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大師撫胸輕喘,一步一停,顫悠悠走到箱子前,屈指“咚咚”的彈了彈木板。桃夭夭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亂塵沒有回答,反問道:“將你裝進封閉氣運的法器,知道是何用意嗎?”桃夭夭道:“弟子不知。”定住了神思,眼見師尊被風吹的打晃,忙上前攙他的手臂,真氣輸入他的穴道。亂塵精神立振,但筋骨血脈依舊衰朽,看來是人生末路自然的老態,雖通天之能也無法扭轉。
任由徒弟施行,真氣遊走朽軀,亂塵全然不在意,似乎魂魄脫離了軀殼,從天外傳回話語:“每逢玄門新的師尊產生,其人氣數必然大盛,峨嵋天象爲之突變,極易招引邪魔入侵。”
桃夭夭心頭怦怦跳,道:“新的師尊……弟子不明白。”
亂塵大師道:“至於多少妖魔侵襲,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個特別難纏,特別可怕的對手,肯定會找上門挑戰。”自顧自的往下講,彷彿傳位早成事實,已在考慮相關後果。桃夭夭凝視他嘴皮翕合,怔怔的呆若木雞。
亂塵道:“那個對頭,最擅長索隱追蹤的道法,倘若感察你運勢旺,要當玄門師尊。他一眨眼就潛進山界,搗亂作怪,攪起滔天風波,能將峨嵋派連山翻個底兒朝天。有此原故,我才讓人張貼符紙,製成封運法器,阻隔你的氣運外露。直至你正式統領峨嵋九大玄門,按派規升座,或許能令那人再次退隱……”
桃夭夭驀地舉臂,大聲道:“停!暫停!您是說,我要當峨嵋師尊!?”
亂塵道:“那還用多問?闖過鎮妖塔,紫微星照頂,天成地就的身份,並非爲師刻意授予你的。”手掌輕拍他肩頭,嘆道:“千鈞重擔,你自承接,這就叫做天命有歸!”桃夭夭驚緒漸平,暗自叨咕“怎麼聽起來好彆扭,好象又讓我背了口大黑鍋。”
感嘆未幾,亂塵大師輕敲額角,道:“剛剛我講到哪兒了?哎,老年人忘性大,經你一詐唬,我找不着頭緒了。”
桃夭夭道:“說是有個對頭,能把峨嵋派掀個底朝天。”
亂塵道:“嗯,那人叫做玉銀童,三百年前,他是我的師叔祖。”
桃夭夭暗吃一驚,側耳凝聽。亂塵大師道:“按年歲資歷排序,玉銀童本該是現存輩分最高的峨嵋仙客。但此人道行極高,德行極差,‘道德’兩字,只佔其一,偏又好爭名份座次。每年參加競德道會都力壓羣仙,就因品行惡劣,輩分越降越低,後來竟降爲記名新徒的小師弟。玉銀童羞憤之下棄門出走,遁入世外不知所蹤。只當新選出玄門首徒的時候,他才現身說法,給新首徒講論仙魔道源流,自充師尊過過乾癮,雖是滿身邪氣,卻也無甚大害。”
聽到這兒,桃夭夭舊憶重拾,記起李鳳歧垂危時所講之言,忙道:“李師兄告訴過我,天龍神將接任那天,有位本派的前輩指教,莫非便是那玉銀童?”亂塵點頭道:“李鳳歧,你父親,歷任天龍神將都與他接觸,數長論短,倒是獲益匪淺。可這次不同,玉銀童最眼紅的是師尊名位,若知大位歸你,一定死命爭奪。”
亂塵頓了頓,憂色凝重,道:“當年我初掌玄門,三祖練清微尚在,算起來她是玉銀童的師姐。礙於長幼次序,玉銀童未敢造次,我師尊華龍子方能順利傳位。待到練清微入聖辭世,玉銀童立刻大鬧峨嵋,宣稱華龍子都是他的師侄,亂塵更爲孫子輩,何德何能忝佔首座?遂與九門仙客爭執,彼時天龍神將空缺,真武陣法戰力有限。我們只得集合全體門徒出戰,鬥法七七四十九日,終將玉銀童擊敗。臨末讓其發下誓言,只要我執掌峨嵋派一天,他就得退隱一日,不許再到峨嵋派挑釁。”
桃夭夭笑道:“敗軍之將何足多慮,最多再打敗他一次,逼他發個斷根兒的毒誓。”
亂塵大師嘆息道:“玉銀童被迫立約,看似很狼狽,實際受損慘重的是我們。那場激鬥僅過了兩天,華龍子大師就因真氣耗盡亡故了。他是峨嵋派第四代師尊,死時形神俱毀,未能道化入聖。玄門高手也大多損折,山場幾乎空廢。幸虧後來桃行健率衆煉成真武陣法,峨嵋派纔不致敗滅。”說着眼望雲天,深沉的道:“那一切都是玉銀童造成的,如今又值首座易位,此人定將再掀惡浪。我呢,我能象先師那樣果決,捨命爲你保駕麼?嘿嘿,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桃夭夭不以爲然,心說“怕這怕那,一百年長不大。我倒想會會那玉銀童,教他嚐嚐宇宙鋒的厲害。”
