻主動來學習天夏文字語言,那些老頑固很可能已對他改變了看法。”
教化土蠻,佈德四方,用傳統守舊派的眼光來看,這是比言語退敵還要了不得的加分項,只這一點就可以將自薦之事忽略過去了。
實際上肖清舒現在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張御居然能讓土蠻主動提出學習天夏的文字語言?自都護府立成以來,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有人說這是楊瓔的三萬大軍的功勞。他卻對此嗤之以鼻,都護府到來時,軍威不是更盛?也沒見哪個土著部落主動提出這個要求。
燕敘倫聽他這麼說,卻是絲毫不急,笑盈盈道:“肖先生,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辦法的。”
肖清舒一笑,這時他朝左右看了眼,旁邊的役從很有眼色,立刻端來一個鋪着錦墊的軟凳,他坐了下來,道:“其實也不是沒有突破口,士議不光要靠都堂風評,也要看民間口碑,”他拿手指對下畫了一圈,好像攪動什麼,“這裡就有操持的餘地了。”
燕敘倫點點頭,道:“肖先生請繼續說。”
肖清舒打開扇子扇了兩下,道:“想要敗壞一個人的名聲,莫過於從他的德行下手,過去多少人,就是栽在了這上面,這也是屢試不爽的招數。”
燕敘倫道:“可肖先生你也說了,這個張御是一個修士,生活簡樸,品行上恐怕找不到什麼污點。”
肖清舒嘿嘿一笑,道:“人無完人,就看我們願意下多大的功夫了。”
燕敘倫聽出他一語雙關,大方一笑,道:“肖先生既然有把握,那這件事就交給肖先生了,若是事成,價錢隨便先生出。”
“好!”肖清舒精神大振,他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勉爲一試了!”
肖清舒與燕敘倫別過後,就回了自己宅子,下來幾天時間,他都在着手翻找張御的過往。
這些東西很難查,不過他仗着自己兄長是司戶主事,通過收買和威嚇等手段,暗中逼迫一名司戶衙署的事務官吏,將張御的一部分路貼文書抄錄了出來。
他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張御自進入學宮後,就幾乎沒有任何記錄了,唯有在乘坐大福號前出現幾個地方,可是那裡太過偏僻,很多地方都荒廢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去調查。
倒是大福號的路貼記錄上有一些地方語焉不詳。
而現在看來,似乎也只能從這裡入手了,於是他決定用金元開道,命手下役從四處去搜集張御當時在大福號上的具體經歷。
交代過此事後,他就拿起案上一份報紙看了起來,可是纔看了兩眼,他就咬牙切齒道:“又是這個陶生!”
身爲靠嘴皮子吃飯的人,他十分痛恨那個署名“陶生”的人。
之前在燕敘倫的指使下,他時常會編造一些東西,比如給安人套一個高大上的起源,再比如把安人以前的部落吹成是一個富庶強大的文明國家,再比如把安人淺黃色的眼瞳說成是金色,是太陽神的後裔等等。
只是很多他編造的故事,都被陶生扒的一乾二淨,而且引經據典,有着詳細的考證和出處。
都是要吃飯的,有必要這麼狠嗎?
好在他也不是沒有辦法,每回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你和我談考證,我和你扯傳說;你和我談傳說,我和你扯人文;你和我談人文,我和你扯血緣。
總之就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可即便是這樣,因爲報紙篇幅有限,容納不下足夠的轉進空間,所以他每次都是以慘淡收場。
不過兩人在報紙上的論戰民衆倒是非常喜歡看,連帶報紙銷量也是增加了不少,所以意外的帶起了他的名聲,由此也給他帶了不少好處。
只是讓他不愉快的是,民衆喜歡的東西里,就包括他每次上躥下跳,被駁斥的體無完膚卻還嘴硬的樣子。
看在錢的份上,他忍了。
他放下報紙,眼角撇向桌角上那封報館妙筆寄來的約書,哼了一聲,露出不屑一顧之色。
現在有了燕敘倫的生意,自己還犯得着用得着湊上去討罵麼?
冷笑幾聲,他把筆拿起來,蘸滿墨水,老老實實開始編起了文章。
這一次他文思如泉涌,一直到了傍晚時候才停筆,看看紙上洋洋灑灑一篇文章,筆體流暢,夭矯多變,他也是頗爲滿意。
雖然明知道這篇文章過幾天就要被駁斥成一文不值的垃圾,可他的心中卻有着一股異樣的快樂感。
這個時候,有一名役從走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他驚喜道:“人呢?”
役從道:“就在門外。”
肖清舒道:“好,好,快把人帶到偏廳去。”
吩咐過後,他換了一身衣服走了出來,見客廳裡坐着一個滿臉鬍鬚,看來很是落魄的中年男子。
但從毫無老繭的手和較爲白皙的皮膚可以看得出來,這人以前應該也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身上衣服雖然有些破舊,可卻非常貼身,當是經由專人剪裁的。
他拱了拱手,很是客氣道:“在下肖清舒,敢問尊駕如何稱呼?”
那中年人站了起來,身軀一躬,有些受寵若驚的回道:“在下赫連佔,肖先生叫我赫連就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