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潤祥迷迷瞪瞪的,不知班子裡發生了啥事,一貫耍大牌的常貴和姚師,班子裡的哼哈二將,怎麼突然就變得溫和低調了?
戲班子傳了幾百年,有一套嚴明的等級秩序,學徒伺候師父,天經地義,現在都不要了?
晚上,上了牀,芳琴氣息不平、輾轉反側,董潤祥問:“咋了?”
芳琴沒好氣地說:“老牛要吃嫩草了。”
大冬天的,北風呼嘯,別的人都貓在屋子裡,打牌、說笑、喝酒,唯有劉愛雨蹲在院子裡洗戲服、洗幕布,沒有熱水,只能用冷水。
董潤祥毫不在乎自己的老婆被人睡,這一點上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大氣,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事上,則又吝嗇得驚人。
劉愛雨蹲在院子裡洗刷,芳琴和藍草莓在窗子後面張望,一會常貴出來了,和劉愛雨嘰嘰咕咕一陣,進去了。
一會姚師又出來了,他居然自己動手劈柴,生着了火,燒了一大鍋開水。
院子裡有一個老虎竈,每天清早,老王頭燒一大鍋開水,供二十多個人用,去遲的,開水沒有了,就只能用冷水,董潤祥給老王頭說了,每天只燒一鍋水。
姚師在戲班子幹粗活,是開天闢地頭一回,老王頭看見老虎竈冒煙起火,匆匆跑來,一看是姚師,什麼話也沒說,走了。
在戲班子,姚師和常貴,都是惹不起的貨。
常貴和姚師,都爭着給劉愛雨獻媚,卻冷落了芳琴和藍草莓,經常被捧在手心裡,轉眼間被踩在了腳下,兩人當然心裡不痛快,恨着負心的男人,也恨着狐媚子劉愛雨。
這樣一來,就沒人教劉愛雨唱戲了,她純粹淪落成了一個打雜的。
常貴和姚師,以前的合作是愉快的默契的,一臺戲唱完,能收穫很多的掌聲,但自從來了劉愛雨,兩人之間有了摩擦、有了爭鬥,臺下鬥、臺上也鬥,和當年芳琴與藍草莓一樣爭風吃醋。
秦腔戲中,板胡是主奏,最近幾臺戲,很明顯姚師在給常貴出難題,姚師起的調比平常高,常貴眼看着上不去,要破了嗓子,頻頻給姚師示意,但姚師充耳不聞,閉着眼,假裝沉醉在婉轉的旋律中。
常貴的嗓子,積蓄了力量,但最終沒翻過那個山頭,嘩的一聲,臺下起了噓聲、口哨聲,常貴灰溜溜地退到幕後,芳琴趕緊站出來,說常貴受了風寒,望觀衆包涵。
這種事是從來沒有過的。
以前,演員之間有矛盾和糾紛,但都在臺下,到了臺上,需要通力合作,盡力把戲唱好,不能糊弄觀衆,看戲的人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
現在,常貴和姚師,盡然公開在臺上對峙了,這是砸大家的飯碗。
芳琴冷冷地問常貴:“嫩黃瓜和老黃瓜能有多大的差別?”
劉愛雨沒來時,芳琴就是塊寶,常貴又飢不擇食,不挑不揀。
劉愛雨來了,就把芳琴給比下去了,不只是嫩,劉愛雨像一塊肥瘦相兼的肉,而芳琴則是一根骨頭上的筋,她太瘦了,穿上衣服,看身材還窈窕,但衣服裡面,就是一副骨頭架子,胸不鼓、屁股也不翹。
每次,常貴和她睡覺,感覺自己像一隻狗,在啃一根骨頭。
常貴笑嘻嘻地說:“沒嘗過嫩黃瓜,就想嘗一口。”
芳琴鄙夷,說多好吃的東西,最後還不是拉出一坨屎?你和董家班子,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再說了,你年紀快半百了,得悠着點,有的東西好吃難消化,小姑娘是嫩,可那是一把火,別把自己燒成了一捧灰。
另一個屋子裡,藍草莓同樣在教訓姚師,老孃也年輕過,也嫩過,你新鮮勁過了,就一腳踹了,告訴你,惹怒了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這一頓脣槍舌劍,只罵得姚師腦門上淌汗珠。
藍草莓不是個弱女子,一次到高家堡唱戲,當地的地頭蛇,一眼相中了藍草莓,每天開戲時,坐在最前面,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藍草莓。
戲唱完了,大幕拉上了,演員在後臺換衣卸妝,地頭蛇溜了進來,要請藍草莓吃飯,唱鬚生的常貴,有幾手功夫,厭煩地頭蛇的糾纏,一伸手,擰住了他的手腕。
但地頭蛇不是一個人,是一夥,提着棒子,舞着刀子,堵了臺口,常貴寡不敵衆,董潤祥急得一個勁抽菸鍋。
芳琴賠着笑臉說:“朋友,多擔待些,出門討飯的人不容易,誰沒有個山高水低的,高擡貴手,行個方便。”
這一套類似走鏢的行話,地頭蛇根本不理會,摟住了藍草莓,戲班子裡的男人要硬着頭皮上,眼看着是飛蛾撲火,有去無回。
藍草莓說:“你們不要管,我來。”
藍草莓問地頭蛇:“你想咋的?”
