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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 52/看書閣

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老城區某條衚衕口熙熙攘攘,幾家早餐店門口都熱氣騰騰,買早餐的隊伍裡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頭黃髮略微顯眼,他低着頭在兩個攤子前買了早點,提着袋子行色匆匆地拐進衚衕,最後走進一戶民宅。

“早點來了。”他推開門後喊了一聲。

屋裡拉着窗簾,空氣裡有殘餘煙味,地上橫着幾隻啤酒瓶。沙發上躺着一個光頭男人,裡屋還睡着幾個。

這夥人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月前打/黑行動中漏網的幾名嫌犯,當初警方在全城交通要道設卡盤查,嚴密得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本以爲躲躲風頭再跑路,可是照片都被掛到網上全國通緝,懸賞廣告也在當地新聞隔兩天播一次,搞得這幾張臉人盡皆知,只怕稍一冒頭就會被認出。

黃毛把早餐往茶几上一放,拎了只小凳子坐下,拿起油條就開吃。

隔了會兒,屋裡屋外的幾個男人相繼起牀,罵罵咧咧地去洗臉上廁所,光頭起牀氣了得,衝着黃毛背後就是一腳,“就他媽知道吃,吃完去死。”

這時,院門響起叩擊聲。

幾人頓生警覺。

一個頭頭兒樣的男人從浴室走出,衝黃毛吩咐,“去看看。”

黃毛跑出去,趴着門縫,見外面站着個年輕男人,戴着眼鏡一派斯文。

男人顯然知道被偷窺,壓低聲音說:“放心,我不是警察,我找你們老大談筆生意。”

男人進來後,對屋裡幾人的戒備和敵意視而不見,從包裡拿出一隻鼓鼓的信封放在茶几上,隨即引起一陣吸氣聲,顯然這是雪中送炭。

“我來請你們幫我對付一個人。”

他低聲報出一個名字。

對面沙發上的頭頭兒皺眉,“這個時候去招惹他,我們是找死麼?”

男人搖頭,“今時今日的他不過是秋後螞蚱,蹦不了幾天了,何況他在明,你們在暗,事成之後,還有另一半酬勞,而且……”他打量一下房間,“你們在這兒也住了不少時日吧,不想早點離開嗎?我能幫你們出城。”

在對方沉默的間隙裡,他鏡片後露出勢在必得的笑意,然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張照片推過去。

傍晚時分,剛下班回到家的陳副局長就把自己關進書房,撥了一個電話,接通後,他語氣凝重道:“今天省裡來人了。”

來人是省委林書記的秘書,這位吳秘書先了解了一下世貿大廈的進度,提及啓程集團的貢獻時說:“這是咱們省的一面旗幟啊。”隨即話鋒一轉,“聽說,最近他們公司出了些問題?

這個問題自然要由公安局的人來回答,宋局長兩手一攤,將問題拋給他,他只好做了大致介紹,並表示還有些問題需要進一步取證。

對方略一沉吟,“有問題一定要查,但你們看,眼下這情況,能不能先以大局爲重?”

所謂“大局”就是,林書記來年有望進中/央/政/治/局,如果這時候出了紕漏無疑會影響到他的政績,再往嚴重了想,程彧既然能把青城市近半數官員拉下水,染指到省裡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想,便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會後他私下找到羅書記,義正言辭道:“現在正是調查的關鍵時期,這種事就得趁熱打鐵,拖一拖結局可就大不同了。”搞不好人都跑了查誰去?

羅書記卻略作遲疑,然後一派官腔道:“這個案子牽扯太大,還是要慎重考慮。”聽到這句,他心裡就咯噔一下,本來還依仗這位一把手的的鼎力支持完成調查,沒想到現在連最大的靠山也要倒戈了。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問:“現在怎麼辦?”

“看來我要去趟北京,去找中紀委和最高檢反映情況,如果我有個什麼意外,這個案子……”

“我會繼續查下去。”那邊果決接道。

陳副局長欣慰地點頭。

同一時間,市委書記辦公室裡,羅長浩揹着手來回地踱步,回想着白天的情形,想起老陳臉上那一瞬即逝的疑慮,多年的經驗讓他直覺到不安,心裡一番掙扎後,拿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碼。

程彧接到電話時,正和白露站在一個空房間裡,討論牆要刷成什麼顏色。牆角擺着一張嬰兒牀,裡面一堆玩具和嬰兒衣物,都是她平時逛街順手買的,不知不覺中積累了許多。

他收起電話,回頭看向咬着手指思索的白露,低聲說:“不用考慮了。”

白露愣了一下,小聲問:“要走了?”

“嗯。”

她愣怔的表情和微白的臉色讓他心中不忍,伸手攬她入懷,想要表示歉意或給與安慰,卻最終什麼都說不出來。

還是白露先問出:“我們去哪?”

“你想去哪?以前說過等閒下來帶你出去走走。”

“我想去東非,看看大草原,還有南美熱帶雨林,還想去馬達加斯加……”她連珠炮般數落出一串地名,可他卻感受到她內心的糾結和不安,而他的心也因此而被揪起。

“好啊,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一遍。”

白露有一絲興奮,“那不就是環球旅行?”

