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劉愛雨的匯款單

碎紅辭職不幹了,她傍上了大款,不用倖幸苦苦地上班了。

碎紅和劉愛雨辭行時,劉愛雨很失落,問她去哪裡,以後還能不能見上面?

碎紅說:“傻丫頭,我就在廣州,怎麼會見不上面?如果你願意,我們每個週末都聚一聚。”

又一個週末,碎紅果然來找劉愛雨了,她坐着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戴着大墨鏡,走到劉愛雨面前,劉愛雨也沒認出來。

碎紅摘下墨鏡,拉住劉愛雨的手說:“跟我走吧,蘇妲己在等我們。”

劉愛雨和許多女工一樣,患了外出恐懼症,不想去。

碎紅說:“放心吧,老韓和小獅子,黑白兩道都搞得定,你怕個啥?”

劉愛雨說:“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有了心理陰影。”

上了車,碎紅介紹開車的男人說,這就是老韓,我的相好。

劉愛雨打量了一下,老韓矮胖的身材,笑呵呵地像個彌勒佛,髮量稀少,看樣子有四十多歲了,相貌一般,但肯定有錢。

老韓是山西人,二十來歲上就出來打工了,他自豪地說,我是深圳建設的第一批工人,是拓荒者,立下了汗馬功勞。

幾年前,他到廣州發展,現在自己有個工廠。

劉愛雨坐在後排,坐在副駕駛的碎紅,她的手一直在老韓的腿上摸索,也不在乎劉愛雨這個電燈泡,不時地秀着恩愛。

汽車駛出長平鎮,向北飛馳,大約一個小時後,駛進了一個大院子,院子的最裡面是一棟三層小洋樓,樓前面是一個水池,水池邊上是四季海棠和金盞菊,四周環繞着高大的木棉樹、鳳凰樹、菩提樹。

院子裡環境清幽,鳥鳴啾啾。

蘇妲己迎了出來,她旁邊跟着一個小夥子,高大帥氣,天然的捲髮,染成了金黃色。

蘇妲己穿着一件藕色旗袍,顯得優雅溫婉,楚楚動人,看見劉愛雨,蘇妲己來了一個誇張的擁抱。

院子的菩提樹下,有一張桌子,幾張藤椅,蘇妲己說,咱們在外邊曬曬太陽。

廣州的冬天,室內陰涼而室外溫暖,幾個人坐下來喝茶,蘇妲己介紹了她的相好,外號小獅子,官二代,現在他們住在一起。

劉愛雨吃了一驚,她知道蘇妲己在老家有男人有孩子,她沒離婚,怎麼在外邊找了男人?

蘇妲己看出了劉愛雨的疑惑,說:“小妹妹真土,現在這個社會,要現實些;我們常年在外奔波幸苦,過一天就要爽一天,誰知哪天就死翹翹了,所以要及早行樂;小獅子愛我,我也愛小獅子,我們倆就生活在一起了,不管過往,不問將來,只活在眼下。”

碎紅贊同蘇妲己的觀點,說:“老韓老家也有妻子兒女,但他在廣州孤零零一個人,我也單着,我們算抱團取暖,這有啥大驚小怪的?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即使哪天分手了也是好朋友”

老韓點了一根粗大的雪茄,抽了一口,一股香味瀰漫開來。

老韓說:“現在,物質極大豐富,人們思想觀念大變化,從一而終、白頭偕老的那一套過時了。”

劉愛雨默然,她不知說什麼好,他們超前的理念,令她驚訝又難以接受,但又想,人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那是人家的自由,自己操這個閒心幹嘛?

蘇妲己開導劉愛雨:“你也該找一個可靠的人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身材好,臉蛋俊,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何必那麼辛苦?周海明就不錯,年紀輕輕的,就有了資本,將來前程遠大,嫁給她,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不擔驚受怕,貴婦人的生活多舒坦。”

碎紅說:“愛雨,周海明對你可是真好;我們啊,可能是逢場作戲,一場遊戲一場夢,你可不要錯過這個潛力股。”

劉愛雨笑着問:“你們怎麼都幫周海明說話?”

碎紅說:“我們是真的爲你擔心,一個女孩子闖蕩江湖,可不容易;你遇上了龍科長,那是個謙謙君子,待你文明和氣,要是碰上了丘八,來個霸王硬上弓,你哭都沒地方哭。再說了,那晚上,你整夜沒回,我的心一直懸着,要是有個好歹,我哪有臉回老家,見你父親?”