地頭蛇說:“我想抱你親你。”
藍草莓張開雙臂,大方地說:“來啊!”
地頭蛇遲疑着,抱住了藍草莓,藍草莓笑吟吟的,沒有反抗。
地頭蛇膽肥了,得寸進尺,嘴巴湊上來,藍草莓不躲不閃,也迎了上去,衆人只聽地頭蛇慘叫一聲,跳開了。
地頭蛇捂住臉,臉上流着血,原來是藍草莓咬了他一口。
地頭蛇氣急敗壞,藍草莓裝着無辜的樣子說:“你情我願的,怎麼就翻臉了?老孃的口味就是重,你一個大男人受不了,太嬌氣。”
藍草莓說着,又湊了上來,地頭蛇後退着,看着是一朵妖豔的玫瑰花,可是刺太扎人。
芳琴趁機說:“我們藍草莓手重口重,有一次,有個混混要和他睡,她一把把蛋給捏碎了。”
地頭蛇半信半疑地,下意識加緊了兩腿,屁也沒放一個就溜了。
藍草莓提起往事,姚師打個寒噤,萬一把她惹怒了,哪天,她照樣能擠出自己的蛋黃來。
芳琴和藍草莓站在了同一條戰線,攜手禦敵。
敵人就是劉愛雨,她太年輕了,才十五歲,如果佔據了整個舞臺的C位,芳琴和藍草莓將永無出頭之日,而四十多歲的芳琴和三十多歲的藍草莓,還想再輝煌一段。
她們的心意一致,儘快把劉愛雨擠走,不教她吊嗓子、不教她練功、也不讓她背臺詞,而是給她安排打雜的活,讓她晝夜不停地忙碌着,她受不了,就會溜走。
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劉愛雨弄走了,還會來更小的丫頭,戲班子這地方,常常會有新鮮血液補充進來。
姚師和常貴的眼睛雪亮,看出了兩個女人用軟刀子,一刀又一刀,要活活把劉愛雨捅死。
兩人都想幫一把劉愛雨,都想吃這塊唐僧肉,但都心有顧忌,怕惹火燒身。
董潤祥冷眼旁觀,戲班子幾人像在唱三國,分分合合、打打殺殺,熱鬧非凡。
從古至今,戲班子就沒幹淨過,偷雞摸狗的事常有,董潤祥不管誰和誰睡在了一起,他只管把戲唱好,有人下請柬、有人包場、能給大夥每月發工資、祖傳的戲班子不散就行。
對劉愛雨,董潤祥認爲她出道太晚,練功這一塊補不上,就算從現在學起,也就馬馬虎虎,成不了大器,既然芳琴和藍草莓要擠走她,何不順水推舟?她走了,戲班子就平安了。
董潤祥決定自己唱黑臉,他叫來劉愛雨,說:“學戲很幸苦的,學個十年八年的,未必就能學出來;唱戲不但苦,收入也少,這些年,看戲的人越來越少了,你還年輕,另找個活幹不好嗎?”
