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璋的結局明載史冊,後世廣爲人知。但當時尚未生,桃夭夭直言道出,真有驚天落雷之效。諸葛亮篤性沉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此刻也不由訝然,鵝毛扇停了片刻,又扇動起來,笑道:“露陽君實非等閒。”
好個孔明軍師,一句轉過,再不提舊話,從懷內取出絹軸,道:“此信關係千萬姓存亡,須交付荊州守將關雲長。足下懷仁重德,膽識兼具,可願傳書解危?”
桃夭夭一驚,問道:“關係姓的存亡,什麼事?”
諸葛亮道:“馬超世之虎將,歸我主。雲長性剛氣傲,欲入川與之比試武藝。彼任襄陽太守,設若主將擅離防區。曹操,孫權興刀兵搶奪城池,荊湘郡則生靈塗炭,悔之晚矣。”
桃夭夭忙道:“那好,我即刻出。”他本不願插手諸侯紛爭,但三國時代欽佩兩人,諸葛亮和關雲長,前者書稱“智絕”;後者稱作“義絕”。諸葛孔明已見過,關公雄姿若何?急盼拜謁,當即接信允諾。
諸葛亮道:“如此甚好,露陽君雖未受職,然肩負重命,應暫佩公卿冠服,儀具,車馬,威信具立,方可懾服雲長。回成都稟明主公,再行封賞實勳。”下令準備車駕,隨從三騎,由關羽長子關平帶隊,簇擁桃夭夭登座,揚鞭絕塵東馳而去。
法正道:“此人語鋒尖銳,狂妄傲兀,恐非誠良之士,軍師要提拔他作官?”
諸葛亮道:“不必,他回不來了。”
法正訝異道:“爲何?”
諸葛亮道:“關公欺上憐下,善待兵卒凌壓士大夫。那少年出言荒悖,恣意譏諷主公,又着公卿華服,遇着關公烈火般的脾性,其下場麼,君知當年彌衡否呵呵。”
法正躊躇道:“好雖好,只恐史冊留筆,有損關公美名。”
諸葛亮道:“孝直所慮甚是,其人諸事麼,也毋須筆墨記述。”輕輕搖動羽扇,神情閒逸,然而蜀漢不設史官的主意,已然孔明胸醞釀盤定。
桃夭夭一行星夜兼程,不日馳抵荊州。關平通稟引入將軍府,桃夭夭親捧絹信交迄。關雲長展信閱畢,手捋長髯放懷大笑。關二爺是河東人氏,愛吃羊肉蘸蒜泥,吃完不漱口,張嘴呵呵羶氣噴涌,差點把站面前的桃夭夭薰翻。
場門客問道:“將軍何故歡喜?”
關雲長微笑不答,將書信遍示衆門客。乖巧之人高聲朗讀:“亮聞將軍欲與孟起分別高低。以亮私:孟起雖雄烈過人,亦黥布,彭越之徒耳,當與翼德並駕爭先,猶未及美髯公之絕倫超羣也”大意是“我諸葛亮聽說關將軍想跟馬超比武。我的看法是:馬超勇猛善戰,也只匹夫之勇,可與張飛比較,遠不及你美髯公智勇雙全,蓋世無雙。”大夥兒搖身歎服,齊聲稱賀。關公吩咐關平,放棄前往西川的計劃,嚴守荊湘各郡。
桃夭夭尋思“好厲害的馬屁,關公志得意滿,自當安分守己。諸葛孔明真認爲他‘超羣絕倫’麼?未必然。”強忍羊肉羶味,走近作禮道:“將軍安守疆域,實乃萬民之福。鄙人尚有疑念未解,望關將軍不吝垂訓――那劉璋棄國保民,尊意以爲如何?”
關雲長瞥他一眼,奇怪這人好不識相,衆**讚的時節,沒來由提劉璋幹嘛?淡然道:“信使遠途辛苦,先去歇息,容後再談。”
當夜皓月初升,將軍府大排筵宴。明着是爲使者接風,實是孔明嘉評的佈會。觥錯觴交之際,讚歌賀辭如潮,關雲長醺醺然照單笑納,目光瞟過桃夭夭,看他坐着無動於衷。關公鳳目半睜,怫然道:“貴使對關某心存異議?”
桃夭夭道:“列位言將軍的韜略武功,依下淺見,他們的讚揚猶存紕漏。”
關羽蠶眉微豎,怒容隱現,道:“什麼紕漏?”
桃夭夭道:“將軍著名後世者,乃‘義氣’二字。關公身曹營心漢,秉燭守二嫂,千里走單騎,此乃義蓋雲天之舉,比任何武功智略都可貴!”
關羽回嗔作喜,微笑道:“然也,然也。”
桃夭夭道:“因此鄙人聞事生疑,唯關公深明義理,方可解答。”
關羽道:“請講。”
桃夭夭道:“兄弟之情,可算‘義’否?”
關羽道:“聖人曰,孝悌之義,天綱人倫。悌者,指兄弟親睦友愛,同生共死。似吾三人桃園結拜,金蘭之交親若手足,亦是謂大義也!”
桃夭夭道:“然則兄長欺騙弟輩,侵弟之財,奪弟之家業,可算‘義’否?”
關羽道:“哼,那等害義之賊,萬死猶輕!”
桃夭夭道:“劉皇叔是劉璋同宗族兄,入川初期,兩人行則同車,臥則同榻,見面必稱‘尊兄,賢弟’,兄弟情義堪稱世之典範。待外敵退敗,劉皇叔卻揮軍攻佔西川,致使劉璋亡國敗家,永作階下囚臣。兄奪弟業可算‘義’否?愚實不知,望關將軍教我。”
一時間,酒席內鴉鵲無聲。衆官員停杯落筷,心頭“撲通撲通”亂跳。好半天,關公方微睜鳳目,道:“吾兄天命所歸,合當據土封疆。劉璋無能之徒,枉承祖業而莫能守。吾兄不取,必屬他人。”
桃夭夭笑道:“劉璋是無能,整治下好肥實的家當。劉玄德作哥哥的怕兄弟守不住,肥水不流外人田,乾脆奪了土地財產自個兒經營。李代桃僵,合情合理,但試看數年之後,民窮兵弱的西川,又將落入誰的掌心?”
座武將大怒,許多人手按寶劍,只待將桃夭夭亂刃分屍。關公也暗自詫異,心想軍師派來的信使,怎麼滿口叛逆之論,大庭廣衆譏刺主公。眼光溜過他的玉帶金冠,驀地省悟,猜測此人是西川降臣,對劉璋失勢耿耿於懷,必定煽動軍民謀反。只因蜀地初平,人心不穩,軍師不便當地問罪,就派他來荊州下書。個隱含的指令,關公理應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