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下着大雨。
靠在沙發上，尚子拿起手機又放下，有些心神不寧。
天色愈發陰沉，外面的雨已經下了一個多小時了，勢頭依然不減，而男朋友還沒有回來。
她想聯繫他，又擔心他此時正在雨中騎行，突然的聯絡會讓他分心。
雖然現在雨下得這麼大，正常人都不會冒雨騎行。
可萬一他堅持要回來呢？
他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那就不打電話……
在剋制不住的焦慮裡，尚子給成瀨發了條消息。
尚子：春海要回來了嗎？
他很快發來回覆。
春海：沒有。
“……”
她張了下嘴，說不上失望，又沒有太意外。
如果他真的冒雨騎行，她反而更加擔心。
而新的消息還沒發出去，他的電話便打了過來。
尚子立即接通，“春海。”
“……尚子。”
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疲憊，她怔了怔，問道：“春海還在十三湖那邊嗎？”
“嗯。雨太大了，路上視野太差，沒辦法騎車，我跟光在湖邊找了個旅館臨時住着……如果雨一直不停的話，今天晚上大概是回不去了。”
“……”
果然是這樣。
尚子深深吸了口氣，更關心他現在的狀況。
“春海淋溼了嗎？”
“溼透了。”
“洗過澡了嗎。”
“還沒有。”
他停頓了一會兒，“光在洗。”
尚子張了下嘴。
“春海和光……一個房間？”
“這家旅館只有一個房間了。不過有兩張牀，別擔心。”
沉默了大半分鐘，她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他又嘆了口氣。
“春海好像很累……”
“稍微有點。”
旅館二樓，臨湖一面的房間裡，成瀨站在窗邊，身下的褲管仍在滴水。
大雨浩蕩，湖面泛白，下了這麼半天依然後勁十足。
“光想在海邊待着……費了點力氣，才把她拖回來。”
尚子捏緊手機，心底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怒意。
這種天氣，還要在海邊待着。
對自己不負責也就算了，還拖住了她的他。
“光也太任性了。”
“……”
那邊只有一聲輕微的嘆息。
尚子怔了一下，“發生了什麼嗎？”
又過了一小會兒，他才低聲開口。
“她大概是覺得，來到海邊，就能解決什麼問題，或者說，會得到什麼答案……然而並沒有。”
他停頓了一下，將她在海邊的哭泣與茫然，簡化爲抽象的一句話。
“她情緒有點崩潰。”
尚子沉默了一會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電話那頭還是嘆息，“在電話裡說不清楚。等我回來之後，再跟尚子解釋吧。”
“好……”
吸了口氣，成瀨又在臉上抹了一把，提起精神。
“雨下得很大，沒什麼事尚子就不要出門了。如果我晚上沒有回來，記得鎖好門窗。”
“我知道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有的沒的，才掛斷電話。
放下手機，成瀨盯着窗外發了會兒呆，又回頭望了眼浴室方向。
水聲早就停了。
“光，你還在洗嗎。”
過了半分鐘，裡面傳來她的迴應。
“在泡澡。春海進來洗吧。”
“……說什麼傻話。”
進了那道門，裡面的隔檔就只剩下完全透明的玻璃，什麼也擋不住。
她沒說話，成瀨只聽見一陣水聲。
又過了一兩分鐘，瀧川光打開門，裹着浴袍出來了，精神懨懨。
“……”
看着他渾身溼透的樣子，她稍微打起一點精神。
“春海趕緊去洗吧。”
“嗯。”
走進浴室，成瀨脫下身上早已完全溼透的衣服，再打開旅館的洗衣機，裡面放着的是她從裡到外的所有衣服，胡亂地塞着。
“……”
他們又不是出來旅遊的，也沒打算過夜，當然不會帶換洗的衣服，扭頭看了眼牆上掛着的另一套浴袍，成瀨關上洗衣機，按下開關。
