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這是你那位朋友身上的。手術前我們的護士在給他脫衣清理傷口時,便從他的上衣內側掉了出來。當時我並未在意,只是在緊張的幫他處理傷口。由於此人所受的是槍傷,自己又身攜美國造的手槍。”說着李醫生向一旁擺放韓東哲物品的桌上揚了一下頭。所以在給他打過麻藥,等待起效的時候,我忍不住好奇,從裡面抽出了信件看了一眼。”

楊舉見這個李醫生認得韓東哲所用的美製M1911A1手槍,於是問:“沒看出來,你一個洋大夫居然也對軍火如此熟悉!”

“我哪裡熟悉什麼軍火了,雖然我是一個醫生,但也不至於連手槍也不認識吧!”李醫生顯然是誤會了楊舉的意思。

“不熟悉?不熟悉能認得這是美國手槍?”楊舉看着李醫生說。

李醫生見楊舉指的是這個,不禁笑了一下說:“那搶上面兒不是明明白白的刻着美國陸軍United?States?Army的英文縮寫嘛!”

楊舉聽李醫生這麼一說,頓時對他是肅然起敬。並問道:“你能看懂美國字兒?”

李醫生聽完楊舉的話忍不住又笑了:“那是英文,也就是你說的英國字兒!美國這個國家本身沒有歷史沒有文化!完全是一個由移民組成的國家!所以也就沒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於是拾人涕唾,國家的官方語言爲英語,官方文字也是英文。”

楊舉自幼便認爲自己天賦異稟才華橫溢,但如今聽得這李醫生對外國文化如數家珍頭頭是道,相形之下不禁自愧。於是不再把李醫生看做是一介書生而已,對其尊敬油然而生。於是雙手抱拳一揖,而後伸出一手做請。道:“請你接着往下說。”

李醫生見楊舉對自己的態度起了明顯的變化,便知楊舉也乃光明磊落的真性情之人!於是也對他點了點頭後便接着說:“你也可以看一下。”說完後便從油紙信封中又抽出一封,再抽出展開後,便呈於楊舉面前。道:“這上面寫的是日本文字,落款是關東軍司令部司令官,“村岡長太郎”!這是一封日本關東軍傳達命令的手函,命令是發給一個叫“河本大作”的人。手函上指示河本大作,立即展開對張作霖的全面暗殺行動,務必於本年7月底之前,完成暗殺任務!”

楊舉聽完李醫生給他解釋的密函內容便不再說話,轉過身慢慢的走到了牆邊,雙臂抱於胸前低下頭,便用大腦飛快的運算着整個事態的來龍去脈。

片刻之間,楊舉回身走到李醫生身邊問:“這個人什麼時候可以醒來?”

“不一定,他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中槍後失血過多,再加上此人應該是連日來過度勞累,以致身體及精神嚴重不良!”說完後李醫生看了一下左臂的“天梭”牌手錶繼續說:“麻藥的藥力現在應該已經過了,但他現在應該還醒不了。不過他的身體素質很好,估計下午差不多吧。”

楊舉聽完後看着李醫生的眼睛說:“我大概能估計出整個事件的原貌,如果我判斷沒有大的偏差的話,這封密函應該不是關東軍司令發給他的,應該是他從密函主人的手裡想辦法弄過來的!”楊舉看着聚精會神在聽他分析的李醫生繼續說:“他跟我說過,他是一箇中國人,一個敢於抗擊日本侵略的中國人!所以我推斷也正是因爲這封密函,他纔會遭日本特工追殺!”

“你是說……”

“對,這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漢奸!他是一位抵抗日本的民族英雄!”楊舉沒讓李醫生把話插完,就一口氣的說了出來。

聽楊舉說完後,李醫生也擡頭想着楊舉的分析,而後對楊舉說:“你說的有道理,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什麼應該怎麼辦?我們現在應該出去吃飯!你換身衣服我請你!”楊舉笑着對李醫生說。

“那這怎麼辦?”李醫生指着手裡的密函說。

“你要信得過我就交給我吧,等他醒了我也要問個明白,我也不願意稀裡糊塗的當了漢奸!”楊舉的眼神分明給了李醫生一種信任,那是一種具有浩然正氣的眼神,一種不容置疑的眼神!

