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
黑色路虎駛入軍區大院。
顧振南下了車上臺階的時候,一條龐然大物從家門口衝了出來。
“將軍。”
他低斥一聲,躥下臺階的大狗“急剎車”停下,擡頭望着他,搖尾乞憐。
顧振南輕笑,擡手揉揉它腦袋,這才進門。
玄關處正換鞋呢,聽見一陣嗚嗚的委屈哭訴聲音。
“景琛才十九,大學還沒畢業呢,怎麼能被送去那種地方。而且他受着傷啊,這世上哪有這麼狠心的叔叔,不幫自己的親侄子也就罷了,反而幫着一個外人教訓他。”
沙發上,他嫂子云成慧正朝他母親哭訴。
葛玉潔原本也是個心疼小輩的,可她對顧振南的性子尚算了解,他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反而論起公平公道,卻是難得一見。因而這大兒媳婦跟這哭訴了十幾分鍾,她也不曾煽風點火,只無奈地道:“你在我這兒哭有什麼用,等振南迴來了咱們再說,他又不是那不講理的人。”
“媽。”
聽到這,顧振南便開口喚了一聲。
爾後,看向雲成慧,“嫂子。”
“你將景琛送哪去了?!”
擡眸看見他,雲成慧不復剛纔的柔弱,站起身着急地問。
她先後就兩個兒子,顧景行是第一胎,生產後她忙於工作和恢復身材,大兒子多半時間由育嬰嫂幫着帶,當年老太太身體還健朗,偏疼長孫,正好給她減了不少負擔。顧景琛比顧景行小了三歲,出生的時候適逢她因爲工作繁忙想要撒手的階段,因而懷了景琛之後她便鮮少去公司了,一心在家裡養胎。
那時候,三歲多的顧景行已經很懂事,也不黏人,多半時間由老太太照料。
景琛是和景行不一樣的,從小就非常黏人,小小年紀粉雕玉琢的,嘴巴又甜還酷愛撒嬌,因而她從小就偏疼那一個,可以說是捧在手心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隨着年齡越來越大,兩個孩子的性格也越發不同。
景行從小接觸的人更多,不挑人也不黏人,老太太又是個爽快的性子,將他帶的開朗外向,也喜歡社交,在學校裡有很多朋友,越發顯得他這個媽媽無關緊要。景琛卻不一樣,上小學的時候還得她給講故事書晚上才能睡着,在學習上有些嬌氣,可那是她寶貝兒子,嬌氣點又怎麼了,他們顧家有資本讓他嬌氣。
一家裡兩個男孩難免會吵鬧打架,可這兄弟倆關係卻還好,景行也曉得忍讓。
可讓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事,那樣的慘劇會發生在自己兒子身上。
那是07年景行高考前,五月底六月初,他放假回家,說是想要出去玩兩天放鬆一下狀態,爾後在高考裡好好發揮。因爲正好是週六,景琛便喊着要和他一起去。
這兩人跟着市區裡一個戶外登山隊跑去兩日遊了。
就在遊玩的過程中,離奇失蹤。
消息傳到顧家的時候,她還沒有從那種打擊裡回過神來,接到了綁匪的電話。
那一羣綁匪獅子大開口勒索一個億。
顧振華佯裝同意,之後卻果斷地將消息給了警察,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鬧的,總歸等她從那崩潰的一天一夜裡回過神來的時候,兩個兒子一起回來了,景行好好的,景琛卻被三個人雞姦了,傷痕累累。
那是她從小疼在心尖上的小兒子,當年才十五歲。
她在手術室門口嚎啕大哭,恨不得掐死將他帶出去的景行,也恨不得殺了報警的顧振華,更怨憤上了趕回來救人卻最終沒能讓景琛毫髮無損的顧振南……
他是軍區參謀長啊,位高權重能力卓絕,連一個孩子都沒能保護好。
眼下竟然還有臉,將她的景琛送去什麼鬼地方管教!
雲成慧瞪大眼盯着顧振南,一句話不像疑問更像斥責,顧振南卻只是微微擡了眼皮,不緊不慢地說:“這件事我已經前前後後告知我哥了,景琛現在的性子再不加以約束,恐怕你們夫妻以後得追悔莫及。”
“放屁!”
雲成慧氣急攻心,又一次問:“我就問你,把我們景琛弄去哪兒了!”
“無可奉告。”
顧振南說完,擡步坐到了沙發上。
雲成慧二話沒說就去撕扯他,“你給我起來,現在就走,你把景琛給我還回來。”
“還回來去蹲監獄?!”
