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了華夏方面交付的渦輪葉片之後,威爾遜便開始組織人手,準備進行事故模擬還原。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再上試車臺炸掉另一臺遄達900。
羅爾斯羅伊斯縱然家大業大,也不可能遭得住這種玩法。
而是在專門的實驗室中進行。
模擬範圍也僅限於在渦輪超轉之後,葉片本身被拋出的時機、軌跡以及破壞力。
靠這種辦法肯定不可能直接找出事故原因,但至少可以證明遄達900的核心機本身是否存在致命缺陷。
實際上,這也正是威爾遜,或者說,是項目主管帕諾斯·沃森的核心目的——
對於羅羅來說,當務之急是給遄達900爭取足夠的時間,並平息輿論。
而只要證明核心機沒問題,沃森就敢讓波迪和空中客車重新啓動談判。
到那時候,各路風言風語自然就會平息。
至於事故本身……
從現在到A380計劃的首飛時間還有兩年多。
即便到使用A340平臺的空中測試,也還有一年時間。
只要問題不涉及核心機,其他問題再怎麼樣也足夠改好了……吧?
總之就算沒改好,也能把問題拖延一到兩年。
怎麼都值了。
也正是因此,從第二天白天開始,任炳達便敏銳地發現,在總裝車間裡跟他們一同工作的人數,反而比凌晨那會還減少了。
更重要的是,之前還信誓旦旦表示“有事可以來找我”的威爾遜本人,也不知所蹤。
雖然這在客觀上更有利於三人接下來的操作,但身兼多項任務的他還是不能接受這種被人矇在鼓裡的感覺。
集團派他們過來,根本目的又不是要給羅羅義務勞動解決問題。
而是藉此機會提高華夏在國際航空產業當中的地位。
好在,對於任炳達這一代華夏技術人員來說,“被外國人晾在一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經歷。
於是他熟練地藉着請人幫忙對照生產文件的機會,向周圍幾名英方工程師進行了一番旁敲側擊。
這才震驚地得知了事故模擬還原已經開始的消息。
一同前來的其中一名年輕人聽聞此事後當即紅溫,表示必須得找威爾遜討個說法。
但是,卻被任炳達給阻止了。
“任總……”
他眼神中滿是不解。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個威爾遜就是故意的,讓咱們頻繁停下手頭工作去找他,沒辦法全身心投入工作。”
任炳達一邊解釋一邊轉過身,重新回到那一攤破碎的零件旁邊。
“那也不能就這麼幹等着吧?”
對方跟在身後問道:
“而且我覺得,這個事故模擬還原,對於咱們瞭解羅羅的發動機設計和測試流程應該會很有幫助。”
而此時,比較冷靜的另一個人則已經意識到了新的問題:
“可任總,我們一共只有三個人……考慮到輪流休息的話,大多數時間裡同時工作的就只有兩個,如果再分出一個去參與事故模擬,那豈不是隻剩一個人在這完成常總佈置的任務?”
一時間,情況似乎陷入了僵局。
面對這種情況,任炳達露出一個盡在掌握的笑容:
“乾等着當然不可能……”
“這邊的情況咱們已經大致瞭解了,等一會那個波迪就會過來,咱們在中午之前,還有一個和遄達900項目總負責人帕諾斯·沃森的見面,到時候直接和他對接,把這些事情掰扯明白就好……”
直到這時候,另外兩人才反應過來。
威爾遜並不是任炳達口中那個好見的閻王。
而是難纏的小鬼。
而任炳達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不緊不慢地重新開始記錄各個編號對應零部件的損壞情況,一邊寫一邊繼續說道:
“至於人手問題……咱們沒必要全程參與他們的還原試驗,只要能參與試驗之後的技術會議就行了,每天最多兩小時左右,稍微騰出點時間就能參加。”
“當然,等會和沃森見面的時候,咱們還是得要求全程參與,這樣才方便後面討價還價……”
……
果然,一切正如他估計的那樣。
作爲項目主管,沃森和波迪沒辦法像威爾遜那樣不顧形象地出爾反爾。
畢竟,之前達成的協議上,已經明確寫上了允許華夏代表團全程參與調查的內容。
如果在事故模擬還原這樣的重點環節把後者排除在外,那最後連調查報告都沒辦法籤。
不過,被臨時叫到會議室的威爾遜顯然也是早有準備,同樣搬出了協議內容。
表示事故還原的工作流程涉及到遄達900的核心參數,以及他們測試團隊的技術秘密,屬於協議中可以被豁免的部分。
在一番僵持之後,只好雙方各退一步。
華夏方面不再堅持要求參與整個事故還原流程,但還原的最終結果報告,以及定期舉行的技術會議則必須有華夏方面的至少一人在場才能進行。
除此之外,任炳達三人還爭取到了直接接觸渦輪外部附件,以及其生產資料的許可。
反正對於羅羅來說,既然作爲核心的渦輪部分都是華夏生產的,那機匣外面的東西似乎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然而對於有的放矢的華夏調查團來說,這一看似細微的變化,卻可以對工作效率產生質的影響。
在此之前的半天,他們每發現一個可疑零部件,都需要找旁邊的英方工程師與生產文件進行對照。
但別人自己也是有任務的,並不是專門負責此事。
只能趁着空閒時間幫忙而已。
現在能夠自行查閱,相當於直接越過了中間最耗費時間的過程。
因此,在當天下午開始輪流休息之後,剩下兩個人的進度,反而比之前還高出了一個數量級。
以至於,就連任炳達本人都沒想到。
在威爾遜那邊尚未完成事故還原的第一階段之前,他們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第三天上午,正在照例排查渦輪附件組的任炳達突然聽到了一個興奮,但明顯被刻意壓低的聲音:
“任總,我好像找到了!”