亂塵笑道:“峨嵋師尊表面風光,其實僅爲峨嵋仙境的守護者,一旦當上,麻煩纏身,完全是件磨人的苦差。玉銀童爭來爭去,不知爭個什麼勁兒。”桃夭夭暗地裡嘀咕“明知是苦差,還往我身上推,師尊您真夠意思。”
忽而“噗通”兩響,崖邊堅物碰撞,一塊岩石臨空飄旋。亂塵大師道:“呃,唸咒大半天,凌雲石才飛到,我的確老邁不中用了。”桃夭夭看凌雲石擦着崖壁打轉,老是沒法穩定,料是師尊法力未逮之故,微一凝氣,仙石立即凝定。亂塵笑道:“好小子,以氣馭物,了不得。”桃夭夭道:“喚凌雲石作甚?”亂塵道:“跟我去元始峰,完成傳位的儀式。”邊說邊邁腿。桃夭夭跟上前,攙扶亂塵站在石上,真氣流轉腳底,神風輕送,凌雲石已飛入浩瀚雲海。
須臾,無量峰顯現前方,凌雲石飛的平穩又輕快。亂塵道:“緩點兒啊,老年人腎虛腸弱,風吹狠了內急。”桃夭夭擋開風勢,降低仙石高度。飛臨無量峰上空,平常這附近劍氣交縱,劍仙弟子成羣修煉。今日卻清冷晏靜,霧沉霞斂,看不到半個人影。桃夭夭問道:“劍仙門的人調走了?”亂塵道:“九門弟子都已撤出虛無三峰,嚴守山場入口,新師尊上任後再回駐地。如此傳位就穩妥了。這幾日我奔走籌劃,一應事體安排周密,只差着最後的一步。”
師徒倆談論,凌雲石飛昇。不覺高極彼蒼,雲層綿綿隆疊,盡已鋪呈足下,宛如純白深遠的冰雪大洋。忽然間亮光閃爍,北斗七星遙現西方,與太陽相對,中間懸立着一座仙山。片刻抵達山腰,只見景色奇美,匪夷所思。從頂部到底端,翠黛繞瓊玉,突兀抱回環——險峰危石,幽谷深澗,到處都開滿鮮花:粉的是春桃,白的是夏荷,黃的是秋菊,紅的是臘梅,四季不逢之卉,一處爭麗鬥豔。其間蝴蝶翩旋,蜜蜂穿縈,往上是黃鶯鬧枝,諧從玄鶴長唳蒼梧,下方草叢靈貓竄躍,白鹿點蹄輕騰,彷彿應隨天籟起舞,各類習性迥異的生靈,在此和睦安寧的生存。桃夭夭眼中明淨,腦中空白,心中卻無比清爽,在塵世中的千緒萬慮,一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凌雲石觸及實地,降落在平坦的草坪上。前面有個小湖泊,波瀾碧澄,青的悅目爽心。矮樹旁麒麟逡遊,步態悠閒。一隻金鳳掠過湖面,長翎撩起漣漪,旋即振翅飛昇九霄。桃夭夭乍見此景,恍從夢裡驚醒,脫口道:“我來過這裡!”
亂塵大師走下仙石,笑道:“你來過元始峰,是做夢麼?”此話有意無意,卻似破曉之光,驅散了腦海裡的迷霧。桃夭夭回憶以前那個夢局,夢境果然是峨嵋仙境!同樣的湖水,草甸,同樣的星日輝映,珍禽異獸,只少了跳舞的紫裙少女……念及小雪,桃夭夭心頭一沉,憂思紛起,寧和的心境登被打破,山景也不那麼順眼了。
亂塵瞅了瞅他,道:“渾小子,想女人了吧,瞧你那呆樣準是。”拍胸連連咳嗽,教訓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更別說玄門的首領了!一個年青小兒郎,位高名重威風八面。滿山女弟子誰不愛慕,想娶那個還不由着你選?這會兒患得患失,把要緊大事拋到後腦勺,十足蠢材沒出息!”絮絮叨叨,彷彿爺爺訓斥孫子。桃夭夭嘆口氣,攙扶師尊往湖邊走。那裡站了兩隊清修童子,垂手靜候法旨。
亂塵道:“點撥你小子開竅,耗費口水幾十斤,先喝盞茶潤潤嗓子罷。”說着,帶桃夭夭走入岸灘。童子兩旁散列,中央果真設有茶几,茶具,小炭爐。師徒兩個疊趺盤膝,就在湖畔品茗敘談。桃夭夭隨性放曠,但該講禮時也講禮,不敢與師尊對坐,斜簽着打橫相陪。亂塵大師笑道:“有趣,有時張狂無忌,有時禮數備至,你小子還真高深莫測。”童子點燃小火爐,扇火烹茶,一廂擺下碧玉茶杯。桃夭夭道:“各門徒衆都撤走了,爲何童子們留在元始峰?”
虛無三峰多有清修童子,這些人貌似七八歲的幼童,不拜師,不出山,不修煉道法,逐日掃地抹窗幹雜活。桃夭夭見慣不怪,此刻仙境乍逢,隱隱覺得箇中暗藏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