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詩》是《文心雕龍》的第六篇。本篇主要講四言詩和五言詩的發展歷史及其寫作特點。楚辭、樂府、歌謠等其他形式的詩歌,《文心雕龍》中另以專篇論述。
明詩開始劉勰的專業性就體現出來了,說的一看就是內行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確實讀了這些東西,實實在在是肚子裡有墨水。這也是開始難爲我們的地方,早就說了,想要通讀劉勰提到過的文章實在是不易,你真讀完了文心雕龍可以說就是個枕邊書了,完全可以當成小說看了。
詩言志,歌永言
大舜雲∶“詩言志,歌永言。”聖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爲訓,有符焉爾
“詩是思想情感的表達,歌則是引申發揮這種思想情感。”有了聖人在經典上所分析的,詩歌的含義已經明確了。所以,“在作者內心時是情志,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詩”。詩歌創作要通過文辭來表達情志,道理就在這裡。
這裡他從根源上說明了詩歌的作用,爲的是以作用來反推詩歌的好壞,建立了一個非常實用的評價標準,跟現在的後現代藝術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詩歌是心靈的聲音,僅此。他還舉了詩經的例子,確實也是以理服人。我們翻看詩經,哪個都是那麼自然,那麼真實,那麼真情流露,沒有一個是無病**,詩經作爲中國詩歌的第一顆明珠,真是怎麼褒獎也不過分。
倒是後世那些研究詩經的,喜歡過分解讀,本來挺簡單的詩歌,動不動就刺某某,挺好的愛情詩歌非得讀出來政治意味,何苦呢你說,自己難爲自己。
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柏樑》列韻……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採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至於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
這一段就很通俗易懂了,說了說四言詩、五言詩的歷史和代表作品,在這當中,除了看到了熟悉的詩經的身影,還看到了不少“新人”。《古詩十九首》,評價是相當之高,五言詩的頂點。這麼說怕是不直觀,還是有必要把幾首詩貼一下。
【柏梁詩•節選】
日月星辰和四時,驂駕駟馬從樑來。郡國士馬羽林材,總領天下誠難治。和撫四夷不易哉,刀筆之吏臣執之。撞鐘伐鼓聲中詩,宗室廣大日益滋。
這詩說實話算不上好,只能是開了個新氣象,文辭也是比較平白,能做到與身份地位相適宜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古詩十九首•其一】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爲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爲什麼孔雀東南飛?因爲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這是玩笑話了,也是古詩的巧合。從古詩十九首你就知道劉勰此言不虛了,寫的確實是好,感情到位,文辭溫婉動人,清新亮麗,不是篇幅首先,真是想都貼出來。
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踊。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
到了建安初年,五言詩的創作空前活躍。曹丕、曹植在文壇上大顯身手;王粲、徐幹、應瑒、劉楨等人,也爭先恐後地驅馳於文壇。他們都愛好風月美景,邀遊於清池幽苑,在詩歌中敘述恩寵榮耀的遭遇,描繪着宴集暢飲的盛況;激昂慷慨地抒發他們的志氣,光明磊落地施展他們的才情。這些都是建安詩人所共有的特色。
到正始年間,道家思想流行,於是詩歌裡邊也夾雜這種思想進來。像何晏等人,作品大都比較淺薄。只有嵇康的詩尚能表現出清高嚴肅的情志,阮籍的詩還有一些深遠的意旨;因此,他們的成就就比同時詩人爲高。至如應璩的《百一詩》,也能毅然獨立,文辭曲折而含義正直,這是建安時的正直的遺風。
這麼走馬觀花未免沒什麼印象,我們舉幾個例子。
【名都篇•曹植】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鹹稱善,衆工歸我妍。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讀多了七步詩,沒想到曹植這小青年還有兩幅面孔吧?這首詩俊逸又清發,雖然寫了這麼多美女啊,酒宴啊,一點奢靡之氣也沒有,不想五代的豔詩淫詞,俗的沒眼看。
【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嵇康】》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俛仰慷慨。優遊容與。
這首詩就能看出來嵇康確實清高了,寫的頗有詩經的味道,文辭上也有像楚辭學習的傾向,基本上格調保持了雅。
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
晉世羣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採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木片文以爲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採,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爲俊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晉代之後的詩啊,就着實不咋地了,顯示萎靡之風盛行。後來黃老之學昌盛的時候故意學高古,飄飄然遺世獨立。至於南北朝宋的時候,纔算是告別了這個風貌,但總的來說是:後蜀無大將,廖化做先鋒。
爲什麼對晉代之後的文章如此苛刻啊,以至於連歐陽修也說: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故去來兮辭》而已。
【遊仙詩•郭璞】
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遯棲。 朱門何足榮,未若託蓬萊。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雲梯。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 進則保龍見,退爲觸藩羝。 高蹈風塵下,長揖謝夷齊。
爲什麼說這遊仙詩都能成爲一時之好呢,最起碼踏踏實實寫的是山山水水,人之常情,沒寫虛無縹緲的東西。
烏托邦確實是好,可是老是活在想象力就不大好了,總有個夢醒的時候。
四言正體,則雅潤爲本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爲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然詩有恆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
因此,總觀歷代的詩歌,其發展變化的情況是可以明白的。歸納一下它們相同和相異的特色,就可以看出詩歌創作的要點了。譬如四言詩的正規體制,主要是雅正而潤澤;五言詩的常見格調,則以清新華麗爲主。對於這些不同特點的掌握,那就隨作者的才華而定。
如張衡得到四言詩的雅正的一面,嵇康具有潤澤的一面;張華學到五言詩的清新的一面,張協發揮了華麗的一面。各種特點都兼備的是曹植和王粲,只偏長於某一方面的是左思和劉楨。但是作品的體裁是有一定的,而人的思想卻各不相同;作者只能隨着個性的偏好來進行創作,所以很少能兼長各體。
這裡其實有點看不懂了,雅正、潤澤、清新、華麗,這些詞怎麼捅出來的,我咋就讀不出來呢?
【怨詩•張衡】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我勞如何。
笛者,滌也。所以盪滌邪穢,納之於雅正也。什麼是雅正,讀了讓你心裡澄澈乾淨,浩浩然驅除鬱氣。
最後總結起來好像不是那麼讓人開心:寫詩沒那麼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