顧振南擰着眉揮開她手,語調陰沉道:“非法拘禁、故意傷害,他是十八歲以上的成年人了,沒有這麼一點法律常識?頂着顧家的名聲在外頭爲所欲爲,我這當叔叔的無權管教?你要覺得我這管教不夠狠,可以,明天一早送他去公安部門自首。”
聞言,一直沒出聲的顧老爺子和顧老太太嚇了一跳,連忙問:“琛兒在外面怎麼了?”
顧振南勉強定定神,回答說:“在會所裡給同劇組的男演員下藥,用皮帶將人家男生抽的皮開肉綻。”
“這……”
一時間,葛玉潔差點背過氣去。
兩個孫子她都疼,可因爲顧景行在她跟前養過的原因,自然更偏寵那個。而顧景琛被他母親嬌慣的任性自私,她心裡便總有那麼一兩分比較,覺得他不如大孫子寬厚懂事。
幾年前那件意外發生之後,她也着實心疼小孫子許久。
可這眼下時過境遷,孩子看上去也已經走出了陰影,她便放心了許多。
哪曾想,私底下他竟然能做出這種齷齪事。
老兩口都不知道該不該勸了。
二兒子這做法也許粗暴直接了些,可按着大兒媳這一味偏寵的方式養下去,那孩子以後眼裡還能有王法嗎?怕是會倚靠家裡的權勢爲非作歹,長期下去要無法無天了。
老兩口不說話,雲成慧一時間也無比氣悶。
顧振南爲了保護甄明珠,已經讓顧景行下了封口令,公司裡處理事情的幾人都不得提及甄明珠。不過,他倒也未曾對一貫精明的大哥隱瞞。
可他們兄弟倆都算了解雲成慧的性子,尤其是顧振華,夫妻二十多年,太瞭解他這個老婆對小兒子無底線的縱容和偏心了。因而,擔心她轉移怒火朝向甄明珠,他給她轉達的時候,也不曾提起甄明珠。
這件事讓雲成慧去看,完全是小叔子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爲個外人處置起親侄兒來了。
偏偏,她還一點辦法都沒有。
顧振南這人,出了名的不通人性、鐵面無私。
若是將他逼急了,他保不齊當真做出將景琛送進監獄的狠心事兒。
何況自己只是個大嫂,在他跟前完全說不上話了。
還得回去,讓顧振華來找他!
這樣想着,雲成慧便拼命地將自己一腔怒火壓下去,點點頭說:“好,好得很。你這叔叔當真是鐵面無私包青天了!什麼叫景琛在外面爲所欲爲,他這個樣子還不是被你們兄弟倆害的!啊!一個捨不得錢財非要報警,一個軍區參謀長連自己親侄子都保護不住,他遭遇那種事,心裡能好受嗎?發泄發泄怎麼了?!”
“成慧!”
眼見兒媳婦越說越激動,老太太連忙拉了她一下。
雲成慧一把揮開她手,老太太猝不及防,朝着沙發一個踉蹌。
顧老爺子連忙扶住自己老伴兒,板着臉說:“孩子遇上那種事家裡沒一個人願意。心理有了問題就得正視問題給他治病,發泄發泄怎麼了?你是覺得這雲京都姓顧了嗎?!”
“我管你雲京姓什麼!那不是你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們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
“……說夠了嗎?”
顧振南盯她一眼,語調陰沉地問。
他臉色緊繃着,很明顯已經忍受到極致。
雲成慧驀地後退了一步,爾後,重重喘息兩下,猛地扭身走了。
“媽!”
門外,急匆匆趕來的顧景行看見她便喚。
“別叫我!”雲成慧聲音尖利地吼了他一聲,咬牙切齒道:“都是你!你個害人精!”
顧景行默了一下,又說:“二叔在氣頭上,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們想辦法將景琛弄回來。”
“想辦法想辦法,你倒是現在就想辦法啊,紅臉白臉都唱完了你給我說這些,你說,當初要不是你非要跑去什麼兩日遊,景琛至於落到今天這一步嗎?”
顧景行喉結滾了滾,“是,我……”
“啪!”
不等他話說完,雲成慧直接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她用了大力,一巴掌在濃濃夜色裡發出響亮的聲音,顧景行低着頭,一言不發。
“看見你就夠了!”
甩下這句話,雲成慧氣呼呼離去。
顧景行站在原地,耳聽着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一顆心完全麻木了。
已然麻木,卻仍舊覺得疼,血肉模糊。
當年是他想要兩日遊,放鬆心情迎接高考,景琛要跟去的時候,他有遲疑的。可是那個家裡,他從小要風得風,一心想去誰又能阻攔?