“好,我信任你!還有他的東西你都一塊兒收了吧。”李醫生說完就把密函交到了楊舉的手上,並指着桌上韓東哲的一應物品說。

楊舉收好密函後,就去桌上裝韓東哲的物品,其中銀元是楊舉給他的,還有煙,煤油打火機和子彈什麼的,但並沒有可以證明韓東哲身份的證件一類的什麼東西。楊舉把韓東哲的那把M1911A1手槍拿在手裡看着說:“是好東西,可惜只能裝7發子彈!”

楊舉收拾好韓東哲的物品後,轉身見李醫生還站在那裡看着自己。就說:“怎麼個意思啊李醫生,難不成你看我不認識英國字兒瞧不起我!不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吃頓飯啊?”

李醫生聽楊舉殺了兩個日本人,從鬼子手裡把韓東哲給救了下來。又可以在一面之緣的情況下,甘願冒着風險把人送進城裡救治,更別提出資花費那樣的小事兒了。於是在心裡早已認定,楊舉是一個義薄雲天重情重義的豪傑義士!其實內心已生結交之意,但奈於讀書人的迂儒,一時不知該如何放情而已。如今見楊舉這麼說,便立刻解釋道:“不不,絕無此意!那好,你在大廳等我一下,我換過衣服洗涮一下就來。”說完就一邊脫身上的白色長衫,一邊朝門外走去。

要說吧這楊舉也是讀書人,而且單以學問而論,詩詞經賦文章典史,那比之這李醫生怕是還要強出十倍不止!但從本質上講,楊舉與這李醫生他就不是一路人!楊舉出身豪門家世顯赫富甲一方!做事從來就是率情所致無所牽掛。又隨其父楊煥亭的性情,自幼便豪情四射縱情無拘!且少年好武,進而習得槍棒火器於一身!故楊舉穿上長衫可入院考舉,換上短打可上山爲匪!出入商賈名流便是楊家少東,混跡於民間市井亦可與潑皮流氓一較長短!而這李醫生則是一個原汁原味兒的文化人。就現在而言,在這洋醫院裡,那就是中流砥柱醫術高超的李醫生!可要在江湖上行走那就什麼都不是了,只是“肥羊”一隻而已!

爲表感謝之情,楊舉堅持要請李醫生去省城最大的“正太飯店”吃飯,可李醫生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再說又怕等一會韓東哲醒來了誤事兒,於是堅持就在街拐角的“晉菜館”吃飯。

席間楊舉道:“爾一屆文人,不曾想卻對政治如此敏感!”

李醫生道:“那個韓東哲若真是日本人或漢奸,那就跟政治無關了,跟文人不文人的也就沒關係了,那就是全中國人的事兒了!”

楊舉看着李醫生說:“你跟日本人有仇?”

李醫生也看着楊舉說:“你跟日本人沒仇?”

楊舉想這李醫生說話倒是犀利,但亦有道理。

李醫生道:“其實我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民國十一年,我由上海德文醫學堂保送去日本京都大學留學。我去那年正趕上日本大地震,一上岸就差點兒沒把我給震死!後來又差點兒被誤會成朝鮮人給警察打死!這麼多年來,不管我在那邊兒多困難多艱苦,我都從未放棄過我的理想!因爲我們的國家太落後了,我希望能通過我的留學,把日本的先進醫學帶回來造福我們的百姓!可這幾年日本在加速對我國的侵略!一開始是政治經濟上的,後來就直接成了真刀真槍的軍事侵略!所以我無法再留在日本了,被迫放棄我熱愛的醫學事業,去年提早結束學業回國了。”

說到這兒,李醫生的目光中顯露出一絲遺憾和憂傷。楊舉理解這種感情,放眼看去,如今的中國哪裡還可以稱其是一個國家!哪裡還是過去那個鼎盛繁榮的大清王朝!現在的中國,莫說是要做學問了,就連明天國號何謂都無法預測!在這樣的國家裡,對像李醫生這樣抱有求學理想的人,無疑是一種摧殘!這裡是政治家展示風采的舞臺!是戰爭狂人殺戮的戰場,是投機者冒險的樂園!什麼都是,就是不適合人生活!

政治和戰爭毀了李醫生的理想,也毀了他的未來!與其說他痛恨日本對祖國的侵略,不如說他痛恨祖國的腐敗懦弱,和愚昧落後!楊舉明白,對於像李醫生這樣的人來說,終止他的學業就好比終止了他的靈魂!無法實現他的理想,就好比他的生命無法延續!

楊舉不願意看着這個新交的朋友如此傷懷,道:“李醫生,咱們也算是朋友了吧?”