洗衣機開始運轉，他也走進了淋浴間。
嘩嘩——
熱水澆灌而下。
他閉着眼，雙手插進頭髮，按着頭皮，從下往上推了幾輪。
“……”
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成瀨睜開眼，望着透明牆壁外面的木門。
外面的瀧川光一點聲音也沒有。
半個小時前，她終於答應離開海邊，兩人騎上摩托，離開海浪洶涌的防波堤，原路返回。
到路口時，發現轉角處的那個小院實際上是一家旅館，他便在這裡停了下來。
醞釀了一天的大雨澆灌不停，對視野影響極大，而他們騎的還是摩托車，繼續騎下去實在有些危險。
而剛纔等她洗澡的時候，他看了眼接下來的天氣情況，如果天氣預報準確無誤，這場雨恐怕要到晚上八九點纔會停下。
這也就意味着，他們今天是回不去了。
“……”
成瀨又閉上眼，在臉上抹了一把。
比起回不去這件事，他更擔心的是她的精神狀態。
“該怎麼辦……”
沒有人能回答，只有外面的洗衣機嗡嗡地轉着。
站着任由熱水沖刷了一會兒，他清洗乾淨身體，從淋浴間出來，又坐進靠着窗的巨大浴缸裡。
這裡是旅館的二樓，而隔着底下一個並不算大的院子，外面就是十三湖，玻璃也是完全透明的——當然，可以拉上百葉簾。
烏雲低沉，湖面遼闊，周圍沒有遮擋，湖泊上空的雨來回飄蕩，勾勒着狂風的形狀。
旅館後方，兩條斑駁的碼頭延伸進湖裡。
湖水更加渾濁，已經淹沒了院子底下的護面塊體，被繩子牽引在湖邊的兩艘小型遊船不斷搖晃。
雨季到來，今天又一下子下了這麼大的雨，十三湖的水位肯定會暴漲，就是不知道會漲到什麼程度。
只要別淹到這家旅館的院子裡就行……
盯着窗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成瀨又往後靠了靠，閉上疲憊的雙眼。
騎了一天的車，他早就有些累了。
剛纔又在雨中跟她折騰了大半個小時，好不容易纔拖着她離開海邊，更是讓他的疲倦加劇了不少。
只是這樣躺着的話，他肯定會在浴缸裡睡着……
這個念頭只在水面晃了兩下，便悄無聲息地沉入了浴缸裡。
溫暖的黑暗，將他包裹。
成瀨再睜眼時，浴室裡面和窗戶外面，都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疼疼疼……”
他稍一動彈，便感覺腰痠背痛脖子疼。
嘩嘩——
水聲作響。
浴缸有自動加熱功能，水倒還是熱的。
“果然睡着了……”
他坐直身體，又趴到窗邊，貼着玻璃望了望外面。
一片昏暗裡，隱約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終於小了，但還是沒有停下。
“也不知道幾點了……”
浴缸上就有時間，顯示此時已經晚上六點過半。
外面黑成這樣，不只是天氣原因。
又躺了幾分鐘，成瀨爬出浴缸，先打開了浴室的燈。
眯着眼擦拭了一下身體，裹上浴袍，他打開門，外面也是一片昏暗。
“……”
打開臥室的燈，瀧川光蜷縮在牀上，背對着他，動也不動。
難怪一直沒有進來叫他，她也睡着了。
盯着牀尾那兩隻搭在一起的光滑赤足看了幾眼，成瀨回到浴室，將洗衣機裡已經洗好並脫水的衣服全都拿出來晾着，也沒管是他的外套，還是她的內衣。
全部晾上了，他又換上旅館的浴衣，拿着手機輕輕帶上房門出去了。
入住的時候匆匆忙忙，都忘了預約晚飯的時間，也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吃上飯。
來到樓下，成瀨去前臺問了問，旅館的人倒是說隨時可以就餐。
“太好了……那可以送到房間裡嗎？”
“可以的。”
“好，那就麻煩你們五分鐘後把晚餐送到二零一房間。啊，對了，是兩個人的份。”
“好的。”
解決了晚飯的事情，他又出去看了眼停在院子車棚裡的摩托車，然後纔回到樓上的房間。