劉愛雨不是那種一碰壁就回頭的女子,她認定了的事,就非要幹出個名堂不可。
芳琴說了,當學徒的,進門後頭一年,基本就是打雜,磨磨性子,然後才教本事。
芳琴勸她不要着急,劉愛雨說:“我不着急,我才十五歲,有的是時間。”
所以,當董潤祥勸劉愛雨打道回府時,她說:“我愛唱戲,我不在乎能不能掙錢。”
看她執迷不悟,吃了秤砣鐵了心,董潤祥也懶得再說了。
來戲班子一晃兩個多月了,劉愛雨唱戲的水平還停留在原地,沒人和她說戲的事,都是指使她幹這幹哪,她也不抱怨,勤快地讓人都不好意思。
往年,戲班子在臘月二十三放假過年,正月十五重新開張,但今年情況特殊。
宮河鎮是個大鎮,鎮上有張楊杜三大姓,其中楊姓佔三分之二。
這些年,楊姓人外出做生意的、包工程的很多,有不少人發了財,便張羅着重修楊氏宗祠,祭奠先祖。
楊氏家族第一富翁楊修全,在外承包大工程,據說和省市級領導稱兄道弟,常在一起喝酒唱歌、洗桑拿;將縣級幹部像使喚哈巴狗,吆來喝去的。
楊修全花錢在師範大學歷史系,找了一個教授,來宮河鎮轉了一圈,隨即考證出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楊氏族人就在此繁衍生息,開創了燦爛輝煌的文明。
之後,身爲市政協文員的楊修全,積極呼籲搶救、保護傳統文化,市縣一路綠燈,紅頭文件批給楊修全五十畝土地的使用權,規模宏大的楊氏宗族開始修建,歷時三年,今年臘月二十八日竣工。
祭奠儀式隆重、龐雜、繁瑣,有大批重量級嘉賓光臨,楊修全特地點了董家班子助興。
楊氏宗祠的落成典禮,宮河鎮和周邊的村莊都隨了禮,董家班子自然不在話下,芳琴和藍草莓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送禮,但被楊修全拒絕,說禮免了,唱幾天戲就行。
董家班子闖蕩江湖,哪怕鬧出多大的動靜,但老巢在宮河鎮,這麼多年,處處受到了楊氏家族的關照;楊氏宗祠落成,董家班子唱幾臺戲恭喜,是分內之事。
戲班子全體人員召集起來開會,芳琴說:“那麼多的戲班子人家不請,專請咱董家班,那是把面子給足了,人人得卯了勁,把戲唱好。”
董潤祥罕見地發表了重要講話:“今年不能回家過年了,情況特殊,楊氏宗祠落成,百年難得一見的盛況,大夥兒摩拳擦掌,把戲唱好,打出我們董家班子的威風;從今天開始,晚上供夜宵,發補助。”
部分人因不能回家團聚而悶悶不樂,劉愛雨卻是最高興的一個。
幾天前她就開始發愁了,過年放假她該去哪?回家吧,肯定免不了被油坊門人無微不至地問候和關照,而她又不願讓他們知道她學戲的事;不回油坊門吧,又能去哪裡?
現在不用回家了,劉愛雨高興壞了,哪怕讓她天天用冷水洗衣服、洗幕布,她也樂意。
楊氏家族財大氣粗,人多力量大,唱戲的臺子,僅僅用一個上午就搭好了。
這個臺子很別緻,用全村的幾百個碌碡做基礎,上面鋪上木板,穩當平整。
以往,戲班子出外唱戲,有的村有戲樓,有的村沒有戲樓。
臨時搭建的戲臺,都是湊合將就的,搖搖晃晃、吱吱嘎嘎的,演員一邊唱一邊提心吊膽的。
有一次,他們去安堡唱戲,常貴唱包文正,他一捋鬍鬚,一跺腳,咚的一聲,人卻不見了,原來是搭舞臺的板子壞了,他掉下去了。
宮河鎮有戲樓,在龍王廟的院子裡,院內有幾十棵合抱粗的蒼松翠柏,每年的清明前後,宮河鎮祭祀龍王爺,要在廟裡唱三天三夜的大戲。
楊修全預料到觀衆太多,而龍王廟院子又小,便在鎮子外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大臺子,事實證明,他是很有遠見的。
商定好唱七天七夜戲,芳琴把戲單送楊修全過目,楊修全很忙,見縫插針地掃了一眼說:“你們戲班子得改革了,不能老倒騰這些古董。”
芳琴恭謹地請示,楊修全說,加點時代特色嘛。
具體怎麼加?何爲時代特色?楊修全沒來得及說。
芳琴帶着這個稀裡糊塗的指使,回了戲班子,召集大家商議,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二三十個人肯定能想出應對的辦法。
有的說伴奏加一些西洋樂器,有的建議穿現代服裝唱老戲,還有的主張改一改唱腔,一幫人不着邊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敲。
董潤祥專心致志地抽他的旱菸鍋,關於這個,女演員們有意見,說被旱菸嗆了,她們半個月吃飯都沒胃口,而且認定,芳琴不和他睡,多半是受不了旱菸的味。
芳琴也批評董潤祥,整天叼個那玩意,也不嫌累?