說了一會子話,茶也涼了,幾個人移到了室內,蘇妲己說,稍等一會,豐盛的晚宴就要開始。

小獅子比蘇妲己小兩歲,兩人是在舞廳認識的,他糾纏她,她覺得他小,就沒當回事。

但某一天,小獅子突然出現在宏光電子廠門口,那正是下班時候,萬人大廠的下班場面,極其壯觀,就像打開閘門的洪水一樣。

在衆目睽睽之下,小獅子將一束紅玫瑰獻給了蘇妲己,並當場高歌一曲《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蘇妲己被感動了,和小獅子一塊唱,到後來,下班的工友們參與了進來,成了一個萬人大合唱。

蘇妲己說,有這麼一回,這一輩子就知足了。

2015年秋天,老韓將公司交給兒子去打理,自己解甲歸田。

在回老家之前,他和碎紅友好地分手了.那時,碎紅已身價千萬,2002年,精明的老韓以敏銳的嗅覺,聞到了一塊荒地的商機,他將這塊二畝三分地買了下來,贈與碎紅。

當時,這塊地三不管,荒涼偏僻、雜草橫生,人們都認爲老韓昏了頭腦,拿錢去打水漂,碎紅也心中不快,她在意的是老韓給她買個LV包,金項鍊、鑽戒、或者給她一筆現金,但老韓一笑了之。

2008年,一條高鐵線的規劃,使這塊地身價飛漲,這時,碎紅才體會到老韓送給她這份禮物的價值。

碎紅和老韓分手後,情緒低落,經常晚上給劉愛雨打電話,那時,劉愛雨在北京的茶莊生意蒸蒸日上,正處在事業的巔峰。

碎紅打算向劉愛雨傾訴她的孤獨寂寞時,得知劉愛雨至今未婚,驚訝不已,傾訴模式切換爲開導模式。

碎紅問劉愛雨,你今年多大了?劉愛雨說,屬羊的,35了。

在遙遠的油坊門,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後,陳揹簍就嚷嚷着說陳望春就要回來了,他破天荒地變得勤快,將村道上的積雪清掃得乾乾淨淨。

他幾乎每天都到村口去張望,直到天黑纔回家。

天一冷,在外打工的人陸續回家了,村子裡漸漸有了活氣,似乎狗也叫得歡了,公雞的啼鳴也響亮了。

老磨坊前又恢復了熱鬧的場景,每天午飯後,人們自發地聚集來,聽打工者炫耀他們的工廠、工資、待遇、福利,也偶爾抱怨火車票的難買,火車上的擁擠等等。

陳揹簍也在其中,他希望人們提提陳望春,但他們似乎都忘記了,這令他很不高興。

臘月二十三過了,還不見陳望春的蹤影,就連失蹤多日的劉麥稈,在某個黃昏,也突然回到了油坊門,他居然胖了,也白淨了許多,人們問他這半年在哪?在幹嘛?他神秘地說:“到處轉悠,瞎胡鬧。”

陳揹簍說:“你當然是瞎胡鬧,你啥時候幹過正經事?”

陳揹簍現在有資格,居高臨下地羞辱劉麥稈了,他問:“麥稈,咱們的打賭還算數嗎?”

劉麥稈說:“當然算數,我劉麥稈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即使死,也要站着死。”

陳揹簍心裡偷笑,你沒米、沒面、缺油、少菜,身無分文,年都過不了,還吹牛皮。

臘月二十六,一張來自廣州的匯款單,轟動了油坊門,匯款人是劉愛雨,收款人是劉麥稈,匯款金額是兩千塊。

村長牛大舌頭第一時間把匯款單送到劉麥稈家,他一路吆喝着,把這件大事,傳達給每家每戶,當劉麥稈顫抖着手,接過匯款單時,他家的院子裡和屋子裡擠滿了人。

這是村長牛大舌頭見到的數額最大的匯款單,鎮上郵局的小王,再三叮嚀牛大舌頭,千萬要把匯款單親手交給劉麥稈。

村長牛大舌頭指着在場的人說:“你們作個證,匯款單我給了劉麥稈;麥稈,你可要放好了,弄丟就麻煩了;去郵局取款時,要帶身份證和印章。”

油坊門人被這筆鉅款撩撥得火燒火燎的,他們要劉麥稈請客。

手裡攥着匯款單,劉麥稈陡然間腰桿子硬了,說話的口氣也大了:“行!今晚都到我家喝酒。”

