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如同天鈴響過,由尖銳到悅耳,再到清徐寂寥,隨着妖皇凝結萬年的戾氣散滅於虛空,一切似乎回到了太初時分。
忽然“咔譁”的脆響,刻有“無倫凡夫紫元宗”的墓碑崩裂開來,石塊塵屑灑落一地。.
小雪手持菊影劍,滿面淚痕的站在碎石前。
李鳳岐向來崇仰本派祖師,見狀驚問:“你幹什麼?”只聽小雪高聲道:“就爲了幫他消除心魔,歷次滅魔大戰死了我們多少人!......傳承千年的峨嵋玄門,無數弟子勤修苦煉,卻只爲今天使出最強的真武陣,好讓‘祖師’魔力變到最大,然後了結他們那些陳皮爛穀子的舊情債!我,我......班師兄,魔芋大夫!”說到此氣哽聲咽,忍不住掩面哭泣。
衆徒心頭黯然,尋思峨嵋存在的意義真如其言,那也未免太令人喪氣了。桃夭夭道:“遠去的前夕,元宗祖師割心償情,不料邪惡之氣受朱雀咒誓牽引,彙集於魔心,諸多因緣促合,他才設下了千年之後的除魔戰局......”
小雪大聲打斷:“那之前呢?他創立峨嵋派的時候,原來心裡還存有邪惡之氣!好個峨嵋派,原來從根子上就隱含邪惡,還有什麼資格四處招搖自稱正道領袖,吹什麼除惡揚善的牛皮!”蘭世海插言道:“話不能這麼講。玄門弟子之行如日月昭天,歷年來拯救無數生靈,除掉萬千邪魔,如何幾句話就抹殺了。”
小雪道:“我是爲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們不值!我們拼命修道積德指望有朝一日滅了妖皇,流血流淚奔波四方,經歷過的艱辛苦難數都數不清!大師兄,你自己就被魔道害得很慘,血海深仇不會忘記了吧!還有入聖的亂塵大師、去了的許師兄、前任首徒桃行健,好多好多前輩,他們一次次同魔道死戰提升真武陣威力,結果那狗屁陣法居然是爲讓妖皇復活而設,煉得越強我們越危險,越倒黴。今天要不是百靈姐機智,誰會想到去動那棺材?祖師出的這個謎好難猜啊,跟騙局有什麼兩樣,我們這些人還有人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差點被他害死光了!喂,唐連璧,你說得對,妖皇滅時峨嵋必亡,早知峨嵋派自個兒解散多好,妖皇永遠別想借助我們東山再起!”
李鳳岐等心思縝密者,想要解釋祖師所行蘊含“唯人情可滅魔道,無情則人世難保”的深意,怎奈小雪氣頭上語如連珠,喊罷唐連璧又問桃夭夭:“峨嵋玄門爲邪惡而創,今天之前你能想得到嗎,能相信嗎?.......”滿胸的怨怒傾瀉不完,但聲音一下子啞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來,抱頭坐在地上,任由淚珠一滴滴墜落腳邊。
桃夭夭默然良久,長嘆道:“人心兼有善惡,或者善多些,或者惡多些,善惡之間實難一刀兩分。但從今日實際的結果來看,終歸是消滅了妖皇,因此創立峨嵋的用意還是除魔爲務,以善爲主。以剝離本心成就人(仁)道而言,元宗祖師已做到了一個善者能夠做到的全部事情。”
李鳳岐接着說:“本領越大,制約內心邪惡的力量往往越小,也更易造成大禍害。象平庸無能者雖有萬種邪念,卻很難實現其一,看起來就像善類。而強大者舉手可動天地,本心稍有偏失或鑄成大錯,招致巨惡元兇的罵名。如今仙魔戰事終已分判,峨嵋玄門完成了使命,我們何必苛求祖師當年立意是否純善。”
百里文虎對剋制自身強大的難處深有體會,點頭道:“正是。”
慕蘭若淡然道:“是麼,只看結果啊,假使當時身先死,一生真僞有誰知?”這首詩完整四句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時身先死,一生真僞有誰知。”意指大人物的善惡之行多是機緣促成,他內心動機是好是歹誰能知曉?後人只按結果蓋棺定論着實牽強可笑。慕蘭若對峨嵋玄門的感情原本很淡薄,適逢衆人爲祖師辯解,不免出言嘲諷,忽見文虎雙眉一皺,情知丈夫不快,忙轉過頭去道:“呵呵,我胡謅當不得真。龍姑娘才思敏捷,想必有更加精彩的評語罷。”
龍百靈靠着破裂的水晶棺坐在地上,一直沒有講話。桃夭夭走過去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低聲問:“你還好麼?”一股綿厚柔和的真氣輸入體內,彷彿夢中驚醒,百靈晃了晃,轉動視線移向小雪,道:“你剛纔說什麼來着?”
