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懷爾斯突然感覺到有些迫不及待。
這篇論文,他大概率是看不懂的。
所以需要找個專業人士。
雖然所謂專業人士,也不可能馬上就看懂。
但至少能確認一下,是不是有明顯的疏漏。
佩雷爾曼當然不可能是什麼民科,不過,在歷史上也確實多次發生過數學家自認爲解決了某個重要問題,結果卻在很早的地方就被發現出了錯誤的情況。
尤其是從這篇論文頗爲逆天的篇幅來看,恐怕其中會涉及到一些新的理論框架。
一般來說,得益於學術期刊和互聯網的極大發展,今天的數學家即便需要從頭開始發明輪子,也有足夠的機會先把輪子單獨拿出來給大家看一看,以免出現“把車造出來了才發現輪子是方的”這種情況。
但眼前的情況顯然不一般。
按照懷爾斯的推測,兩位作者恐怕已經在證明龐加萊猜想這個方向努力了多年。
而眼前這篇論文,應該是他們所有工作的總和。
至於之前那篇《數學年刊》上的文章……
大概率只是爲了讓其中叫常浩南的作者不會出現的過於突兀,而隨手拿出來發表的罷了。
嗯,一定是這樣。
想到這裡,懷爾斯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向旁邊的孔採維奇問道:
“我記得……理查德·漢密爾頓今天也過來了吧?”
剛纔打開論文的時候他就注意到,最前面的摘要部分中多次提到了“裡奇流”這個概念。
哪怕懷爾斯並不研究拓撲學,但也知道誰是這方面的專家。
“我之前好像在會場另一邊見過他。”
孔採維奇回答道。
“走,去找他。”
懷爾斯此時也顧不上亞瑟·傑夫還在臺上回答問題,當即捧着筆記本電腦離開座位,拉着孔採維奇從會場中間的過道朝另外一邊走過去。
阿拉什對眼前的場面有點發懵,但也只能選擇趕緊跟上自己的導師。
好在今天到現場參會的足有上下兩層上千號人,所有人的關注點又都在最前面,所以倒也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兩名堂堂菲爾茲獎得主跟做賊一樣,貓着腰在會場中間亂竄……
孔採維奇的記憶力不錯。
在他的帶領下,三人沒用多長時間就找到了坐在會場靠右側第二排的漢密爾頓。
後者此時面露愉悅地聽着亞瑟·傑夫解釋爲何沒有將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納入到七大問題之中,顯然心情不錯。
畢竟,一直堅定地相信,利用裡奇流方程式,將有可能證明瑟斯頓的幾何化猜想及龐加萊猜想。
“懷爾斯教授?孔採維奇教授?”
漢密爾頓下意識地想要起身。
這二位在數學界還是有億點江湖地位的。
尤其是安德魯·懷爾斯。
儘管有一部分人認爲,他的證明方式並不符合費馬口中“精妙”的形容,因此費馬大定理很可能還有其它證法。
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延續了350年、難倒了高斯、歐拉、希爾伯特等一衆大佬的難題,終究是在懷爾斯手中終結的。
僅憑這點,他就足以躋身當世最有影響力的數學家之一。
不過懷爾斯眼疾手快,趕緊制止了漢密爾頓的動作:
“漢密爾頓教授,今天早上,準確地說,就在剛剛,我的學生看到了一篇論文。”
他說着把筆記本電腦打開,放到了前面的小桌板上。
漢密爾頓心說什麼論文不能等一會再看,非得這時候跑過來找我,但轉過眼去就看到了論文的標題。
《任何一個單連通的,閉的三維流形一定同胚於一個三維的球面》
?
他剛還在思考龐加萊猜想的證明問題,結果現在就來了篇論文,說已經證出來了?
“這是哪個出版社收到的投稿?”
在查看具體內容之前,漢密爾頓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
懷爾斯看了看身邊的阿拉什,然後搖搖頭:
“不是哪個出版社,是arXiv網站,或許你應該也聽說過。”
“這我當然知道,文檔左上角還標着網站的網址呢。”
漢密爾頓指了指電腦屏幕,然後繼續道:
“我的意思是,作者在把文章掛到arXiv的同時,總要向某個雜誌社投稿的吧?”
