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常浩南眉頭微蹙，目光緊盯着電腦屏幕。
偌大的辦公室裡，幾乎只剩下鼠標滾輪偶爾轉動所帶來的微弱“咔咔”聲
安東尼·詹姆森這篇論文的內容不少，但篇幅不長，換句話說就是內容寫得稍微有些跳躍。
如果是接觸有限體積法不多的讀者，大概率要看上好幾遍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在常浩南雖然並不專精於此，但上輩子其實沒少用COMSOL Multiphysics這個軟件，所以多少對這家瑞典公司的“解題思路”有些瞭解。
“呼——”
足足過了大約半小時之後，常浩南終於放下手中的鼠標，靠在椅背上呼出了一口濁氣。
顯然是已經看完了。
不過，他一直緊皺的眉頭卻並未因此而舒展開來。
這讓不遠處的魏永明和宋景明二人不禁有些擔憂——
如果常總看了之後都覺得不好對付，那說明對方應該是真的有點東西。
又過了幾分鐘之後，剛剛一直沒敢出聲打擾的魏永明總算是有點憋不住了——
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結論怎麼都好，您別不說話啊……
因此，猶豫片刻以後，他還是試探着開口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常總，我看詹姆森教授的思路，應該是在非結構三角網格上應用譜體積法來求解求解雙曲守恆律，但是我之前也進行過幾次計算測試，譜體積法在計算控制體面積分時需要龐大數目的高斯積分點，反而會增加計算所耗時間啊？”
作爲技術部負責人，魏永明今天既然會過來找常浩南，自然也是提前看過這篇論文的。
只是裡面有些內容，似乎和對方產品的宣傳不太相符。
“論文麼……只是單純的理論過程而已。”
常浩南迴答道：
“從理論推導到具體的算法實現，這中間的細節纔是軟件設計的關鍵。”
“就好比我那篇介紹守恆水平集方法論文，也是公開發表在期刊上面的，但是其他人沒有與之相配的網格生成以及高階偏微分方程降維技術，就算把論文的內容看懂了，也沒辦法應用到軟件裡面。”
“至於詹姆森的這個方法，應該只是借鑑了譜體積法的思路而已，並不是直接把譜體積法套到非結構網格上面。”
“雖然論文沒有涉及到後續的應用層面，但是我推測，他們會選擇用譜單元的節點函數值而不是體積平均值來構造離散格式，如此一來，控制體邊界的Level Set函數值就可以採用高階拉格朗日多項式插值與二階迎風插值的線性組合進行估算，總自由度和高斯積分點的數目也會相應降低，這種辦法也符合COMSOL公司比較擅長的部分……”
“……”
對着電腦屏幕上的論文，常浩南很快通過逆向思維推測出了對方實現算法的具體技術路線。
而坐在沙發上的魏永明，則不知道什麼時候掏出了一個小本本，此刻正在低頭記筆記。
“當然，這只是我從理論層面出發進行的推測，未必100%準確……”
看着奮筆疾書的魏永明，常浩南最後還是沒把話說死，給自己留了條退路。
但這句話顯然沒起到什麼影響。
前者手上的動作甚至變得更快了。
而旁邊的宋景明或許是接收了太多完全聽不懂的內容，此時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發脹，於是趁着魏永明來不及擡頭的空擋，趕緊把話題從技術轉移到了管理上面：
“那常總，現在這種情況，我們是不是需要改變一下原計劃的更新路線？”
“比如……呃……使用一些更新的技術做應對，之類的。”
在他看來，既然常浩南剛剛露出一臉凝重表情，那顯然說明對方確實給到了足夠的壓力。
這當然不完全是宋景明自己的想法，而是在此行之前，和旁邊魏永明共同討論之後得出的結論——
在CFD領域，火炬集團其實還有些沒拿出來的技術儲備。
主要集中在高精度方法層面。
只是因爲開發週期的問題，趕不上原定的更新時間表。
而眼下，要想繼續維持火炬集團在數值計算，尤其是計算流體力學領域的優勢，那勢必要延遲更新，以引入這些更有潛力的技術。
然而，常浩南卻並沒有馬上點頭。
TORCH Multiphysics軟件2.0版本的更新，是他從大半年前就開始籌備的，涉及到多相流、拓撲優化和CFD總共三個方面的重大提升。
如今距離新版本推送可以說只差臨門一腳，如果因爲對方的動作就貿然打亂自己的節奏，反而會導致落入被動。
其實說到底，還是數據傳輸手段落後導致的。
2001年這會，大體積商用軟件更新的主要手段仍然是通過物理方式郵寄光盤或硬盤等儲存媒介。
這意味着用戶無法接受太高的更新頻率。
也意味着，惡性bug是完全無法接受的。
因爲修復bug的週期和成本都高到無法接受。
所以，這年頭的軟件測試周期，一般都比較漫長，以保證不會出現什麼太大的亂子。
而如果像二十多年之後那樣，軟件可以隨時在線升級的話，那完全可以先推送一個2.0.5Beta版本，等到新技術穩定下來之後，再推送正式的2.1版本。
就算初版有些bug，也可以迅速修改掉。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那篇論文。
儘管常浩南看懂了，甚至推測出了對方的大致技術路線。
但仍然有一些細節讓他有些在意。
沒錯，剛剛他一直緊皺眉頭，實際上並不是在擔心友商給火炬集團造成威脅，而是在思考這些問題。
只不過被對面倆人給誤解了而已……
……
獨自糾結了幾分鐘之後，常浩南重新擡起頭，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更新計劃，不變！”
“不……不變？”
這個決定顯然出乎沙發上兩個人的預料。
“對。”
常浩南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到窗前，眺望着遠處的城區：
“一方面，我們不能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就算COMSOL Multiphysics的新版本在CFD領域能夠實現他們宣傳的效果，但我們在多相流和結構拓撲優化方面仍然佔據優勢，那麼用戶就不可能就這麼放棄我們的軟件。”
“所以，最壞的情況無非是，相當一部分用戶開始在不同的問題上分別使用我們兩家的軟件程序，這種結果我們並非完全無法接受。”
說到這裡，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過身，朝電腦屏幕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另一方面，這篇論文裡面只提到了針對N-S方程採用格心有限體積法離散的求解方式，但對於實際操作中，數值求解粘彈性本構方程時常見的高計算權重問題並沒有太多討論。”
“對於這類問題，目前研究比較多的LCR方法是將原始的應力張量演化方程轉化成構象張量矩陣對數形式的演化方程，這一過程需要對計算時的應力張量，以及構象張量的矩陣對數形式進行反覆轉換，很容易造成精度損失，如果計算權重太大，甚至有可能導致算法崩潰。”
“當然，商業公司的顧問，發論文不可能把所有的技術細節都給寫進去，但是一點都不提也還是太奇怪了……”
常浩南說着摸了摸下巴。
儘管這段話顯然還沒說完，但魏永明已經有點繃不住了：
“常總，咱們集團應該沒把有限體積法作爲技術重點研究過吧？”
“您……知道的這麼清楚？”
“哦，清楚談不上。”
常浩南擺了擺手，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回答道：
“當年火炬集團還沒正式成立的時候，我爲了給新軟件選定技術路線，看過一些相關資料，沒想到這時候還能用上。”
“總之……反正他們說這個月下旬就要推送更新了嘛，滿打滿算也就兩星期，我們先以不變應萬變，等他們的新版本發佈之後，咱們再看看對面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