出事的時候他並不好過……
那些人喝了酒大放厥詞,醉醺醺想要發泄的時候,他是大喊着讓朝他來的。
窮兇極惡的那幫人,最愛以折磨人爲樂,故意在那問景琛,景琛也是膽戰心驚地將手指朝向了他。
他不生氣,本來他是哥哥,保護弟弟是應該的,哪曾想那些狂徒非要反着來,不但放過了他去欺辱景琛,還將他綁在邊上從頭到尾旁觀。
這一輩子,沒有那麼煎熬的時候,讓他覺得生不如死。
哪怕眼下事過境遷,那一幕,以及那一幕引發的無數後果,他無時無刻不在承受。
可饒是這樣,還是怎麼都做不對,任何人都有立場有理由責怪他。
“景行?”
耳邊一道輕柔的聲音,突然將他驚動。
顧景行擡眸看過去,用帶着濃濃疲憊的聲音問:“回來了。”
“嗯。”
顧蘭盼點點頭,目光落在了他俊朗的側臉上。
雲成慧手上帶了金鑲玉的大戒指,劃痕在他臉上落了一道,滲出一絲血珠。
顧蘭盼抿緊脣,從包裡掏出一張紙巾給他遞過去,聲音小小地說:“你別太傷心了。你媽也是着急的。先前景琛畢竟出過那種事,當媽的心裡過不去很正常。”
“我明白。”
顧景行接了紙巾,一手按在出血口,低聲說。
如果當年出事的是他,估計自己這媽媽,仍舊會嚎啕大哭地抱住毫髮無損的顧景琛,一訴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悲傷。有時候想到這一點,他寧願當年被欺凌侮辱的那個人是他,眼下也不用帶着這樣的愧疚,行屍走肉地活。
慢慢收攏思緒,他想了想問:“事情都處理完了?”
“調解好了。”顧蘭盼淡笑起來,“這世上就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情。”
“那就好。”
顧景行點點頭,“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顧蘭盼追着他的步子走了幾步,忍不住問:“要不我送你,你狀態這麼差。”
“不礙事。”
顧景行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拿鑰匙開了車門。
天色很晚了,顧蘭盼便沒有堅持,點點頭又叮嚀了幾句。
很快,黑色保時捷消失在夜色裡。
等車子都看不見影了,顧蘭盼才慢慢地收了目光,轉身回去。
進了門,顧蘭盼在玄關處低頭換鞋,只覺得心口悶痛。
她是爺爺帶大的小孩。
從小就沒見過母親,也沒怎麼見過父親。聽爺爺說,是因爲父親去當兵了,母親忍受不了一個人孤獨的日子,所以跑去外面打工去了。
夫妻倆生了她卻不管她,她從小是被人欺負大的。
從她記事起,便恨透了遠在天邊的父親和一走了之的母親。
是他們的不負責任,讓她在村落裡飽受欺負和侮辱,哪怕眼下過去十幾年,那種壓抑和憤怒也能讓她在想到的瞬間萌生出無邊無際的恨意。
好像是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回過一次家,說是升職了,跟了個好領導,以後攢了錢退伍,帶她去城裡生活。
他回來了不到七天,之後,她麻木地送他遠去。
再後來,爺爺去世,她等到了顧振南。
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帶來了她父親去世的消息,說是他父親將她託付給他照顧,問她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去城市裡生活,從此以後都不回來了。
她當然願意。
事實上,那種時候無論來個誰,她都會跟着走。
窮困破落的地方,有誰願意待?