方靈寶外憨內精,一見有機會拉攏兩人的關係,趕忙接過話頭:“小雪師妹剛剛叫你百靈姐呢!叫得好不親熱,姐姐妹妹本該如此,你們兩個從此情深意重,在師尊身邊才.......”
百靈道:“不是不是,她說峨嵋派隱藏邪惡,讓我想起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還沒辦,可偏偏又記不清是什麼。”握拳敲打額角,口中輕念:“什麼事呢?我以前琢磨過的,這會兒怎麼......”滅魂術的危害終是難以消盡,她的魂魄雖已復生,精神卻大受折損,凝思之際臉色愈發慘白如紙。鐵頭忙使“補元術”隔空療治,一邊叮囑:“師妹莫要着急,放鬆些纔好。”桃夭夭問道:“究竟怎樣?”鐵頭道:“不妨。元神初生常有此反應,只是十天內不能用天山通靈術作戰,以免損神過巨傷了元氣。”龍百靈揉着額頭擡起臉來,臉上猶帶迷離之色,目光定在一人身上,問道:“唐師兄,你的看法如何?”
只見唐連璧面向巖壁而立,火紅色的光流輕柔如絲,時隱時現飄近他身側,轉眼覆上身體不見了。慕蘭若道:“好小子,忙着收揀寶貝哪!”紫元宗散魂時遺落了四神劍,此時巽風、玄水被唐連璧收納入體,離火劍因初次接觸尚需煉化,收用過程就相對長了些。而此劍乃阻擋碧玄神海的無形屏障,一旦移作他用,外界萬鈞水勢立即涌進陵墓。當下“轟轟”聲震耳欲聾,大地斷裂,石壁坍塌下來,化作水中飄舞的沙粒,宛若狂風颳過大漠一般。衆人見慣天地劇變的場面,乍逢此景仍不禁臉上變色。忽然百里文虎大喝一聲,沉肩擡肘橫着一擋,碧澄澄懸空欲落的巨型“水山”瞬間停住。此等“架海”神功常見於佛經道籍之中,用來宣揚菩薩神佛的無量法力,而單憑一臂力挽狂瀾,又要比“移山填海”之法難上不知多少倍。衆徒胸中怦怦亂跳,驚心動魄的感覺反而有增無減。唐連璧卻視若無睹,轉面迴應龍百靈:“妖皇滅了,魔王還在,有可能變成新的妖皇。現在高興發怒、七嘴八舌的下結論,都是蠢人所爲,花心思想找出一個強敵,纔是明智的做法。”
慕蘭若道:“你想討好龍姑娘也別貶低旁人啊,我們當家的力阻水勢,化解你擅動神劍引起的災禍,也是蠢人所爲麼?”臉一沉道:“姓唐的小子,咱們有筆賬還沒算,滅了魔道應該算一算了。”唐連璧道:“奉陪。”
黃幽霍地跳起,張開手臂道:“你們別吵!聽!”遁甲高手對環境空間的改變極是敏感,應隨他這一聲呼喝,方纔劇顫的地面又開始晃動,地勢逐漸上升,砂石草木懸浮半空,連小河裡流動的酒水都晶晶點點的飄了起來。慕蘭若冷笑道:“天山仙土要回歸原地了,我當家的可沒法挽回這一遭。”
鎮妖塔崩解之時曾出現過類似狀況,構建方寸宮的材料也從天山取得,適當法咒完結,法界撤消,所有的物質自然也要回到來處。桃夭夭道:“不好,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黃幽惶然道:“往哪走?我探察遠近四方皆無出路,我們仍然困在天山仙境裡面。”李鳳歧道:“上次我是借離火劍脫身的,不過先要假死......”忽記起焰摩天的“鍛魂胄”被自己親手撕毀,早先的脫身法根本已是夢幻泡影。正當惶惑無計之際,忽而龍百靈道:“從那裡走。”順着她手指方向,只看唐連璧身前一縷炫光飄閃,熠熠然足以照破一切妖魂!