瀧川光還是在牀上躺着，動也沒動，保持着之前的姿勢。
成瀨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無聲地嘆了口氣，纔過去將她叫醒。
“光，醒醒，光。”
“……”
叫了兩聲，她忽然睜眼。
看了看他，她什麼也沒說，自己坐了起來。
“餓了嗎？”
她搖了下頭。
成瀨不信，也沒有多說。
“晚餐待會兒就會送到房間來，不管能吃多少，隨便吃點吧。”
“好。”她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而在以往，她肯定會驚訝爲什麼晚餐還能送到房間裡。
看了眼她身上隨意裹着的浴袍，成瀨又起身將旅館提供的浴衣拿過來，“先換個衣服吧。”
旅館的浴衣都是清洗消毒後並裝進密封的塑料袋裡的，她接過去，打開袋子拿出來看了看，隨即拉開腰間的浴袍帶子。
成瀨一怔，浴袍已經解開，隨着她的動作從兩肩滑落下來。
“……”
她換下的衣服還是他晾的，他當然知道她裡面什麼也沒穿，但並不意味着他已經做好了親眼看見的打算。
倉促扭頭轉身，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還是盡入眼中。
看着昏暗的窗外，他想說什麼，身後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了。
“成瀨先生，您的晚餐送過來了。”
“好……稍等一下。”
“好的。”
身後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
“晚餐過來了。”
“嗯。”
瀧川光站起身來，拉了拉衣服，最後繫上浴衣的腰帶。
“好了。”
成瀨這才轉身，過去開門。
這家旅館位置選得很好，坐落在十三湖畔，視野開闊，天晴的時候估計要多遠就能望多遠，而他們的房間之所以是旅館裡唯一剩下的房間，只有一個原因：價格很高。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房間內部更加豪華，最直觀的一點就是面積很大，且不說那間大得過分的浴室，在有兩張大牀的情況下，靠窗的那邊還鋪着榻榻米，此時擺上矮桌，就是他們吃晚餐的地方。
幾名旅館的工作人員將兩人的晚餐一次性都送了上來，擺了滿滿一桌，然後躬身出去。
“請慢用。”
啪嗒，房門關上，成瀨也在矮桌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吃吧。”
“嗯。”
瀧川光也坐了下來，望着桌上的料理，話總算變多了點。
“好豐盛啊。”
“慢慢吃，反正今天晚上回不去了。”
她扭頭看了看窗外，“還在下雨嗎？”
“嗯。”
成瀨夾起烤魚塊咬了一口，又想到什麼，說道：“既然晚上要在外面留宿，你記得跟父母說一聲。”
她點點頭，也不吃飯了，轉身去找手機。
成瀨本打算讓她吃完再說，只是轉念一想，現在時間也不早了，便開口道：“手機在牀頭。”
她起身過去，拿起手機，動作停頓了一下，接着便直接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媽媽……剛纔在睡覺，沒聽到電話。”
“晚上不回來了……在外面，嗯，還在十三湖。”
“春海也在。”
“……我沒事啊……我沒事。”
又說了幾句，見她放下手機，成瀨以爲電話已經打完了，她卻拿着手機過來，遞給了他。
“媽媽要跟春海說兩句。”
“……”
他看了她一眼，卻看不出什麼，只好放下筷子接過手機。
“綠子阿姨。”
“光和春海在一起吧。”
“嗯。”
“發生了什麼嗎？”
“……”
看了眼還在站着的瀧川光，成瀨說道：
“突然下大雨，我和光沒辦法騎車回來，所以就在這邊找了個家旅館住下來了。
路上沒遇到任何意外，只是淋了點雨，現在也都洗過澡，換過衣服了。
