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記第二十五

《書記》是《文心雕龍》的第二十五篇,文體論的最後一篇。本篇除對書牘和箋記做了重點論述外,還對各種政務中運用的雜文,共六類二十四種,都做了簡要說明。劉勰認爲:“文辭鄙俚,莫過於諺。”這種鄙俗的民間諺語,尚爲古代聖賢所重視,並採用於經書之中,則其他文辭,“豈可忽哉”!這也是劉勰要全面論述各種雜文的說明。

本篇之後,就不是文章的皮兒了,不論述什麼文體什麼特徵什麼標準這三大問題了,而是直接探求文章的內涵,一下子就形而上了,屬於理論的集大成。

書之爲體,主言者也

大舜雲:“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蓋聖賢言辭,總爲之書,書之爲體,主言1者也。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故書者,舒也……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朔之《謁公孫》2,楊惲3之《酬會宗》,子云之《答劉歆》,志氣槃桓4,各含殊採:並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逮後漢書記,則崔瑗5尤善。魏之元瑜,號稱翩翩6;文舉屬章,半簡必錄;休璉7好事,留意詞翰,抑其次也。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敘離,乃少年之激昂8也。至如陳遵佔辭,百封各意9;禰衡代書,親疏得宜:斯又尺牘之偏才也。

【註釋】

1主言:主管記言。

2《謁公孫》:指東方朔《謁公孫弘書》,已亡佚。

3楊惲:司馬遷的外孫。爲人坦率,好揭人隱私,被人陷害,免爲庶人。回鄉後仍買田地、修公館。其友孫會宗勸他不要這樣,他作《報孫會宗書》回信大發牢騷。

4槃(pán)桓:流連,指鬱結。

5崔瑗:《後漢書•崔瑗傳》說崔瑗“高於文辭,尤善爲書記箴銘”。

6翩翩:曹丕的《與吳質書》稱他“書記翩翩”,指風度美好。

7休璉:應璩的字,三國時魏作家。擅長書信。

8激昂:《與嵇茂其書》的內容情緒激昂慷慨。

9“陳遵佔辭”二句:陳遵,西漢遊俠。《漢書•遊俠•陳遵傳》說他到河南作太守上任時,叫會寫信的官吏十八人代筆寫信給親友數百封,全部由其口授,親疏分寸都掌握得好。佔,即口占、口授。

揚雄說:“語言是從心裡發出來的聲音;書寫是從心裡發出來的文字;聲音文字表現出來,君子和小人就看出來了,”所以說,“書”就是發佈的意思。這是對書信的定義,一是要真實,二是要明白。有人說有的信我讀不懂啊,難免,那些書信本不是寫給你看的,因此書信是比較難理解的,往往要走進詩人的內心世界,甚至是人際關係。

看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東方朔的《謁公孫弘書》,楊惲的《報孫會宗書》,揚雄的《答劉歆書》,他們心志和意氣鬱結,各自具有獨特的文采,組織成書信,在書信裡把內心的情感或抑或揚的表達出來了。到了東漢,書記的寫作則以崔瑗尤其善長。三國時魏的阮瑀,寫作書信素有風度美好的稱譽。孔融寫作的篇章,受到曹丕的推崇,就是半篇曹丕也要將其錄記下來。應璩愛好寫作書信,在文詞筆墨上很是留心用意。這些人算是第二類的作家吧。

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確實是志氣高潔而文辭宏偉了,趙至爲贈送離別而寫的《與嵇茂齊書》,乃是年輕人慷慨激迫情感的表現。至於遊俠陳遵,他口授代筆的上百封書信,每封都各有各的用意,禰衡爲黃祖代筆寫信,對於親近疏遠的人寫得都很得當。

【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選•嵇康】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不可以爲輪,曲木不可以爲桷,蓋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爲樂,唯達者爲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

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

箋者,表也,表識其情也。崔寔奏記於公府,則崇讓之德音1矣;黃香2奏箋於江夏,亦肅恭之遺式矣。公幹3箋記,麗而規益,子桓4弗論,故世所共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爲詩矣。劉廙謝恩,喻切以至;陸機自理5,情周而巧:箋之爲善者也。原箋記之爲式,既上窺乎表,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懾,簡而無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箋記之分也。