他親吻她的頭頂,“對,環球旅行。”

白露半夜醒來,身邊空着,起身下牀,看到書房門透出一絲光亮,她推門進去。

只見程彧站在窗前,桌上攤開一張巨幅圖紙。

她走過去大略掃了一眼,是正在建設中的世貿大廈,他一直很上心的項目,可是卻看不到它落成的那一天了,這應該包含在他的“所謂的夢想”裡吧?

“這個城市,我十三歲那年第一次來,去看守所看望父親。”

“第二次,是幾個月後,來收父親的骨灰和遺物。”

“第三次,時隔十年,帶着滿腔的憤恨,覺得每一寸土地上都帶着罪惡,一草一木都面目可憎。”

程彧背對着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個年頭,見證了它的每一步發展,也在這過程中添磚加瓦,習慣了這裡的氣候,生活節奏,喜歡上這裡的海,沙灘,還有那些勤勞淳樸的普通人。”

白露聽得心中泛酸,原來他也有着難以割捨。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不知不覺中有些想法就變了,我曾經回去過生活了十三年的老家,可是看着那些早已不是記憶中模樣的街道,卻沒太大感覺……我知道有一天會離開這裡,所以想在這片土地上留點什麼,讓它陪伴着我的家人。”他的全部的,長眠於這片地下的家人。

白露走過去,伸手從背後抱住男人的腰,感覺到他身體微微顫慄一下。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他問。

她搖頭,“不是,這很正常。”

她從沒有這一刻這般深切地意識到,他其實只是個普通的男人,有着所有人都會有的感情,讓人動容,她卻覺得這樣很好,很好。

臨走前,白露還要去跟一個人道別。

這一次,她記得在花店買了一束百合。

照片上那人臉上朝氣依舊,是她曾經最貪戀的一抹陽光,恍惚中彷彿回到最初見到他的那一刻……從第一次,到後來的每一次,他都是在她危難之時出現,給予無私的幫助。

可她呢,頃刻間,內心就被負罪感填滿。

終究是選擇了自私。

她再也不是那個他最初認識的,是非分明的白露了,自己如今這樣,不配做他朋友,哪怕多逗留一會兒都只會玷污了他的陽光和笑容。

想到此她心中嘆息,蘇轍,我要走了。

這一回是真的再見,再也不見。

如果有來世,但願你不要遇到我。

白露轉過身,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沿着過道走至一半時,迎面走來一個女子,手裡也捧了一束花。

那人瞄了一下她的肚子,往旁邊讓了讓路。

顧琳琳走到蘇轍墓前,看到那束百合,回頭望了眼來時方向,想起剛纔瞥到那人攥着的手帕,還有泛紅的眼角,不由嘆氣,原來她們是爲同一個人傷懷。

再回頭看向墓碑,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她淚如雨下。

顧琳琳在蘇轍墓前緬懷了許久才起身離去。她自己開車過來的,沿途鮮有過往車輛,可是開了一段後,卻見前方一輛車稍顯突兀地停在路中間。她經過時,瞥見駕駛座位的司機低着頭,姿勢不太對。

她猛地踩了剎車。

車子停下,她小跑過來,透過車窗看到那人臉色蒼白,胸口有血,她不由心驚。本/能地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一想到山上那位,竟莫名多了幾分勇氣。

看了眼四周確定沒人後,她掏出手機。

正要報警,視線被輪胎邊的一物吸引了去。那是一塊手帕,淡粉色,有點眼熟。她立即想到剛纔遇到的那個孕婦。

後座車門沒鎖,她伸手拉開,裡面一隻女包,孤零零地放在座位上。

白露有生之年第三次被綁架。

他們的車子正開着,突然從路邊的斜坡上衝下來一個人,好巧不巧地跟車子相撞,立即被撞得飛了起來。

司機大驚,下車去看,可是那跟本該不死也重傷的人卻猛地跳起,當胸給了他一刀,就在倆人糾纏打鬥時,又從半坡上下來兩個人,把車裡還沒搞清狀況的白露迷暈,擄走。

白露醒來後,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黑洞洞的房間,應該是一間地下室,空氣中充斥着發黴的味道,她手腳被縛,躺在一張單人牀上。

她忽地緊張起來,比前兩次都要緊張,因爲她現在不是一個人。

沒一會兒,角落裡的小門就被推開,進來兩個男人。

爲首的那個,白露立即認出,“是你?”

男人笑笑,“真是緣分啊,沒想到又見面了,你弟弟還好嗎?”

白露咬脣,“你們想怎麼樣?”

正是當初扣押小天跟她談判的那個男人,此時有些落魄,鬍子拉碴,但眼裡的陰狠勁兒反而更勝。“知道你男人了不起,兄弟們也是爲了吃飯,不得已接這麼個活兒。”

可他身後的光頭卻面露猥瑣,視線在白露身上掃了一圈,嘖嘖道:“大哥,這娘們長得真嫩,聽說玩大肚子更爽。”

“少他媽瞎想,這個人不能碰,”男人頓了頓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至少現在不能。”

光頭眸光一閃,那就是說以後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