至於別的事情，還是等光回家之後，讓她自己跟綠子阿姨說明會更清楚一點——明天不下雨的話，我們會盡早趕回來的。”
“……”
電話那頭鬆了口氣，又稍微沉默了一會兒。
“光給春海添麻煩了嗎。”
“從小到大，她給我添的麻煩還少嗎。”
他垂眼看着只咬了一口的烤魚塊，“我跟光就是要相互麻煩的關係。”
“……”
瀧川光擡眼看了看他。
而電話裡，瀧川綠子笑了一下，忽然也放心不少。
“那今天就要麻煩春海再照顧一下光了。”
“好的。”
“讓我跟光再說幾句吧。”
成瀨將手機還給她。
瀧川光接過手機，應了幾聲，最後說了句“沒事的”，便掛斷了電話。
“明天早點回去。”成瀨又拿起筷子，繼續吃着晚餐。
她沒說話，卻也跟着吃了起來。
“你還想繼續待在這邊？”成瀨問道。
“沒有。”
“那就行。”
瀧川光擡眼看了看他，沒有說話，低頭繼續吃着。
成瀨也只往嘴裡塞着食物，不說半個字。
在浴缸裡躺了一個多小時，疲倦有所消解，可飢餓是實打實的。
兩人一聲不吭，埋頭吃了十多分鐘，速度才又慢下來。
瀧川光臉上也漸漸有了更多的表情。
“味道怎麼樣。”成瀨開口道。
這裡臨湖又臨海，桌上大部分的料理，都是當地的特產。
“很好啊。”她說道，低頭喝了口雪白的蛤蜊湯，“食材很鮮美，料理得也很好。”
見她話慢慢多了起來，成瀨心裡也鬆了口氣。
看來之前的寡言和低沉，至少有一小半是因爲飢餓。
雖然中午他分了她不少便當，但到底也沒吃太多。
兩人繼續吃下去，也聊了幾句晚餐的話題。
“春海跟尚子說了嗎，晚上不回去。”
“下午就說過了。”
她點點頭。
吃了將近一個小時，晚餐才結束，兩人都很滿足。
望着狼藉的桌面，瀧川光忽然問道：“晚餐還可以送到房間裡來嗎？”
“吃完了才問，稍微遲了點吧。”
她笑了一下。
“光以前沒試過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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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川光吃得稍微有些撐，換了個坐姿，又站起來，走到窗邊。
盯着外面的黑暗望了一會兒，她回過頭，“還在下雨。”
“嗯，天氣預報說要到八九點纔會停下。”
她的視線又落到桌上，“這裡怎麼辦，要收拾嗎？”
“不用。”
成瀨用牙籤戳起甜品裡的水果，送入口中，“不吃嗎。”
她又回到矮桌前坐下，將甜品拿到面前。
吃了兩塊，成瀨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房間裡的電話，讓旅館的工作人員上來收拾。
等兩人將最後的甜品吃完，房門也被敲響了。
收拾、清理，不過一兩分鐘的事情。隨後，其中一名工作人員還問需不需要在榻榻米上鋪被褥，雖然房間裡已經有兩張牀了。
“鋪一牀吧。”成瀨說道。
瀧川光望過來，他也當作沒看見，只是看着工作人員從壁櫥裡取出被褥，再鋪到榻榻米上。
“現在就睡覺嗎？”她問道。
“不，剛填飽肚子，誰睡得着。”
成瀨在房間裡轉了轉，又來到窗邊靠着，望着什麼也看不見的外面。
“出去走走嗎。”瀧川光忽然說道。
“還在下雨。”他從玻璃的倒影裡看着她。
“那就去樓下看看。”
“也行。”
下午他拖着她來到旅館時，她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大概也沒仔細看過旅館底下的樣子。
離開房間，兩人下樓轉了轉。
旅館的大廳也沒什麼特別的，而旁邊的餐廳裡，坐着一些還沒結束晚餐的客人。
用目光對望過來的旅館前臺表示不需要服務，兩人轉了一圈，在門口停住，看着外面下雨的院子。
“雨怎麼能下這麼久……”
雨花飛濺在兩人的影子裡。
“雨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