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回退些許,蘇伏在耳邊響起影子的音聲時,法體有那麼一瞬如墜冰窟。前世今生不知多少次的出生入死令他深切明白,此乃喚作恐懼的情緒在作祟。
此乃凌駕於險兆、驚悸、慌亂之上的心緒,對於蘇伏而言,是一種非常奢侈的心緒。
這剎那,前世今生無數的生死關頭似乎一齊涌上心頭,那玄之又玄的意念,在真界被喚作道心,換言之,此爲獨屬於蘇伏的劍心。
衆所周知,劍修唯有修出劍心才能將靈氣導入飛劍,從而形成威能或強或弱的劍氣。
而劍氣一途,蘇伏早從歸元境便開始修煉,得益於青光與早已有之之陰神。還記得最初蘊有劍氣的劍招喚作天隙流光,可那不過是‘因人成事’。
劍修之道,在於執,在於我,是謂我執。
飛仙之所以願意指點他,絕非他能抵抗身上那些濁氣與那一絲似乎是錯覺的七彩真靈,乃因蘇伏將‘我執’做得非常透徹,這一點,認識他的人裡,目下除飛仙外,還未有人能明白。
對蘇伏而言,他對於自己的每一件東西都抱有感情,非常愛護,就像損壞的翻山印,只要是他用過的東西,便會產生一份‘我執’。
淺顯地說,這是佔有慾。
正因此,飛仙早便明白蘇伏此生都無法成爲最純正的劍修,然而他卻是最適合做劍修的修士。
果然而在他的指點下,蘇伏進步飛速。當然,這還有着他積累的緣故。蘇伏活了兩世,這是飛仙無法洞徹的事,兩世各有各的精彩,卻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生與死。
蘇伏屢次行走在生死之間,在生死之間尋摸那一絲生機,這便是他的道,他的劍心。
無數的生死關頭一瞬間涌上心頭,令他竟然忘卻當下的處境。影子的音聲響起時,她的短劍便已刺出,作爲影堂的影子,使言語擾亂目標的同時出手刺殺,乃是最基本的功夫。
然蘇伏終究是醒來了,那些要命的生死關頭盡數被他打破,彷彿有一道枷鎖亦隨同破裂,隨着他無聲怒吼,那枷鎖寸寸化作粉塵。
他的劍道終臻至‘劍氣成絲’。
劍道四大境第一境,劍氣成絲,又名劍光衍化,許多劍修一輩子都無法晉入的境界,蘇伏在甫入陰神之初便破開,這怕是要令許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強如水洛澤,亦是凝竅中期之後才晉入。
劍道得到巨大突破,卻無法逆轉當下險境。蘇伏醒來的瞬息之間便明瞭,他躲不開短劍,是以他毫不猶豫地調集胸口左近的血肉瘋狂蠕動。
得益於遍佈整個法體的竅穴,凝練之後的竅穴他已能簡易控制,是以短劍刺入的那一瞬間,看似刺了個正着,實則劍刃被涌動的血肉擠壓,並未刺到心臟處。
影子太小看蘇伏,若她能重視一些,在短劍上蘊一些勁氣,當時的蘇伏都必死無疑。
短劍刺入,被法體血肉擠壓,影子不疑有他,又抽出,鮮血自然流出,心臟未有破損,卻因瘋狂蠕動血肉而導致法體紊亂,他的意識瞬息暈迷。
只須是生物,倘真正暈迷,氣息便會弱上許多,影子卻以爲這是蘇伏生命力漸漸流逝的跡象。
蘇伏受傷極重,導致暈迷過去,本來亦不會輕易醒來,然卻有趙雲的存在,他與影子錯身而過時,便知道自己趕不及救蘇瞳,首先便以冥冥中的意念與蘇伏溝通,發覺他並未死去,併成功將蘇伏喚醒。
不得不說,這其中失了任何一環,蘇伏今日下場都很難看。
場中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影子,待她抓了蘇瞳,便會去取蘇伏頭顱,未免夜長夢多,當是以期儘快離開莒州妖族之地。
昏迷的蘇伏如何抵抗?