【註釋】

1德音:有德者之音,指作品。

2黃香:東漢作家,封建時代著名孝子,江夏安陸(今湖北安陸縣)人,曾爲該地寫了《奏箋江夏文》,文不存。他曾經向江夏太守劉護上奏箋,表示恭敬。

3公幹:徐楨的字,東漢末作家。他的箋記有《諫曹植書》和《答魏文帝書》。

4子桓:曹丕的字。他的《典論•論文》中沒有稱讚徐楨的幣、記。

5陸機自理:《晉書•陸機傳》載,陸機受趙王倫謀反的牽連,被捕入獄。靠成都王穎、吳王晏“救理”得釋。陸機得釋後寫了《謝吳王表》《與吳王表》《謝成都王箋》,對自己被疑受誣都有所申辯。自理,即自我申理、申辯。

書信根據對象的不同,口吻語氣自然是不一樣的,但是文體還是一個,到了箋就有了細微的差別,當然了,今天信箋這個詞往往是一起提。

箋,就是表明的意思,表明自己的情意。東漢崔寔的《奏記公府樑冀》,那是表達謙讓的美好聲音;黃香的《奏箋江夏文》,也是留下來的恭敬的模範。三國魏國徐楨的箋記,文辭雅麗而又有益於規勸,但因曹丕的《典論•論文》中沒有提到,所以爲當世和後世遺忘;倘使拋開虛名不予計較而只看實質,那他的箋記比他做的詩還要美。劉虞向曹操謝恩的奏箋,比喻極爲貼切;陸機向吳王申述辯白的奏箋,情理周到而文辭工巧。這些都是好的奏箋作品。

考究箋和記的體裁,既是向上觀察吸取了“表”的一些特點,也向下睨視吸取了“書”的一些特點,使其恭敬謹慎但並不像“表”那樣表現了誠惶誠恐的畏懼心情,雖簡易隨便但並不像“書”那樣任憑氣性有些傲慢的樣子:用清新的風格來顯示它的才華,用華藻的文辭來顯示它的影響,大概是“箋”、“記”的基本特點。

書記廣大,衣被事體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①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黎庶②,則有譜籍簿錄;醫歷星筮,則有方術佔式;申憲③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徵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並述理於心,著言於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④也。

【註釋】

①札:讀書時摘記的要點和心得,這裡指零星記載的一些文字。

②黎庶:百姓。黎、庶都是衆的意思。

③ 申憲:明法。

○4先務:首要事務。

“書”、“記”包括的範圍很廣,包括各種記事的體裁,筆記、札記,名稱繁雜,從古到今有各種名目。所以關於總領黎民百姓登記的,就有“譜”、“籍”、“簿”、“錄”;記載醫術、曆法、星象、卜筮的,就有“方”、“術”、“佔”、“式”;申明法令講述兵法的,就有“律”、“令”、“法”、“制”;朝廷和商業作信用證明的,就有“符”、“契”、“券”、“疏”;各種官吏之間詢問事情的,就有“關”、“刺”、“解”、“牒”;萬衆百姓表達情志的,就有“狀”、“列”、“辭”、“諺”。所有這些,都是爲了表述心中的想法,在筆札上寫下言辭,雖然是各種文辭中的下品,但卻是治理政事的要務。

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

觀此衆條,並書記所總: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或全任質素,或雜用文綺,隨事立體,貴乎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並有司①之實務,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鴻筆,多疏尺牘,譬九方堙②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③,翰林之士,思理④實焉。

【註釋】

①有司:官府。

②九方堙:古代善相馬者。據《淮南子•道應訓》載:秦穆公派九方堙求千里馬,回來說找到了,秦穆公問是什麼樣的馬,他說:“雄的黃馬”,派人去牽來看,是雌的黑馬。原來九方堙看馬的神情,不注意馬的毛色和雌雄。

③邦瑞:邦國之瑞。瑞,瑞玉。

④ 理:治。

看看這上面所述的衆多條款,都屬於“書”、“記”所包括的範圍:有的內容上是相通的,可是用意卻各有差異;有的形式上完全用樸素的語言,有的夾雜着綺麗的文辭,隨着內容確立體制,重在精練扼要;達意時少一個字就缺漏了,行文造句多了一個字文辭就有妨礙。這些都是主管官府必須切實講究的事務,而是爲浮華辭藻的文章作者所忽視的。

然而才華出衆的第一流的大手筆,卻多數疏於書信,好比相馬能手九方堙能識別千里馬而忽略了馬的毛色和雌雄這類小事一樣。言語既然能顯示個人身份,信用也是邦國珍貴的寶玉,文壇中的人應該想到記錄事實。

我國古代“書”、“記”這類應用文中優秀作品很多,並且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例如司馬遷《報任安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等,在我國的文學史上都有重要的地位。本篇附論的其他各種文體,多隻是一些應用文,有的並不成爲一種文體,文學價值不大,但對於民間諺語的肯定,卻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