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亮去陳揹簍家,繞着彎子打聽陳望春的事,乾的啥工作?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對象是哪裡人?老丈人和丈母孃是幹啥的?
東亮查戶口般的詢問,讓陳揹簍很不高興,但他還是一一做了回答:陳望春在國家絕密單位,他年薪幾十萬,不但他住的房子,就連牙膏牙刷都是國家配發的;他媳婦和他一個單位,也是搞研究的;丈母孃在某部當局長,老丈人是個部級幹部。至於陳揹簍沒有按時還錢的原因是,老丈人臨時出國了,事情有了變化。
陳揹簍拍着胸脯說:“大夥兒放心,你們的錢我絕對還。”
東亮將陳揹簍的話傳達給村裡人,大夥一聽,陳望春運氣真好,找了一個有背景有權勢的靠山,在權力面前,金錢就是個屁,人家缺那幾個錢嗎?借你的錢是給你面子,幫人幫到底,再囉囉嗦嗦的,顯得咱太小氣,丟人。
一晃就到年底了,陳揹簍仍不提還錢的事,人們又開始議論了,自古以來,婚姻都講究門當戶對,陳望春一個祖上三代都土裡刨食吃的泥腿子,怎麼就能攀上了權貴?他儘管是一個狀元,但在藏龍臥虎的京城,比他出色優秀的人多了去,憑啥他能撞上狗屎運?
人們的懷疑不無道理,畢竟現在這世道太勢利,一個沒有背景、沒有根基的鄉里娃,能在京城站穩腳跟不是件容易的事。
質疑聲越來越大,有人耐不住性子,就繞過了東亮,直接找陳揹簍討債,陳揹簍還是那句話,我砸鍋賣鐵也會還你們的錢。
這話聽着鏗鏘有力,但越琢磨越不是味兒,陳望春真的攀龍附鳳了,還這幾個錢還不是小菜一碟?用的着陳揹簍砸鍋賣鐵嗎?話又說回來了,陳揹簍那家底,早就抖摟精光了,能值幾個錢?
大夥越想漏洞越大,幾個人相約去陳揹簍家,他們查看了每一間房子,發現陳揹簍現在是家徒四壁,一根鹹蘿蔔、兩個饅頭、一碗開水,就是他一頓飯。
他的牲口棚裡、羊圈裡,沒有一根牛毛羊毛了,他連飯都吃不起了,誰還能相信他的那些鬼話?
那座魁星樓,在二十年前,它高大氣派,但現在它灰頭土臉,樓頂上長滿了雜草,說不盡的淒涼落寞。
東亮問陳揹簍:“陳叔,你說實話,陳望春到底在幹啥?你借村裡人的錢用到哪了?”
陳揹簍毫不鬆口,說:“陳望春就在保密單位,他結婚用錢,我欠了大夥的情,你們放心,借你們的錢,一分都不會少。”
話是這麼說,可他拿啥還錢呢?
其實,陳望春早已淡出了油坊門人的視野,他在北京做什麼、有沒有對象、收入多少,他們都一無所知,村裡人向陳揹簍打探,他總說在給國家研發什麼武器,高度保密。
劉麥稈說:“藉口,打腫臉充胖子,鴨子煮熟了嘴巴還是硬的。”
近些年,村裡陸陸續續有人在北京上學、打工、看病求醫,他們都得到了劉愛雨的熱情接待,她神通廣大,一個電話,就輕鬆地化解了他們在京城遇到的難題。
油坊門的幾百張嘴,早就把劉愛雨誇上了天,劉麥稈順帶着也被多次地口頭表揚。
而陳望春呢,油坊門人在北京見不着他的人影,更不要說喝一杯水、抽一根菸、吃一碗飯了。
和他有關的那場龍捲風、榮譽碑、魁星樓,以及諸多的傳奇,像霜降之後的葉子,嘩啦啦地一片片墜落。
只有一個人深信陳望春還是行的,他就是徐朝陽老師。
徐朝陽老師早就不當校長了,他越老越犟,對劉愛雨曲折艱難的奮鬥史,充滿質疑和憤慨;對劉愛雨從一隻毛毛蟲變成蝴蝶、灰姑娘成了頭頂璀璨皇冠的王后這鐵的事實,視而不見。憑什麼呢?一個半文盲的丫頭。
劉愛雨,這個在徐老師課堂上擡不起頭、直不起脊樑、從沒出彩表現的學生,卻對徐老師禮貌有加,每次回家,都要給他奉上厚重的禮品,茶葉、香菸、咖啡、紅酒,時尚而昂貴。
但彬彬有禮的劉愛雨,卻熨不平徐老師臉上因憂慮和激憤而生出的道道溝壑。
徐老師拒收禮品,劉愛雨笑盈盈地問:“徐老師,我哪裡得罪你了?”徐老師無言以對。
劉愛雨離去了,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徐老師有點懊悔,當初應該對她好一些。
他很想問問陳望春的情況,但羞於出口,他的這個最出息的、天天掛在嘴上的得意弟子,已有多年不曾問過他一個好字。
陳揹簍父子反常的舉動,使村裡人又開始了新一輪對陳望春的猜測和懷疑:陳望春勾搭有夫之婦、誘騙女學生、貪污受賄、盜取國家機密、販賣情報,在骯髒的口水裡,陳望春身上的鍍金一點點地褪去暗淡。
劉麥稈卻跳了出來,大罵村裡人缺德,陳望春是砸了你家的鍋,還是掐死了你家的娃,那麼咒他?衆人口裡有毒,你們都積點口德吧。