想到箇中驚險處,蘇伏背後便不禁冷汗涔涔,亦因此,殺機更是愈發濃烈,他緊緊盯着面色略微秀氣蒼白的影子,道:“我知道足下在暗處盯着我的破綻,可鴉皇領戒備森嚴,料想即便是影堂的影子,亦難在不被察覺下潛入。”
“可我沒有想到杜之一竟然與你勾結,一個妖王,一個神州天道盟旗下黎家影堂的影子,真是嘲諷啊。你二人勾結在一起,真可謂是狼狽爲奸,杜之一打的主意不外便是,若果他不是閻喜對手,便讓你伺機出手,他本以爲自己的對手會是閻喜,纔會答應與你合作,條件自是我的性命。”
“看來你們的買賣是早就做好了。”
蘇伏來到營帳前,與影子相對而立,心底蘊着劫後餘生的喜悅,更多卻是冰冷的殺機。
影子眼見他幾乎完好無損,胸口的傷勢已經開始結痂,雖然臉色略有蒼白,可一想到他掌握的劍光衍化與影堂秘法的破綻,心裡便有無盡的惶恐。
她的修爲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強。
“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影子心知今日在劫難逃,握緊了短劍,決意與蘇伏決死一拼,卻仍用言語麻痹蘇伏。
蘇伏瞬息便洞悉她的意圖,卻轉作溫和地笑道:“黎家既知黎子鈞死於我手,料想日後少不得敵對,可我蘇伏不過是一個小修士,如何與龐大的黎家周旋?若你發下道心誓臣服於我,併爲我潛於黎家,我可以留你一命。”
影子心底冷笑,面上卻裝作心動,道:“蘇道友此言可作數?”
閻小菇心機單純,哪裡知道二人皆有心思,聞言頓時怒道:“妖女,你將喜公傷成如此模樣,即便上仙放了你,狸族亦不會饒你……”
蘇伏沒有理她,正色道:“雖足下刺殺過我,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是作數的。”
影子心裡一動,不禁暗忖:莫非他真打着招攬我的主意?可惜我本命心燈在黎家手中,否則此人手段高明,資質驚人,他日真界必定有一席之地,跟着此人做事倒未嘗不可。
“既然如此,那便請蘇道友向前幾步,道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當知影堂的影子非常危險。若蘇道友真有這份誠意,不若離我近一些,如何?”
影子嬌笑一聲,又說:“我喚作黎明月,若道友真敢,人家以後就是你的人拉,只看道友敢不敢賭……”
然她音聲未落,蘇伏已輕笑一聲打斷道:“有何不敢!”
語罷便緩緩向她行去,曼珠沙華光芒斂去,在曦耀下顯得有些平凡。
此時正是午後,曦耀於蘇伏的身後照來,將他的影子無限拉長,是以他行沒有幾步,蘇伏的影子便觸到了黎明月。
黎明月眸子驀地閃爍寒芒,嬌聲笑道:“道友果有過人膽識,可惜就是太蠢!”
音聲響起的同時,他便已將己身化作影子鑽入蘇伏的影子裡,旋即便見蘇伏的影子驟然往回拉,其中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協調。
然蘇伏宛若未見,步伐未止,下一息便與往回拉的影子錯身而過,在此過程中,曼珠沙華驀地亮了一瞬,便又黯淡。
在閻小菇的角度,曦耀忽然便被一道人影擋住,那是化作影子消失的黎明月的身影。
只見她頸處一條血痕迅疾地擴散,她的眸子神采卻詭異般的消失,是徹底的消失,而非緩緩逝去,這一點只有兩個小姑娘發現。
營帳處寂靜一瞬,登時有輕微‘蹬蹬蹬’的音聲打破沉默,早在杜之一死去,並被確認後,谷內的妖兵便在有心妖的調動下悄然佈置。
妖王死去,這是一件大事。
然而在影子刺客面前,卻又頗微不足道。
影子刺客終於還是倒下了,她的頭顱從身上掉落,咕嚕嚕滾了幾滾,將方纔還滿腔憤怒的閻小喱姐妹兩嚇得面色慘白,顯見是首次近距離見人首分離。
兩人望向蘇伏的眼神,便帶了些許驚懼,對於她們而言,真界就像是牢籠外的世界,牢籠外的人,那都是極壞極壞的。
蘇伏輕震劍身,其上便復乾淨,劍身染血,說明他的劍仍然不夠快,錯非黎明月不知《扶風歌》精妙,今日殺她恐怕還須費一番功夫,而況他狀態已至臨界點。
收了黎明月屍首,隨後盤膝坐下,他甚麼話都未及交代便沉入深深的入定。
隨即周遭便涌來千數妖兵,閻喜已經虛弱地無法出聲,九命頓感責任重大,衝着圍來的妖兵怒喝道:“爾等意欲爲何?”
妖兵裡頭排衆出來一妖,身子瘦高,臉狹長,着黑衣,指着蘇伏一行冷冷道:“便是他們刺殺了大王,將他們全部給我殺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