一陣沉默。
顯然,並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這樣一篇論文出現在arXiv上就已經很不正常了,後面再發生點其它更不正常的事情也很正常……
漢密爾頓只好把文檔往下翻。
然後,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不是佩雷爾曼,而是常浩南。
大概半年之前,他就在給《數學年刊》審稿的過程中看到過這名作者的文章。
漢密爾頓甚至還能清晰地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
其中一個結論便是,利用裡奇流完成的拓撲手術,可以用來構造幾何結構,從而把不規則的流形變化爲規則的流形。
那個結論,對於他在學術圈中的地位,起到了相當大的推動作用。
而既然上一次常浩南就選擇了數學年刊進行投稿,那這一次,哪怕是按照慣性,繼續選擇數學年刊似乎也應該是很合理的……
漢密爾頓甚至想直接掏出手機,給米凱爾·拉格斯泰特打個電話,詢問是否有這麼一篇文章投稿。
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
一方面,畢竟都是學者,還是要矜持一些。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已經看到了這篇論文。
而出版社,無論是哪一家,都顯然還沒看到。
否則這麼大的事情,早就該直接聯繫所有相關領域的知名學者了。
這意味着,相比於約翰·摩根、布魯斯·克萊納、瓦倫丁·貝納胡等同行,他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
等某個編輯看到,再找人審稿的時候,他作爲幾何拓撲學路線的代表人物,又比別人更早看到論文。
大概率可以作爲審稿團隊的主導。
沒必要節外生枝。 抱着這樣的想法,漢密爾頓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電腦屏幕上。
搞學術就是這樣,論文作者只需要埋頭科研就夠了,而審稿人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
然而,沒過多長時間。
漢密爾頓的笑容逐漸僵在了臉上——
儘管在摘要和介紹中多次提到了裡奇流,甚至引用了他當年把裡奇流引入到拓撲學中的成果,但是……
又不太一樣。
“怎麼樣,漢密爾頓教授?”
看着臉上表情變幻莫測的漢密爾頓,懷爾斯開口問道。
“不對勁……”
漢密爾頓喃喃道。
懷爾斯一愣,還以爲是對方已經發現了論文裡面的錯誤:
“唉……果然還是有問題麼……”
雖然算是意料之內,但總歸還是有點惋惜。
一來是沒能真的見證歷史。
二來是沒能看到七大數學難題現場變成六大的樂子。
然而,漢密爾頓卻搖了搖頭:
“不是論文有問題。”
三道疑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
“是我有問題……”
“Ah?”
懷爾斯被這句話搞得有些發懵:
“你不是裡奇流理論的創始人麼?”
“嗯……我過去也這麼以爲。”
漢密爾頓仍然目不斜視地盯着屏幕:
“但是現在不太確定了……”
“什……什麼意思?”
剛剛一直沒說過話的孔採維奇面露不解。
漢密爾頓面露苦惱地搖了搖頭:
“雖然也用到了裡奇流,但他們的思路……完全不同。”
“看這裡,他們把裡奇流構建在林德勒夫空間裡面。”
“還有這裡,對裡奇流進行手術,從而在奇點產生之前就找到,而且把它給消除了,這是我過去十幾年一直致力於做到的事情……”
“……”
僅僅在論文的前五頁,漢密爾頓就已經羅列出了十來項要點。
全都是論文的思路中跟現有理論不同的地方。
可以說,這是一套完全不同的理論框架。
“但是……”
懷爾斯皺了皺眉:
“你剛剛的翻頁速度……就像是在看一篇自己寫的論文一樣。”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真的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不是應該非常難以理解纔對?”
聽到這個問題,漢密爾頓終於擡起頭來:
“如果這篇論文是佩雷爾曼一個人寫的,我相信確實會這樣。”
“但另外一名作者,常浩南,我上次審稿的時候就發現,他寫的論文思路迥乎常人,但每一個步驟都能正好寫在我們不容易理解的地方。”
孔採維奇也是一驚:
“還能有這樣的人?”
他當然清楚,自己理解一件事情,和讓別人也能理解一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事實上,數學界目前面臨的一大問題,就是隨着研究領域的不斷細分,以及單個領域中研究深度的增加,導致頂級數學家們正越來越難以理解其他人所取得的成果。
一篇真正有影響力的論文,審稿週期往往要拉長到幾年的水平。
甚至還未必能審出來。
而漢密爾頓口中這位常浩南的能力,放在當今的大背景下,完全是一股清流。
“總之……你認爲,他們是對的概率有多大?”
懷爾斯詢問道。
漢密爾頓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下頭,一邊揉着眉心一邊閉目思索。
“這件事,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單獨下結論。”
過了許久之後,他終於重新睜開眼睛:
“需要詢問一下其他人的意見。”
“誰?”
“謝爾蓋·諾維科夫、邁克爾·弗裡德曼、西蒙·唐納森、傑夫·奇格、瓦倫丁·貝納胡……”
他一連說了近十個名字。
聽得懷爾斯暗暗心驚。
基本涵蓋了上一代,以及這一代的全部拓撲學專家。
其中包括三名菲爾茲獎得主。
但是,還沒完。
稍微停頓了一下之後,漢密爾頓又突然轉過頭:
“另外,他們的證明過程中提到了大量有關‘能量’‘熵’和‘溫度’之類的物理概念,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有理論物理背景的數學家。”
“孔採維奇教授,希望你也能加入到我們當中來……”
“好吧,現在是四個了……”
懷爾斯心裡想到:
“或許還有第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