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羅羅代表團送回住處之後,任炳達特地找來了之前陪同蒂姆·波迪參觀測試車間的那名技術人員:
“小王,17號操作檯上面的東西,那位波迪先生應該都看到了吧?”
被稱爲小王的年輕人當即點了點頭:
“我特地給他留了幾秒鐘空當,然後才叫人去處理,應該是足夠讓他記下來了……”
說罷,見周圍沒有其他人,又壓低聲音問道:
“但是任總,那上面的數據本來就是真的,如果上級允許提供給羅羅方面的話,爲什麼不直接交給他們?”
任炳達露出狡黠一笑:
“我問你,三國演義,看過沒有?”
雖然是疑問句,但他根本沒有等待對方回答。
畢竟這個年頭,就算沒看過原著,也肯定看過央視拍的電視劇。
於是直接背過雙手,擺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赤壁之戰前,周瑜爲什麼要裝睡,讓蔣幹自己把文書偷走,而不是直接給他看吶?”
話已至此,小王瞬間明悟:
“只有這樣,英國人才會相信?”
“對嘍……”
任炳達說着坐回到辦公桌後面:
“所以我們事先就準備了兩套預案,如果在之前開會的時候,英國人的表現比較積極,那就直接開始談合作的事情,但如果他們將信將疑,或者乾脆不信,就跟他們玩點心眼子。”
“人嘛,總會傾向於相信自己主動獲取到的,而不是被動送到自己眼前的信息……蔣幹盜書的計策雖老,但正好能抓住人性的弱點,好用得很……”
……
與此同時。
在跟華夏方面的接待團分別之後,波迪甚至都沒等回到住處,就趕緊在車上把剛纔記在腦子裡的幾組數字謄寫在了隨身攜帶的本子上。
他當了大半輩子工程師,此前從來沒親自幹過這種有點類似商業間諜的行爲。
所以到了這會兒,心臟還有些止不住地撲騰撲騰直跳。
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平復心態,重新關注起了本子上的數據,以及一張取樣點選擇示意圖。
“1.024mV、1.063mV、1.041mV……”
三排縱列式取樣器,每組13個選點,兩側的取樣杆分別等距佈置5個,中間取樣杆則等距分佈3個……
無論是數據值還是數據形式,都完全符合羅羅自己的檢測習慣。
“Fxxk……”
波迪在心中暗罵一聲。
如果選擇同一家公司的同型號設備和軟件還能解釋爲巧合的話,那麼連這些操作流程都完全一致,就基本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眼前這套尾氣測量的操作標準,是直接從羅羅那邊借鑑過來的。
尤其是考慮到,華夏方面此前還派人蔘與了遄達900的大部分試飛流程,難免接觸到這些細節。
想到這裡,原本還稍微有點負罪感的他頓時沒了心理包袱。
“布萊爾。”
他轉頭叫來跟隨自己的助理,把本子遞給對方:
“回去之後,你把這些數據發回給總部那邊,讓他們導入到Rotronic HPR系統裡面,看看結果如何。”
剛一聽到這個要求的布萊爾·利金斯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這是……”
“我們此前就知道華夏人正在研發一種新型的大涵道比渦扇發動機,這個很可能是其中重要的循環效率和排放數據……”
波迪輕輕在本子上點了兩下。
但利金斯臉上的疑惑卻並沒有減輕。
畢竟只是一組電位數據而已,還需要知道很多主變量參數才能算出最終的氣體濃度結果。
過了好一會,他才壓低聲音問道:
“你的意思是……直接套我們的實驗條件?”
