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有句名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說的是事物處於窮盡局面則必須變革,變革後纔會通達,通達就能長久。這句話強調事物的動態魅力、發展變化,重視事物的新生、日新、更新、上進,主張積極的變革。“變化日新”、“革故鼎新”、“與時偕行”、“日新之謂盛德”,都體現了《易經》的變易和進取精神。正如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所做的概括:《易經》的核心思想是“長於變”。
雖然說有的文章可能冠絕古今,但是就我們整個文學的發展而言,還是呈現出不斷進步的發展趨勢。
中國文學起源早,起點高,因此窮則思變就變得十分重要。比如唐詩把詩歌可以說是寫絕了,全唐詩三萬多首,我們今天有的學者又整理出來八萬多首,而宋詩不得了,二十多萬首,但是在詩歌史上的地位還是公認的唐高於宋。宋人自己也知道,因此大部分文人雖同時享有詩名和詞名,但是大部分還是主攻詞,因此宋人在一個全新的領域上做到了極致,所以到了元代,鮮有詞的佳作,都去主攻曲了。
什麼叫時代之文學?水平讓別的朝代的人都得避開,都得想辦法變通。
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①,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②,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③;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④,足疲者輟⑤途,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⑥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幹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⑦而異品矣。
①數:術數,方法。無方:沒有定規。
②名理:文體的名稱及其寫作的原則、原理。因:因襲,繼承。
③資於故實:憑藉前人的創作,即借鑑前人創作。資,憑藉。故實,指前人的創作。
④綆:汲水的繩索。銜渴:即受渴。
⑤輟:停止。
⑥疏:生疏、疏漏。只知“通”不知“變”,或只知“變”不知“通”,都是疏漏,也是對“通變”生疏不熟,不善於“通變”。
⑦臭味:指氣類相同。臭,氣味。晞(xī)陽:曬太陽。晞,曬。
文章的體裁有一定的常規,文章寫作方法的變化卻不是一成不變的。如何知道是這樣的呢?詩、賦、書、記等所有文體,它們的名稱和創作規格古今是有所繼承的,這就說明體裁有一定的常規;文章的氣勢力量,要革新變通才能不斷流傳下去,這就說明寫作的方法是沒有一定框框的。
文章名稱和它們的創作規格有一定的常規,所以講體裁一定要借鑑過去的作品;文章寫作的變化革新沒有一定的框框,所以講變化一定要參考當代的新作。這樣才能在沒有窮盡的創作道路上奔馳,汲取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
然而汲水繩短的人就會因打不到水而遭受口渴,足力疲軟的人往往停步在路途中,這並不是因爲創作方法有限,是不善於變化革新罷了。所以論述創作的方法,作品好比草木,草木的根和幹都生長在土地上,這是植物共同的性質;但是各類植物由於吸取陽光的差異,便會成長爲不同的品種。
九代詠歌,志合文則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於黃世;虞歌卿雲,則文於唐時;夏歌雕牆,縟於虞代;商周篇什,麗於夏年。至於序志述時,其揆一也。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策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採。榷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淡。何則?競今疏古,風末氣衰也。
【譯文】
他這裡列舉了九個時代的文學,都是志趣和文采相應和的,也就是和時之宜。
黃帝時代的《斷竹歌》,算是質樸到極點了;唐堯時代的《在昔歌》,就比黃帝時代的歌謠要豐富些;虞舜時代的《卿雲歌》,就比唐堯時代的歌謠富於文采些;夏代的《雕牆歌》,比虞舜時代的歌更富辭采;商、周時代的詩歌,比夏代的歌謠更華麗。當然這些詩歌是不是真的也難說,後人託名的可能性比較大,另外就是爲了延長文學史的源頭,總要有個例證吧?
