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麥稈只老實了幾天,慾望的蟲子又蠢蠢欲動,他又開始走江湖了.說他是個莊稼人吧,他不下田、不耕作、不養牛羊,幾畝地荒着,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說他是個公家人吧,沒單位、沒職業、沒工資。
村裡人說劉麥稈是四不像,陳揹簍說他就是一條蛆蟲,只喜歡在臭水坑裡生存。
劉麥稈撇下的地,陳揹簍不忍心荒着,倖幸苦苦地替他種上,到了秋後,給他裝些糧食,不是他的面子大,而是陳揹簍看劉愛雨和死去的田明麗可憐。
給劉麥稈送糧食時,陳揹簍心裡堵,很彆扭。
陳揹簍的爹給劉麥稈的爹當了幾十年長工,每年辛勤耕種,到年底,領取糧食和工錢,養活一家人。而現在,劉麥稈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陳揹簍種地養活他這個寄生蟲。
陳揹簍恍惚覺得世道又變回去了,他接了他爹的班,繼續給劉家當長工,而劉麥稈卻心安理得地接受享受着,陳揹簍心裡非常不爽。
陳揹簍常常唉聲嘆氣:“我這是下賤啊,手指不疼,硬往火堆裡塞。”
劉麥稈一走幾天,撇下劉愛雨不管,劉愛雨便和陳望春同吃同住,何採菊認爲理所當然,陳揹簍卻嘟嘟囔囔,認爲雖然兩人訂了親,但沒下聘禮,沒過門,怎麼能住在一起?
何採菊又氣又笑,說:“兩個小屁孩,懂個啥?”何採菊心裡明白,小氣吝嗇的陳揹簍是嫌劉愛雨吃了他家的,喝了他家的,他心疼。
結婚後,何採菊才發覺陳揹簍心眼小,看得近,婆婆媽媽的,沒有男人的胸襟和大氣。
劉麥稈一回家,何採菊就把劉愛雨送了過去,陳望春不高興,但何採菊必須這麼做,她不能把人家父女隔開啊。
在何採菊家,劉愛雨是公主,回到她家裡,就是奴隸,劉麥稈窮得叮噹響,卻譜子擺得蠻大;每天早上要吃早餐,劉愛雨得早早起來,給他燒水,烤饅頭,劉麥稈坐在炕頭上,就着饅頭喝茶,一個早晨能喝一壺水。
中午,劉麥稈吃麪條,劉愛雨和麪、揉麪、擀麪、切菜、炒菜,忙得一塌糊塗,劉麥稈卻坐在樹下,翹着二郎腿,唱着秦腔,等着飯來張口。如果面不筋道或者不合口味,劉麥稈便黑着臉,讓劉愛雨重做。
爲了能做出一頓劉麥稈滿意的飯,劉愛雨沒少捱打,而劉麥稈打劉愛雨時,下手很重,撈起啥,順手就往身上招呼,劉愛雨常滿身傷疤。
晚上睡覺前,劉麥稈要泡腳,要劉愛雨捏他的臭腳,一折騰就是半個多小時。
劉愛雨總盼望着她父親出門去,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秋天時,劉愛雨肚子疼,那段時間,陰雨連綿,出村的道路泥濘不堪,劉麥稈不便出行,便呆在家裡。劉愛雨肚子疼,他不放在心上,說冷水喝多了,或者說肚子裡有蛔蟲,過幾天就好了。
幾天後,劉愛雨的病嚴重了,先拉綠色的清水,後拉血糰子,劉麥稈這才抱着劉愛雨去找老陳皮,老陳皮一號脈,把劉麥稈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他耽擱了孩子的病,現在神仙也難救了,讓他抱回去。
何採菊聞訊,情急之下,沒有走大門,從牆頭翻了過去,屋裡只有劉麥稈一人,不見劉愛雨蹤影。
何採菊問:“愛雨呢?”
劉麥稈長嘆一聲:“哎,我苦命的娃。”
何採菊再問:“你把娃呢?”