因此,開會時,愛抽菸的董潤祥不讓進會場,今天情況特殊,要開一個擴大會議,這一擴大,就把董潤祥和劉愛雨給擴大進來了。
芳琴讓董潤祥拿主意,董潤祥迷糊了一會,拿主意拍板,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已經對殺伐決斷那一套生疏了。
他疑惑地瞅瞅大家,又要抽他的煙,芳琴沒好氣地說出去抽。
聽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吵吵嚷嚷的,又說不到點子上,劉愛雨急得蹦了起來,說:“人家說的加點現代特色,是讓咱們來點流行歌和現代舞。”
芳琴問:“你咋知道?”
劉愛雨說:“我猜的。”
藍草莓說:“女子說得有道理,現在好多戲班子,唱戲中間總要加一場晚會,不然年輕人不買賬,我們不能按老規矩打牌了。”
芳琴說:“那就準備一臺晚會。”
全團所有人員齊上陣,獨舞、集體舞、歌伴舞、獨唱、兩重唱、板胡獨奏、笛子獨奏、民樂合奏等等。
劉愛雨的節目是唱一首流行歌曲,姚師鼓勵她,好好準備,到時我給你伴奏。
除夕晚上,演秦腔《火焰駒》,這是常貴的拿手好戲,果然博得滿場喝彩,取得了開門紅。
這天晚上,人們守在家裡看春節聯歡晚會的,遠遠少於看戲的。
大年初一的白天唱《金沙灘赴宴》,晚上是文藝晚會,告示提前貼出去了,太陽還沒落山,附近村莊的百姓都來了,場子裡坐滿了人,戲班子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中。
觀衆之多,讓戲班子的人瞋目結舌,在他們的走藝生涯中,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
藍草莓的一曲《小芳》,拉開了晚會的序幕,她唱戲是把式,唱流行歌曲也挺在行的。
這首歌很火,在1993年,無論你在中國的哪個角落,都能聽到每一臺錄音機都在放這首歌。
藍草莓在臺子上唱,臺子下萬人伴唱,到後來,根本就聽不見藍草莓的聲音了。
接下來是姚師表演二胡獨奏《山丹丹開花紅豔豔》,他嫺熟的弓法令人叫絕。
常貴唱《再生緣》,誰能想到有一副穿雲裂石嗓子的鬚生,把這首歌唱得如泣如訴,使得臺子旁的芳琴淚水漣漣,又燃起了對他的癡愛之火。
戲班子全體女演員的舞蹈《冬天裡的一把火》,徹底點燃了場上的氣氛,所有觀衆全都站了起來,一邊拍掌一邊跟着唱。
排這個舞蹈時,芳琴要大家都穿超短裙和緊身上衣,目的就是把最美好的曲線奉獻給觀衆。
有人質疑,大冬天的不冷嗎?再說,露着白花花的大腿,我們又不是賣肉的。
芳琴冷冷地說:“演員要有敬業精神,冷點怕啥?只要有人看我們的大腿,就是對我們的獎賞,只怕過幾年,你讓看也沒人看了。”
芳琴的預言相當準確,僅僅是三年後,秦腔便驟然降溫,沒人看戲了,戲班子苦撐了半年,最後樹倒猢猻散,大家痛哭一場分手了。
劉愛雨上臺時,芳琴才發現她沒有化妝,心裡隱隱不高興,這個女子不識趣,硬賴着不走,姚師和常貴老實了幾天,又開始蠢蠢欲動,這事讓她頭疼。
劉愛雨走到臺側,要求把燈光調暗,一束藍色的光帶,拖曳着她,音樂過門過後,劉愛雨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愛一個人可以愛多久
心痛到哪裡纔是盡頭
花瓣雨
像我的情衷
誓言怎樣說纔不會錯
擁抱到天明算不算多
失去了你
只會在風中墮落
……
臺子下,一反常態,變得極其安靜,劉愛雨唱完了,觀衆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令碎紅等人驚訝的是,楊修全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出現在臺側,給謝幕的劉愛雨使勁地鼓掌叫好。
演出獲得極大成功,楊修全代表楊氏宗族,上臺慰問了全體演職人員,特地握着劉愛雨的手噓寒問暖,讓芳琴、藍草莓、常貴和姚師打翻了醋罈子。
因爲這臺成功的晚會,楊修全額外發給戲班子一個大紅包,大家又高興又辛酸,看來,秦腔要落伍了,抵不住現代舞和流行歌曲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