李醫生忽聞楊舉此言,傷感中連忙回神道:“那當然了。”

楊舉道:“李兄,國家大事現如今輪不到你我做主,風雲變色山河呼嘯也絕非我等可以左右!正所謂莽莽神州盡在劫難之中,我等又豈可置身世外!李兄,其實你我皆爲時局的犧牲品!你可知我單名立“舉”是何用意啊?”

李醫生看着楊舉微微一笑繼而搖頭,示意不知。

楊舉道:“其實很簡單,我爹和二叔盼我鄉試中舉,來日光耀門庭!可你看我如今還可中舉嗎?可憐我十年的寒窗苦讀啊!如今又能如何呢?我字爲耀曦,可我看比之螢火尚且不如,又怎能奪日呢?李兄,亂世出英雄卻非你我天地,且出來的哪裡又是什麼英雄了,混世魔王而已!況且你如今在此行醫懸壺濟世,不也是正在秉承你的理想嗎?這韓東哲若真是抗日英雄,那抗戰史的功勞上當有你一筆!”

楊舉一席話使得李醫生大爲釋懷,於是道:“楊賢弟也不必妄自菲薄,依愚兄之見賢弟卻是生不逢時,若非天道改色,賢弟之才絕非區區一個舉人,必高中兩榜進士!”

楊舉聽完一笑道:“這樣多好,你誇誇我我捧捧你,何必非要爲那些不及之事傷懷憂心呢?是國家不需要我們,不是我們拋棄了國家!你我之才胸中抱負,比之蘇軾如何啊?蘇子瞻一生數次被貶身陷牢獄,幾度瀕臨被斬死裡逃生!尚且還可平心待世自娛晚年。滾滾紅塵之中你我二人又算幾何啊!對了李兄,你剛纔如何稱呼於我啊?”

李醫生一怔之下道:“我與你雖然萍水相逢,但一交之下大感快意,稱之賢弟可有不妥?”

“有,當然不妥了!我到現在話也跟你說了有一車了,可還不知道你的底細呢!你我如何稱兄道弟啊?”

“哈哈哈哈,”這學問人若要放情實爲不易,如今這李醫生放聲大笑,可見他對於楊舉是十分投緣的。這一笑,也奠定了日後二人共襄大舉攜手抗日的合作友情!

笑完後李醫生對楊舉道:“是愚兄失禮了!我本地人氏姓李名鯤,光緒二十八年生。家中獨子下有一妹,家嚴仙逝家慈在堂。”

““北冥有魚,其曰爲鯤。”李兄之名既然出自莊子的《逍遙遊》,那日後行事定該逍遙快活纔是!我也是家中獨子,光緒三十一年生人,比兄長小了五歲。姓楊名舉,字耀曦。上有姐姐六人皆已出閣。與兄長相反的是家嚴在世家慈仙遊。我家在城南五十里的裕華鎮好打聽的很,只要一提楊家鄰里皆知!另外城中大通客棧和亭裕隆商行都是我家產業。”楊舉向李鯤介紹完自己後,就想着是不是該要點兒酒以祝此興。

李鯤聽楊舉言罷道:“兄弟教訓的極是,我這人的確太過傷感了!同爲讀書人,這一點上比之兄弟就大爲不及了!我看你行爲舉止就知你非富則貴,只是沒想到你就是省城兩大商號的少東啊!”

楊舉道:“李兄除了給人診病莫非也經商從賈?”

李鯤道:“我一個醫生那裡會做得什麼買賣?,只不過在省城不知道大通客棧的人卻沒幾個!至於亭裕隆倒是如雷貫耳,但是所作營生卻不從知曉。”

“什麼都做!李兄,今日你我一見如故,不如叫酒助興如何?”楊舉再次提議。

李鯤擺手道:“一來爲兄不勝酒力,二來你我此際還有大事待了,今日實在不宜飲酒。來日方長,你我兄弟二人定有機會一醉方休!”

見李鯤堅持不飲,楊舉也就不再堅持了。李鯤又道:“賢弟,時下舉國施行新文化運動推鼓白話文,我等理應適宜時局。再說了,不怕兄弟笑話,爲兄跟你不一樣,雖幼年進的也是傳統學堂,但慚愧的很,這學問做的卻是一般的緊!一句兩句還尚可應付,時間長了爲兄就該相形見拙了!所以……”

“從今天開始,你我兄弟二人只說大白話,不再說文言文。以後我依然稱呼你爲李兄,你直接叫我楊舉就可以了!”

李鯤連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