到了戰國末期,楚國的騷體詩,效法周代的一些詩歌;漢代的賦頌,是模仿楚國的作品;魏代作品,追隨漢代的文風;晉代篇章的寫作,是仰慕魏時的文采
。約略說來,黃帝唐堯時代的作品淳厚而質樸,虞舜夏代的作品質樸而明晰,商周時代的作品華麗而典雅,楚漢時代的作品誇張而豔麗,魏晉時代的作品淺薄而綺麗,劉宋初期的作品訛誕而新奇。從質樸到訛誕,時代越近滋味越淡。爲什麼會這樣?因爲大家都競相模仿近代的新奇而忽略借鑑古代的作品,這是造成文風暗淡文氣衰弱的原因。
【斷竹歌•佚名】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卿雲歌•佚名】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於予論樂,配天之靈。遷於聖賢,莫不鹹聽。鼚乎鼓之,軒乎舞之。菁華已竭,褰裳去之。
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
夫誇張聲貌,則漢初已極,自茲厥後,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枚乘七發雲:“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相如上林雲:“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雲:“天地虹洞,固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羽獵雲:“出入日月,天與地沓。”張衡西京雲:“日月於是乎出入,象扶桑於濛汜。”此並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中間有一段劉勰又強調了自己宗經的觀念,從系統性來講固然是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今天看來狹隘了一點,就不必多說了。
就對聲音形貌的誇張描寫這個小方面而言,在漢代初期的辭賦裡已經達到極點了。
從此以後,便循環往復相互因襲,縱然有人想要跳出舊套,卻終於落在套子裡。枚乘的《七發》說:“遠望啊東海,廣闊無邊啊相連的是蒼天。”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說:“望起來望不到頭尾,細察沒有邊涯,太陽從東邊的池子裡出來,落到西邊池塘下。”馬融的《廣成頌》說:“太陽從東方出來,月亮從西邊的山坡上升起。”揚雄的《羽獵賦》說:“太陽月亮在這裡升起來降下,天地之際真是杳冥曠遠。”張衡的《西京賦》說:“太陽月亮總是從裡面進進出出,就像從扶桑出來又從濛汜進去一樣。”這些極其誇張的描寫,五家好像一樣。類乎這樣,沒有不是互相因襲的。
說是抄襲也好,化用也好,這種事本就是文學上常見的事情,就以崔護的“人面桃花相映紅”爲例,歐陽予倩先生曾就這個故事寫了一出京劇《人面桃花》。這首詩流傳甚廣,而且在以後的詩詞中也累見其痕跡。比如:“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晏幾道《御街行》)再如:“縱收香藏鏡,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袁去華《瑞鶴仙》)從這些作品也可以看出它對後世文學創作的影響。後來人們用“人面桃花”形容女子的面容與桃花相輝映,後用於泛指所愛慕而不能再見的女子,也形容由此而產生的悵惘心情。這就是所謂的文學意義上的發展。
規略文統,宜宏大體
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①。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②,置關鍵,長轡③遠馭,從容按節④,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採如宛虹之奮鬐⑤,光若長離⑥之振翼,乃穎脫之文矣。若乃齷齪於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1大體:這裡指主體,基本原則。
○2衢(qú)路:四通八達的大路。
○3轡:馬繮繩。
○4節:節度,節奏。
○5宛虹:彎曲的長虹。宛,彎曲。奮鬐:虹背。
○6長離:朱鳥星,南方七個星宿的總稱。
當然了,一味的因襲很難說多高明,要想真的在體裁上有所突破,需要的是錯綜交織,有繼承有革新。
因此規劃文章的總綱,應該着重大的方面。首先博覽羣書並且精研細閱,抓住它們的綱領加以吸收。然後開拓創作的道路,掌握關鍵,這才能操縱長長的繮繩駕馭着駿馬向遠方馳騁,態度從容地按着節拍前進,憑靠真情實感來求變通,依負氣質來適應變革,使絢麗的文采像彎曲的長虹弓起脊背,使耀眼的光芒似南方的朱鳥星振動着翅膀,那纔是卓越的作品。
倘若侷限於片面的理解,矜恃偏激地誇耀自己的一得之見,這好比在庭院中迴繞圈子跑馬,哪裡是在萬里長途上馳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