“嗯?”
任炳達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擡起頭來。
不過,卻並沒有對方那樣的興奮
一是這項工作實在枯燥乏味且單調,三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連軸幹下來,饒是任炳達也覺得有點麻木了。
二則是,他自己之前也發現過幾次高度可疑的部分,結果興沖沖地對比之後,發現要麼人家本來就是這麼設計的,要麼明顯是被二次損傷所波及產生的損毀。
都和事故原因不沾邊。
因此,剛一開始,他其實並沒有抱什麼太大期望。
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帶着本子來到那名下屬身邊,準備根據編號去找到對應的技術資料進行對照。
然而這一次,甚至都沒等他記下零部件編號。
只是朝着對方所指的方向定睛一看。
就猛地瞪直了雙眼。
那是一截短管。
應該是輸送滑油或是燃油的。
由於燃燒,以及隨後的爆炸,導致其中間已經有些變形。
猛地一打眼,似乎和其它成百上千個同類殘骸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如果仔細觀察這根管子的斷面就會發現。
它的管壁厚度,是不一致的。
換句話說,是個偏心管。
基本上,只有在某些極其特殊,或者是需要對抗自重的環境下,纔會專門做出這樣的設計。
航空發動機的渦輪附件,顯然並不在此列。
換句話說,這幾乎不可能是設計要求。
而大概率是生產時出了問題!
一瞬間,任炳達瞬間感覺年輕了十歲。
腿不疼了,腰也不酸了。
蹭地一聲站起身,強忍着大腦供血不足引發的天旋地轉,從旁邊找來了機匣外部附件的清單和生產技術文件。
逐一對照之下,很快便找到了這根短管的所屬位置——
高、中壓渦輪軸承機匣,滑油輸送管路。
不出意外地,設計文件中,這裡是一根壁厚爲0.91mm的均勻短管。
而眼下,二人手頭雖然沒有精密測量工具,但哪怕僅憑肉眼也能看出,其最薄的地方連半個毫米都不可能有。
“爛慫嘞……”
看着眼前的生產技術文件,旁邊的年輕人一臉感慨,連方言都飆出來了:
“任總……說真的,我還是有點不太敢相信……”
這種離譜到肉眼都能看出來的質量問題,對於他這樣90年代中期才參加工作的人來說,簡直不可想象。
但是,就這麼經過了一級供應商和羅羅本身的兩道檢查,被安裝在了這臺測試用的遄達900上面。
旁邊的任炳達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微微顫抖的雙手顯然也暴露了其內心的震驚:
“還真是滑油管啊……”
在此行之前,常浩南專門叮囑過,要求重點關注渦輪附件,尤其是燃滑油供應系統。
他雖然依言照做,但心裡總歸還是犯點嘀咕的。
畢竟,外部引發斷軸的可能性有成千上萬,很難順滑地推導出真實原因。
但如今鐵一般的現實擺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這時候,任炳達又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在半年之前,和常浩南說起過渦輪附件的事情。
“你再查一下,這部分渦輪附件,是哪個供應商生產的。”
旁邊隨之響起了一陣鼠標滾輪轉動的咔咔聲。
“是……川崎重工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