可她沒想到,城市裡的生活,給她帶來歡喜雀躍的時候,也帶來無窮壓力。
對當時的她來說,顧家,好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精美堅固的瓷磚,高檔黑亮的小汽車,紋理細膩的木地板,細密柔軟的羊毛地毯,房間裡精緻奢華的公主牀和梳妝檯,甚至漂亮的書包、髮卡、自動鉛筆,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讓她在驚喜的同時,患得患失。
顧振南不經常在,說是撫養她,卻連收養手續也沒有辦,她沒資格跟着他姓顧,一直叫蘭盼,庸俗又土氣的名字。
最初上學的時候,成績跟不上,老師同學都不怎麼喜歡她,她越是孤僻,越是被欺負。受不了的時候,她和學校裡幾個男生打了一架,驚動了顧振南。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在家裡委屈哭泣,說是同學嘲笑她,說她是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野種。
顧振南帶她上了戶口,給她添了姓,又去學校裡給她撐腰。
她本來不想要蘭盼這個名字了,尤其討厭蘭這個姓,有人說蘭花清雅高潔,偏偏她就是不想要這樣一看就能弄懂含義的姓名,可顧振南堅持不許換,她只得做罷。
那以後,老師同學都對她豔羨又客氣,可她早已看清他們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被那幾個笑臉所打動?一心學習之外,內心封閉又孤僻。
是顧景行,他解救了她,給了她平等和快樂。
他是顧家長子,性格外向寬厚,從來不帶有色眼鏡看人,和這個圈子裡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們兩個人年齡相當,雖然不在同班,卻一直同級唸書,每次成績單出來的時候,她都會去張貼欄數一數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有一點靠近,都讓她歡喜難耐。
可她沒想到,她這只是一場空虛的美夢。
高二暑假開始的時候,顧景行在軍區大院住了一段時間。
有一天,他跟朋友出去聚餐,喝了一點紅酒回來,躺在客臥裡睡覺。她路過房間,發現空調溫度低,便想要進去幫他調高一些,可是卻鬼使神差地被他吸引。
她趴在他牀邊,想要湊上去,吻一吻他嘴角抿起的弧度。
那個吻尚未發生,她聽見了顧老爺子的咳嗽聲,那聲音打斷她所有旖旎幻想。
再後來,一個多月後高三開學,老兩口卻執意要回安城居住,並且帶走了正進入高三關鍵期的顧景行,說是爲了給他們作伴。
再後來,顧景行在那邊交了女朋友。
他放假回來,又意外地出了顧景琛的事情。
顧景琛出事後心理不太正常,對他這個哥哥,恨到了骨子裡。等他再知道了江宓的存在,憤怒一時間到達極致,也終於如她所願,鬧得兄弟反目,顧景行和江宓分了手。
她以爲,她有機會……
可她沒想到的是,不久後,老太太給她介紹了金晨。
自此,她也終於明白了。
無論她做的多好,都沒有機會得到顧景行。因爲老兩口打心眼裡覺得她匹配不上他們的長孫,先前執意去安城也罷,現在給她介紹男朋友也好,都是爲了防患於未然,將她踢出顧家。
換好鞋,顧蘭盼走到客廳的時候,正好聽見顧振南在打電話。
“對,一百二十平左右,三室格局,採光好一些,要南北通透的戶型……好,有合適的聯繫我。”
一番客套寒暄後,他掛了電話。
顧蘭盼連忙道:“奶奶,爸。”
葛玉潔笑笑,“怎麼這麼晚回來呀?公司裡實習這麼忙?”
“今天出差去了趟安城。”
“哦。”葛玉潔點點頭,眼見她規規矩矩地站在那,想了想又問,“最近和金晨怎麼樣了呀?回來也不見你說。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顧蘭盼抿抿脣,有些窘迫地笑着說:“挺好的。”
“那就好。”葛玉潔一臉欣慰。
能不欣慰嗎?
金晨的條件和顧景行比起來宛若雲泥之別,也得虧她好意思,給自己介紹那麼一個和孟家沾親帶故的醫生,好像還是對她天大的恩賜。
而那個金晨呢,換血液那麼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可見無能又窩囊。
顧蘭盼不無諷刺地想。
顧振南收了手機就看見她站在那發呆,便主動說:“眼下你畢業了又交了男朋友,我也算對你爸有所交代。不過這公司距離咱們這還挺遠,你來回開車都費時費事,我最近在讓人給你看房,等你這工作稍微一穩定,我們過去看看房子,精裝修,買一套傢俱擱段時間就可以住。”
聞言,顧蘭盼狠狠地愣了一下,半晌說不出話。
顧振南端詳着她神情,開口問:“你覺得怎麼樣?”
他一生未婚,性子又沉悶,在當家長這方面,對這半路收養的孩子一直算不上親熱嬌寵,可是該考慮該照顧的地方,也基本上方方面面無可挑剔,尋不出毛病。
顧蘭盼也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聞言便露出一個笑,“謝謝爸。”
顧振南也笑起來,“忙了一天,早點上去休息吧。”
顧蘭盼“嗯”一聲,擡步上樓。
心裡卻不是個滋味。
給她找男朋友,給她買房,說白了不就是想將她分出去?
老兩口的心思不必說,爲了大孫子顧景行。眼下顧振南這心思也明擺着的,就爲了那個突然出現的親女兒,趕她出去,不就爲了給那個騰地方,怕那個心有芥蒂不接受她嗎?
真是絕世好父親……
顧蘭盼一手攥緊了包帶,抿着脣回房間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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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呀,明天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