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大弟逐漸僵硬的身體旁,“我也想知道答案。”
許弘仁此時已經離開,只剩我和小弟兩人,一盞孤燈如豆,照在大弟慘白麪容上,森森泛寒。
我出了會神,對小弟說道:“你把今天大弟去尚藥局包紮傷口之後的行程報告來我聽。”
田武說道:“哥哥今早受傷,去包紮傷口,約是在上午九時左右,回到第七路營區,因爲今天不當值,他交代了我幾句,就回僚所休息,傍晚時候我回到僚所,發現他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連忙差人去尚藥局請主藥來診治,結果主藥驗診之後說,哥哥中了劇毒,因爲拖延就醫,毒素攻入心房,回天乏術。”
“主藥有沒有診斷出大弟中的是哪一種劇毒?”
“沒有。” щшш ●t t k a n ●c o
我皺眉,“主藥既然能夠診斷出大弟中的是劇毒,又爲什麼說不出劇毒的名字?”
“他說哥哥有中劇毒的症狀,但判斷不出是什麼種類的劇毒。”
我沉吟了陣,又問道:“大弟臨去時候,有沒有特別吐露什麼字句?”
“沒有,一個字也沒說。”
“他在僚所休息期間,有沒有人來找過他,或者他有沒有去找過誰?”
“沒有,今天當值的親兵說,哥哥回僚所那陣,特別囑咐他,說自己傷口疼痛,身子很乏,想要休息,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午飯也不用給他送。”
“也就是說,大弟從上午回僚所,到傍晚你發現他昏迷不醒之前這段時間,他都是獨自一人在,沒有出門,沒有進食,沒有見任何人,對不對?”
“對。”
我皺眉。
田武問道:“姐姐,你在想什麼?”
“我在猜測,誰是投毒謀害大弟的兇手,”我沉吟了陣,“小弟,我再問你,你們兄弟倆平時在驍果營有沒有同人發生過沖突,或者與什麼人有過節?”
“沒有。”
“這樣看來,投毒謀害大弟的人,應該不大可能是驍果營裡邊的人?”
“我覺不大可能是。”
“那會是誰?”
我沉吟了陣,拔下頭上的銀釵,捲起大弟右臂的袍服,露出包紮妥當的傷口,“小弟,幫我找一把剪刀或者匕首來。”
小弟抽出腰間匕首遞給我,“姐姐你要做什麼?”
“驗證下我的猜測。”
“什麼猜測?”
我深吸口氣,“小弟,通常來說,要投毒謀害一個人,可以有千百種方法,但這千百種方法歸根結底,不外是通過兩種方式,第一種,把毒液融入食品或者飲水或者煙霧中,使人服用或者吸入,經由人體內循環,毀損臟腑器官,造成死亡;第二種,直接在人的傷口上投毒,讓毒液順着血液流動,攻入心房,麻痹臟腑,使人心力衰竭而死。”
田武瞪大了眼,“這房間中沒有水,沒有怪味,哥哥中毒之前,也沒有進食,那就只剩一種可能了:有人在哥哥的傷口上做了文章。”
“我也這麼想,不過這需要驗證。”
“怎麼驗證?”
我托起大弟的右臂,小心割開層層包裹的紗布邊角,一點一點解開,發現紗布的最裡層還殘留着些黃色的藥粉,我將這層紗布小心揭下來,釵頭朝前,沾了些黃色藥粉,兩秒鐘之後,釵頭變成了墨綠色。
田武臉上變色,“藥粉有毒!”
我問道:“大弟有沒有和你說過,今天早間是哪一位醫博士給他包紮的傷口?”
田武握緊雙拳,雙目幾欲噴出血來,“沒有,但是我遲早會查出來,尚藥局翻來翻去只有那麼幾個醫博士。”
我心念翻轉,冷笑道:“你不用去查。”
田武愣住了,“爲什麼?”
“我已經猜到那個人是誰了。”
“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不要緊,明天我就問到了。”
小弟咬牙切齒說道:“你問到他姓名之後,務必告訴我,我要將他碎屍萬斷,替哥哥報仇。”他放聲大哭。
我說道:“小弟,這件事你不要插手,讓我來,”我輕聲冷笑,“只要確定是他做的,我會回饋他一百倍不止。”
夜半十分,我獨自一人回成象殿,行至前宮的明秀殿時候,夏東海從黑暗角落走出來,“田碧瑤?”
我應了聲,“是,”又疑惑問道,“你不守在成象殿,跑來這裡做什麼?”
夏東海冷哼了聲,“皇上久等你不回,擔心你路上遇險,讓我來接你。”
“聖上真是有心。”
“所以你要知恩圖報,不可背叛皇上。”
我嘆了口氣,“我今天心情不好,沒有心情聽你說教,改天清早。”
夏東海又哼了聲,默不作聲跟在我身後,沒再言語。
兩個人沉默的行至成象殿,我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倒在臥榻上,渾身痠軟,內心之中有一種無比不祥的預感,大弟的死,可能才只是一切厄運的開始,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勢必要想方設法,讓小弟儘快離開丹陽宮,以策安全。
我躺在臥榻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苦思讓小弟離開丹陽宮的辦法,一直到黎明十分,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我再度醒來,外間已經紅日高照,我披衣下牀,打開窗戶,正看見夏東海領着張愷進聖上寢宮,張愷的身後另外有一名主藥打扮的人,替他拎着藥箱,我看得很清楚,那人正是昨天送藥包給我並替我謄寫藥方的醫博士。
我心裡冷笑,關上了窗戶,就着銅盆裡邊的清水草草洗漱過,也進到聖上寢宮,彼時張愷正在替聖上診脈,四下寂寂無聲,連從紗窗灑落滿室的陽光,都格外的溫柔。
聖上見着我來,笑着說道:“今天膳事房送來的早點當中,有一種很好吃的糕點,叫做桃片糕,我特意給你留了兩片,就在你右手方向的茶几上,那隻綠色的瓷碟子裡邊。”
我朝茶几望去,果然見着一隻綠色瓷碟子裡邊,放有兩片雪白的桃片糕,糕身用糯米做成,兩頭點綴紅糖,非常養眼,這是揚州的特產,我自小吃到大,已經不怎麼有感覺,但聖上估計是頭一次吃到,所以覺得味道特別好。
張愷半眯着眼,五指輕輕釦着聖上右手腕間尺脈,出了半天神,笑着說道:“聖上今天的脈象比昨天平和不少,看來昨天那幅藥方還是有些效果的。”
聖上懶洋洋笑道:“是吧。”
“聖上今天覺得身子怎樣?”