劉麥稈意外的表現,讓人們摸不着頭腦,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和陳揹簍是針尖對鋒芒,冰火不容,南轅北轍,唱了二十年的對臺戲,現在,怎麼反幫陳揹簍說話了?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當村里人一窩蜂地羣起圍攻陳揹簍父子時,劉麥稈想起了他和劉愛雨的艱苦歲月。
那時,人們肆意地往年幼的劉愛雨身上潑髒水、造謠污衊,劉麥稈父女就是狂風暴雨中飄搖的一葉孤舟,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好在他們挺過來了。
現在,陳揹簍父子又被人們吐口水、戳脊梁骨,劉麥稈對村裡人有利了就一擁而上,無利可圖了便落井下石的技倆極其憤怒,因而站了出來,主持正義。
劉麥稈隱隱覺得陳望春出了事,具體啥事,他說不清,因爲,有幾個晚上,他被一陣哭聲驚醒。
深更半夜哪來的哭聲?他很奇怪,拉開門,站在樓上側耳傾聽。
劉麥稈住在二樓,三樓是劉愛雨住,但她只用了邊上兩個房子,中間的大房子,裡面擺了考究的沙發、雙人牀、桌椅,佈置得很好。
劉麥稈以爲是讓他住的,卻不料劉愛雨毫不客氣地將他攆到二樓,說這個房間是給她娘留的,不允許劉麥稈進去,她不在的時候,門是緊鎖的。
有時候,劉麥稈趴在窗子上,望着裡面的席夢思大牀和軟綿綿的沙發,心裡嘀咕:白白地閒放着,不讓老子享受,可惜了。
劉麥稈連續幾晚上都聽到了哭聲,哭聲細細地,卻極有穿透力,像一根鋼絲戳進他的耳朵裡。
他睡不着了,仔細聽了聽,哭聲一會在街巷裡,一會在村頭,一會又在曠野裡,風一樣忽來忽去的。
聽人說,鬼在夜裡出來時,就這樣哭,它們跑得比風還快,一會東一會西的,劉麥稈脊樑骨一麻,頭髮根根豎起來。
一天晚上,劉麥稈出來撒尿,忽然聽到哭聲就在他身邊,他嚇了一跳,半截尿也收了回去,就在他要撒腳丫子跑時,他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的腳像釘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劉麥稈聽見陳揹簍家的院子裡有腳步聲,一直響到了屋子裡,隨後,又是一聲嘆息。
劉麥稈打了個激靈,難道是陳揹簍?
第二天晚上,劉麥稈沒有睡,他一直坐在院子裡等天黑,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升上了半空,村裡靜悄悄的,人們早就睡熟了。
劉麥稈平常睡得早,一般九點多就睡了,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他有點瞌睡了,不斷地打着哈欠,就在他昏昏欲睡時,他聽到隔壁院子的門吱呀響了一聲,他立馬清醒過來。
劉麥稈悄悄跟在陳揹簍後面,他不知道他到哪裡去,陳揹簍在前面慢慢地走着,走兩步嘆息一聲,走出村口,走向大澇池,然後坐在澇池邊,他開始哭了,哭得很傷心。
劉麥稈驚呆了,他和陳揹簍做了幾十年的鄰居,從來沒見過陳揹簍如此傷心過。
劉麥稈見陳揹簍如此悲痛,心裡肯定裝着心事,他怕他萬一想不開,或者跳了溝或者跳進澇池裡,所以跟在後面,以防不測。
陳揹簍只是到處亂走,毫無頭緒,也許他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他時而嘆息啜泣,時而嚎啕大哭,在雞叫時分,他才慢慢地回了家。
在老磨坊前,人們紛紛議論着,說這幾天晚上,總有鬼在哭。
油坊門人相信,人死之前的幾天,其實魂靈早就脫離皮囊而去,在深夜裡號哭。
因此,夜裡聽到鬼叫,就預示着村裡又要死人了,會死誰呢 ?
大夥兒猜測着,黃泉路上無老少,不一定那些病魔纏身的就會去陰曹地府,有人紅光滿面的,一得病就是絕症;有人白天還好好的,一夜就睡死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
劉麥稈蹲在人羣裡,聽人們說鬼時,他心裡笑了,要是以往,他早就跳了出來,會指出是陳揹簍在裝鬼,但現在,他什麼也不說,埋頭抽着煙。
劉麥稈感覺到了世事的無常,想起自己和陳揹簍鬥了幾十年,有什麼意義?不管身無分文還是腰纏萬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最終不都是得到一個土饅頭?
劉麥稈想起了劉愛雨的婚姻,該給她念叨唸叨了,三十五了,找個本分的人結了婚,踏踏實實過幾天日子,人生還能有幾個三十五歲?
他打定了主意,這次,要勸說她就近嫁人,不管她多麼犟,都得勸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