如果放在五分鐘之前,那波迪或許還會對這種略顯粗糙的處理辦法有些猶豫。
但現在,他已經非常確信可以這麼做:
“對,直接用我們的就行……”
從始至終,波迪完全沒有懷疑過這些內容的真實性(當然本來也是真的)。
實際上,他雖然肯定沒聽說過蔣幹盜書的典故,但其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情報機關也多次使用過類似的套路,把德國同行玩弄於股掌之中。
比如通過一份“不慎遺失”的假情報,讓後者相信盟軍會在加萊海峽,而不是諾曼底進行登陸。
但正像任炳達所預料的那樣,人性的弱點不是說你知道一個計謀就能夠完全避免。
尤其是在時間緊迫、電光石火的壓力之下。
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老套的騙術能夠經久不衰了……
……
由於時差的緣故,當華夏已經入夜的時候,英國那邊還正處在下午。
因此羅羅總部那邊的動作很快。
還沒過當天晚上12點,波迪就接到了從伯明翰打來的衛星電話。
但接通之後,說話的人卻不是某個秘書或者工程師。
而是波迪的老上級帕諾斯·沃森本人。
“蒂姆,是我,帕諾斯·沃森。”
還不等他從驚訝中走出來,對方便開門見山:
“我已經看到布萊爾提交回來的情況報告了,你能確定裡面的那些數據都是可靠的?”
“九成以上吧……”
波迪還是沒有把話給說死。
但在這種場合下,“九成”就基本相當於肯定。
因此他很快繼續解釋道:
“這些數據不是華夏人直接提供的,是我在參觀過程中無意中看到的,應該是他們的一時疏忽……”
聽到這裡,對面的沃森直接紅溫:
“簡直荒謬!”
“你現在是NGME項目的首席負責人,這種事情怎麼能親自動手……萬一被華夏人抓住把柄,指控你個間諜行爲,咱們兩個都沒好下場!”
電話那邊的沃森連着喘了幾口粗氣。
波迪甚至能想象到,對方一邊鬆着脖子上的領帶一邊氣急敗壞的樣子。
“放心……”
他倒是一點不擔心:
“我一直記在腦子裡,直到離開之後才寫在紙上……總之,基本可以確定數據的真實性。”
或許是解釋起到了作用,幾秒鐘過後,沃森的聲音稍微平靜下來:
“我指的不是數據本身的真假,而是它是否真的屬於一臺航空發動機……”
“這兩組參數其實對應三個指標,分別是NOx、二氧化碳,以及含碳顆粒物的排放量……具體數據過幾分鐘會給你傳過去,但總之排放特徵很不正常。”
波迪心中有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意思是尾氣中的特徵成分含量很低?”
但沃森那邊卻猶豫了一瞬間:
“嗯……特徵值低只是一方面,關鍵是成份比例。”
“計算結果送到我這的時候,理查德·帕特里奇博士正好也在場,根據他的說法,這個數據相比於航空發動機,反而更接近一臺艦用燃氣輪機的特徵。”
這個名字,對於波迪來說並不陌生。
理查德·帕特里奇,羅爾斯·羅伊斯海軍系統部總工程師,也是WR21和MT30兩個關鍵燃機項目的研發負責人。
由於其中的MT30是以遄達800的核心機爲基礎進行開發,所以大概在幾年之前,帕特里奇曾經和他們共事過很長一段時間。
這位老先生的判斷,還是相當有分量的。
所以波迪很是認真思考了一會。
但最後還是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不太可能是一臺燃氣輪機……據我所知,華夏方面負責研製船用燃機的部門位於更北方,而且我見過正在測試的一部壓氣機,雖然距離很遠,但能看出來並不符合燃氣輪機的進氣特徵……”
說到這裡,波迪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回憶起了那部壓氣機略顯奇怪的葉片設計。
尤其是厚度大到有些不合理的三級靜子……
“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
波迪突然話鋒一轉:
“那臺壓氣機的外形非常古怪,但又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之前我一直沒記起來在哪見過,但現在突然想起來了。”
“是90年代末歐盟FP5項目下的CLEAN計劃,當時德國MTU、瑞典沃爾沃和法國斯奈克瑪一起開發過一種使用間冷回熱技術的渦槳概念機,斯奈克瑪給出的方案就是把間冷器集成在定子葉片的後面……”
“……”
“雖然這方案遠沒到落地的程度,但考慮到如今華夏人和法國人之間的密切關係,他們很可能會繼承這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