劉麥稈長嘆一聲說:“扔到羊鬍子嶺了。”
此時,天已黑透,何採菊叫陳揹簍,他磨磨蹭蹭地,陳望春提了馬燈,陳揹簍很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羊鬍子嶺在村子北面四五里處,是個荒草灘,因中間高四面低,既不藏水又不聚氣,種不了莊稼,只能荒着,是村子裡扔死雞死貓死狗的地方,也有小兒夭亡的,在嶺上隨便挖個坑,一埋了事。
被老陳皮宣判了死刑的劉愛雨,被劉麥稈扔到了嶺上,他看她還有一絲氣,就扯了幾把荒草蓋在她身上,等明天早晨來掩埋。
羊鬍子嶺上,風呼嘯着,如鬼哭狼嚎,人小鬼大,據說那些夭折的嬰兒,陰氣最重,即使白天,羊鬍子嶺也陰森森的,到了晚上,則鬼火點點、鬼哭狼嚎。
何採菊頭皮發麻,放眼望去,只見齊肩高的荒草,被風肆意地蹂躪着,起起伏伏,劉愛雨在哪裡呢?
一盞馬燈,只能照出巴掌大的光亮,何採菊陳揹簍和陳望春三人分開,高一腳地一腳在草叢中摸來摸去。
幾隻烏鴉呱呱地叫着,繞着一塊草地飛來飛去,夜深了,怎麼還會有烏鴉呢?
何採菊心頭一亮,摸了過去,果然找見了劉愛雨,何採菊一把把她抱在懷裡,雖然感覺她身體冰涼、氣息微弱,但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那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潭水,又像兩把鉤子,牢牢地鉤住了何採菊,好像即將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何採菊心裡一酸,流下了淚水。
何採菊把劉愛雨抱到老陳皮的藥店裡,老陳皮有早睡早起的習慣,被陳望春又踢又打的敲門聲弄醒了,當他看見何採菊懷裡的劉愛雨,嚇了一大跳問:“你怎麼把她給抱來了?”
何採菊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說:“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開開恩吧。”
老陳皮說:“我是那見死不救的人嗎?哎,生死有命,勉強不得。”
何採菊苦苦哀求,說她還有一口氣,你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老陳皮這才伸手號脈,他神情凝重,號了很長時間,號完了,搖搖頭說:“脈象很不好。”
何採菊說:“你就醫醫吧,我們把心盡到,別的聽天由命。”
老陳皮開了幾味藥,說吃去吧,了了心事。
第二天下午,老陳皮過來,看見劉愛雨還在喘氣,他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劉愛雨的胳膊號脈,剛搭上手指,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天啊,菩薩降臨了,起死回生了。
老陳皮匆匆趕回藥鋪,又開了幾副藥,親自煎藥,看着劉愛雨吃了下去。
第三天,劉愛雨喝了半碗粥,第四天,吃了半碗麪條,十幾天後,她出現在油坊門的村街上,陳望春牽着她柔軟的手,她害羞膽怯地看着驚訝的人們,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何採菊對老陳皮說:“感謝叔,感謝菩薩。”
老陳皮感慨地說:“你就是活菩薩,是你救了娃一條命。”
劉麥稈再一次被衆人的輿論鞭笞得體無完膚。
這年除夕晚上,在新修的劉氏祠堂裡,六爺動了家法,抽了劉麥稈三十皮鞭,罰他跪了五柱香。
祠堂堅硬的青磚,在燒完兩柱香時,就讓劉麥稈的膝蓋鮮血直流、疼痛難忍,他哀求六爺,但六爺的臉色比青磚更冷更硬,有好些年了,六爺沒有管族裡的事,不管不行了,要亂套了。
六爺哼一聲,讓你知道馬王爺長着三隻眼,六爺警告劉麥稈,再胡作非爲,就開除族籍,死後拋屍羊鬍子嶺,不得埋進祖墳。
劉麥稈慫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不得好死,要是拋在羊鬍子嶺,那就成了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轉不了世,真正的萬劫不復。
劉麥稈咚咚地給六爺磕頭,發誓說:“改,一定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