唐連璧道:“天雷劍只有這一道劍光,御天龍法力有限,神劍主體應當仍由第一魔王掌握。這是妖皇設下的計謀,以便此戰失敗後還有機會翻盤。”
百靈道:“對啊,魔王無法久存於天山仙境,只能在外界持劍等待,隨天雷劍光去往彼處,不但能脫離險地,還可......”唐連璧道:“還可解開你心中那個疑團。”話未落身已騰空,遁入劍光倏地隱去。
龍百靈聞言神情嚴峻,啓脣喝令:“快跟上!”菜花兒等小鬼架起陰風,簇擁她離地飛昇。慕蘭若道:“我們也走吧。”方靈寶道:“跟隨姓唐的小子麼?”慕蘭若哈哈一笑道:“本人外號佛面剝金,從來看重實利,跟隨哪個都無所謂,能逃出去再說其他的.......”百里文虎道:“少說廢話,快走!”旋身一轉,神龍翱天的功法施展開,卷帶衆人飛起,後方“隆隆聲”漸遠,隱匿千年的方寸宮如風而逝,碧玄海也重歸天山。川東人跡罕至的密林中,只剩一個幾丈深的尋常水潭了。
天雷劍耀眼的光芒疾馳前方,狀若彗星劃過夜空,渾泊的光尾牽引衆人飛行。頃刻間星光燦爛,景物繁呈,一片廣闊的天地出現了,劍光霍地收縮成團,離地丈許懸停,忽明忽暗欲進不進。衆人落地舉目四顧,菜花兒指着光團道:“神劍失靈了?不是說帶我們找到魔王嗎?魔王呢?哪兒呢?”慕蘭若道:“有一個更重要的歸處在招引神劍,暫時超過魔王的掌控,你們看他。”衆人轉眼一瞧,唐連璧身廓現出橢圓形光暈,巽風玄水離火三神劍的劍芒,好像被某種力道拉扯着,也趨向鈍厚形態。
百靈道:“四神劍的最終歸處?是北廬天舟麼?我補全神荒曲時,曾經解密過一些北方蠻族的傳說,其中多次提到天舟收納四劍。”唐連璧道:“是,四神劍收齊後,還要麻煩你吹奏神荒曲。隨我來吧。”大步朝光暈偏離的方向走去,天雷劍隨後緩緩移動,顯是受了魔王之力,與三劍的步調略有差異。桃夭夭道:“且慢!此處是鬼獫族的蒼琅密境!”一轉頭,不理唐連璧走遠,對衆徒道:“果然如前所料,我們飛離天山仙境後在蒼琅密境落腳。這是天山仙境的一個出口,接應我們的同伴是被法界遮蔽了,所以看不見他們。”李鳳歧點頭道:“師尊此言不錯,待我破解障眼法。”放出鴻冥劍飛入高空,一道光弧伸向遠方,恰似利刃分開長長的帷幕。鬼獫族設的法界甚爲嚴密,外人看去跟平常草原夜景並無二致,但峨嵋派衆人都是大行家,哪裡將這種法術放在眼裡,慕蘭若趁這工夫笑吟吟的打趣:“龍姑娘,怎不跟了唐小哥去吹曲?我瞧他待人冷若冰山,對你倒是挺熱乎的。”
方靈寶搶着說:“這玩笑開不得,龍師妹是師尊的媳婦,只會守在師尊身旁,豈能跟着唐連璧瞎鬧騰,龍師妹你說是吧。”百靈一笑道:“那當然,休說糖連璧,便是醋連璧,醬連璧齊出,也別想把我從師尊身邊引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