“和以往差不多,懶洋洋的,不怎麼有精神,也不怎麼有力氣,時冷時熱的,另外胸肋附近有刺痛感。”
“聖上覺着乏力,時冷時熱,那是因爲你身子虛寒,元氣不足,我稍後開一張溫補的藥方,服上幾天就會好轉,至於胸肋有刺痛感,那是因爲最近天氣溼熱,使得聖上舊傷發作,我稍後開兩楨麝香虎骨膏來,燒得熱熱的替你貼上,會稍稍緩解這種疼痛,不過,還是那句話,”他沉吟了陣,“要徹底治癒聖上的舊傷,是必須要回長安才行的,聖上應該早做打算,丹陽宮的就醫條件,着實是太差,許多藥材都找不齊,沒有辦法抓藥。”
聖上不置可否的笑,沒有接他話頭。
我問道:“聖上的舊傷是怎麼來的?”
張愷掃了我一眼,若有若無的笑,“這個夏將軍最清楚,老臣告退。”
張愷走後,我問夏東海,“聖上的舊傷是怎麼來的?”
夏東海沒作聲,聖上恬淡笑道:“東海,告訴她也無妨。”
夏東海沉吟了陣,說道:“年初的時候,被人刺傷的。”
“誰這麼大膽?”
夏東海沒作聲。
我心念流轉,適時停止發問,這種事,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處,倒是另外有件事,可以趁機問個明白,“聖上,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很想知道答案。”
聖上笑道:“什麼事?”
“你今次抱病來揚州,究竟是爲什麼?”
“碧瑤,你終於還是問了,”他彈指輕笑,“我抱病來揚州,是因爲我和東海都覺得,揚州比長安要安全,長安想謀害我的人太多了。”
我無言,心下有一種格外酸楚的感覺。
聖上似是察覺到,遂轉移話題,柔聲說道:“碧瑤,我聽人說,你大弟被人投毒謀害了?”
“是。”
“有沒有查出是誰投的毒?”
我躊躇片刻,說道:“我懷疑是尚藥局的人。”
聖上不置可否的笑,“有沒有圈定對象?”
“有。”
“誰?”
“就是剛剛張大人身後給他提藥箱的那名主藥。”
“你爲什麼懷疑他?”
“直覺。”
聖上呵呵的笑,耐心追問,“那麼你可否告訴我,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直覺?”
我沉吟了陣,反問聖上:“聖上覺得那名主藥的年紀有多大?”
聖上笑道:“不大看得出來,三十上下?東海,你覺得呢?”
夏東海說道:“差不多。”
我說道:“對,我猜他也是這個年紀,這個人在今天之前,還是一名醫博士,但從今天開始,他正式升任主藥。”
聖上沉吟了陣,煦然笑出來,“這樣說起來,他確實可疑。”
夏東海卻滿頭霧水,追問道:“其人升任主藥,爲什麼就可疑了?”
我說道:“夏將軍,如果你有心就會發現,無論是長安正陽宮的尚藥局,還是各地行宮編制內的尚藥局,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哪一位三十歲上下的醫博士升任主藥的。事實上,自先周朝開始,因爲是給宮妃看病的緣故,門下省在選拔尚藥局主藥,或者讓低階醫博士升任主藥的時候,都會參考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即是該醫官年紀必須要在五十歲以上,以此避嫌,一百年間,唯一的一次例外,發生在開皇二年,當時長安正陽宮尚藥局有一位韓姓醫博士,因爲醫治先皇的狐惑症有功,在三十五歲那年,由先皇親自擢升爲主藥。”
夏東海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算他這職務升得蹊蹺,那也不見得就是因爲謀害了你大弟的緣故。”
“我大弟昨天早間被刺刀刺傷,曾經去尚藥局找醫博士包紮傷口,晚間我挑開包裹他傷口的紗布,在內層發現有一種黃色的劇毒藥粉,猜想應該是致死的根本原因。”
夏東海堅持到底,“也不見得那傷口就是他包紮的。”
“至少他有莫大嫌疑。”
夏東海沉吟了陣,轉口說道:“如果是他做的,他爲什麼要謀害你大弟?”
我冷笑,“要謀害我大弟的不是他,他不過是受人指使,而指使他的人,無疑就是提拔他的那個人。”
聖上嘆道:“身爲醫博士,爲着一個小小的主藥職務,就枉顧醫德,做出與自己的天職背道而馳的事,真是其罪當誅。”
夏東海又問我:“你覺得指使那醫博士謀害你大弟的人會是誰?”
“我不知道。”
“那麼,碧瑤,”聖上坐起身,“試着去找答案吧,順便告訴你一聲,我聽張愷介紹,今天來的那主藥的名字,好似是叫做許澄。”
許澄,好,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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