村長牛大舌頭安排有亮拉劉麥稈去鎮上取錢,有亮開着蹦蹦車轟隆隆地來了,劉麥稈上了車,又吆喝着再去兩人,順便在鎮上買菸酒瓜子,晚上好好慶賀一下。

劉麥稈在鎮上取了錢,四個人去飯館,每人吃了一碗羊肉泡,然後在商店買了菸酒瓜子糖果,在肉店買了豬耳朵豬頭肉,幾個人便匆匆往家趕。

在村長牛大舌頭的吩咐下,村裡人在劉麥稈家忙開了,鏟雜草、清垃圾、擦玻璃,幾個女人將各個屋子裡凌亂的東西一一歸置整齊,清理出來的垃圾,該扔的扔該燒的燒,連最雜亂的竈房,也被拾掇得亮堂堂的,自田明麗去世後,劉麥稈家從來沒有這麼整潔過。

腿腳勤快的人,用鋸子斧頭,收拾出一大堆劈柴,堂屋裡生起了爐子,火焰熊熊,濃煙滾滾,院子裡一派人歡馬叫的興旺場面。

堂屋的兩張大圓桌上,擺了瓜子、水果、豬頭肉、豬耳朵,兩箱彭陽春酒打開了,幾包黑蘭州撇在桌子上,劉麥稈大方地說:“放開肚皮喝,不醉不歸。”

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自然坐了上席,抽着煙、喝着酒、磕着瓜子,人們異口同聲地誇獎起了劉愛雨。

在昨天,他們還在讚美陳望春、譏笑劉愛雨,但僅僅一天時間,因爲一張匯款單,他們對兩人的評價來了一個360度的大轉彎。

六爺首先感慨:“時代大變了,男女都一樣。”

村長牛大舌頭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劉愛雨雖然讀書不多,但能賺大錢,就是本事。”

兩位當家人開了口,定了調,別的人吃着喝着人家的,自然要多多美言幾句。

劉麥稈趴上牆頭喊陳揹簍,喊了幾句,不見人應聲,他疑惑,是不是不在家?

村長牛大舌頭說:“在家呢,哪都沒去,他看你有錢了,心裡不痛快,不想來捧你的場,耳朵裡塞了驢毛,假裝聽不見。”

有亮說:“你兩個有意思,像壓蹺蹺板,一會你上,一會他上,啥時候才能分出個高低來?”

六爺已經喝了幾杯酒,臉膛紅紅的,問:“麥稈,愛雨在哪上班?幹啥大事?”

劉麥稈說:“在廣州公司呢,聽說製造電器的。”

村長牛大舌頭問:“咱們村的電視機、錄音機是不是她製造的?”

劉麥稈說:“就是她製造的。”

六爺說:“女子本事大得很,能上天了。”

村長牛大舌頭說:“肯定本事大,不然不會賺那麼多錢,是不是當領導了?”

劉麥稈最喜歡順杆子爬,大家都誇劉愛雨,說她本事大,他索性就吹開了,說:“負主要責任呢,手下領着幾百號人。”

六爺捋捋鬍鬚說:“過去有楊門女將、花木蘭,今有劉愛雨,真是女人能頂半邊天。”

油坊門人分析研究,推斷出劉愛雨的月薪至少在1000元左右,這是個令人乍舌的數目,比油坊門所有打工者的工資都高,當然,也遠遠高於徐朝陽校長的600元。

多年來,公家人和農民是兩個待遇懸殊的階層,公家人按月領工資,而從不看老天爺的臉色,管他下不下雨刮不颳風,都是旱澇保收;而莊稼人是靠天吃飯,光流汗不行,得老天爺照應,纔有一條活路。

莊稼人常常感嘆,啥時候能過上公家人的日子,這人就沒白活。

現在政策放開了,魚有魚路,蝦有蝦道,不管用啥招,能把錢塞進腰包的,都算能耐。

打工者比公家人賺得錢多,這世道真的大變了。

立刻有人請求劉愛雨把自己家的孩子帶到工廠去,說再念幾年書,考上大學,安排個工作,大不了像徐朝陽校長那樣,端個鐵飯碗,吃不飽餓不着,不如早早出來賺錢,等於走了捷徑。

馬上有四五人報了名,還有幾人要回家和女人商量,劉麥稈一一答應了,說:“那邊遍地都是錢,只要你肯彎腰,不嫌累,想撿多少就撿多少,歡迎你們都去廣州。”

這一場酒喝到了雞叫,才漸漸地散去,有幾人賴着不走,硬要和劉麥稈喝血酒磕頭,結拜異性兄弟,同生死共患難,感動得劉麥稈鼻一把淚一把。

人去屋空時,劉麥稈感覺到涼意了,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不知爲什麼,他突然心裡有點難受,他想起自己對劉愛雨的吝嗇和苛刻,有一次,她要一個風車,哭得淚水滿臉的,他硬是不給買。

這個女子,從小到大,他沒怎麼管過,更不用說疼過,她長大的過程,他印象極爲模糊。

現在,她已經賺錢養活他了。

劉麥稈百感交集,放聲痛哭,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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