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
盛夏時節,晴空無雲,湍急的溪流流過茂密蔥翠的森林,溪流兩岸的空地上花繁草盛。陽光播撒之下,溪水金光閃耀。
好一幅美妙的和平景象。
然而……
一支羽箭一閃而過。
“呼嘶!”這隻人馬只來得及慘叫一聲而已——他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躲避動作都沒來得及做出來。鐵製箭頭射向他掀起面甲後毫無防備的臉部,從他的左眼深深插入,直到扎進他的腦子裡。
他壯碩的身軀向右不斷傾斜,最終“嘩啦”一聲砸進小河中。由於河邊水十分淺,他的身軀重重地壓進爛泥河牀裡,就不動了。只有鮮血從傷口處噴涌而出,伴着被衝擊激起的污穢將這一小片的河水弄得渾濁不堪,一同流向下游。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遠處,一顆大樹後傳來了興奮而有些張狂的笑聲,聽得出,這聲音有些稚嫩。下一刻,一個人從樹後跳了出來,手舞足蹈地朝這具屍體走了過來。
這是一位少年,看起來年紀並不大,大概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適中,紅色短髮蓬鬆,一張笑得有點傻乎乎的臉看起來還有些可愛。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粗布短衣,滿是亂七八糟的折皺,還有些沒洗乾淨的污垢。他的腰間別着一把做工粗糙的短劍,手提一把還算結實的步弓,背上破舊的皮質箭壺中還擺着二十多支箭,看上去還差一副盔甲就能上戰場了。
他走走跳跳地終於站到了這具屍體的邊上,笑容越發燦爛,露出了一口大白牙,眼睛也眯成了縫。他笑道:“不枉我追了你那麼久!終於還是讓我搞到手了!”
說着,他一把拔出了短劍。
之後,他對那隻人馬做了十分過分的事情。
折騰了好一段時間,少年又笑眯眯地站住了——他在觀賞自己的戰利品。
一套裝飾豪華的全身人馬盔甲被他拆成了兩半——由於人馬這種生物的詭異體型,一套人馬式盔甲恰好可以分成半件人類盔甲——上半身的,和大半件馬鎧。
一把精製的騎兵弓,不僅帶花紋還有鍍金呢,外加一壺上好的箭,連箭壺都是用珍貴的木料精心製作出的。
一把同樣精製的馬刀,在太陽下拔出刀鞘幾乎可以閃瞎他的狗眼——用狗眼來表示人眼是一種奇特的人類方言,暫時歷史學家還沒發現其出處。
除此之外還有一包看不出用途的小玩意,一包噴香的食物。
最後少年還把這可憐的人馬的四條腿給卸了下來——仍然是由於人馬這種生物詭異的體型,他們的下半身看起來和普通馬完全沒有區別,也就是說人馬的腿完全可以當馬腿來用。他打算把這四隻人馬腿當馬腿賣掉。而這隻人馬的其他地方,他打算自己用。
至於爲什麼不直接不加欺騙地賣出去……簡單地說,這是個法律問題,當人馬剛剛出現時,同樣由於他們詭異的體型,他們是被遊牧人直接當成牲畜用的,自然也能拿來吃。但現在自然不同,人類全成了妖魔的牲畜了。人馬貴族肯定不會讓自己的牲畜吃自己,而血族貴族出於某些不祥的聯想也禁止自己統治下的人類食用人馬。
狼人貴族倒管不了那麼多,首先他們至今還號稱是諾瑪帝國的附庸亞薩基王國,與人類關係較好,另外,作爲知名吃貨族裔的他們對食物的追求明顯比人類高上一個檔次。至於其他妖魔族裔,對這裡的人來說還只是傳說。
這裡,是血族布洛德帝國旗下,血族領主賽靈斯伯爵的領地,是賽靈斯伯國的東部邊境重鎮——初林要塞所在的森林,它,被稱爲初林。
就在兩個月前,夏丹汗國的人馬大貴族納骨斯·臺吉明帶領他的部下——一小羣人馬小貴族和一大羣遊牧人奴隸悍然入侵血族諸國。總兵力將近五萬。
五天前,這個龐大軍團中的一支——大約三千人一路劫掠,繞過初林要塞,向賽靈斯方向進軍。
一天前,這支分隊在阿卡曼鎮的野外遭遇由現任賽靈斯伯爵長子率領的軍隊,總計約兩千人。經過三個小時的激戰,這支分隊被成功擊潰。
而在這個林地的小河邊被這位少年獵殺的人馬,也許就是潰兵中的一個。當然,從戰利品的豐厚程度來看,這應該是一位軍官甚至是一位貴族。
少年並沒有傻笑多久,很快,他便動身將這些戰利品運回他的家。
他走了有一段時間。到了黃昏之時,他終於望見了他的家——那是一個破舊的塔樓,以及旁邊的幾座小屋。塔樓和小屋都是石制的。
他快意地吹了聲口哨,加速向自己的家走去,臉上也洋溢起一股自得的微笑。
放眼四周,森林之中,除了這個塔樓和其旁的小屋,卻再也看不見其他的建築物了。只有樹木。這個塔樓,在這廣袤的森林中孤獨地佇立着,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頹然倒下。沒有其他任何的人煙。但卻有一條人工的道路經過這個塔樓,路上雜草叢生,明顯很少有人經過或維護。但有趣的是,這條土路同樣明顯地被自然分成了兩段。以塔樓爲界,一段雜草相對稀少,路可以比較容易地被分辨出來,而另一段雜草卻極爲茂盛,幾乎分辨不出這是條路。
“瑞卡瓦,要去初林鎮就走草少的那條,要去找我就走草多的那條。”他回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一位長輩對自己說的話。
去初林鎮的路他經常走,但另一條他卻不怎麼走。他也想過去找自己那位總是處於遠行狀態的長輩,他也真的啓程去找過,但卻都失敗了。要麼就是分辨不出道路而迷失在森林中,要麼就是被野獸的嚎哭嚇了回來,又或者被惡劣的環境消磨盡了鬥志。而在他的上一次嘗試中,他絕望於路途的漫長與無盡,最近放棄了繼續下去的想法。
“也許下一次我能成功吧。”他自語着,“至少,我已經沿路修了不少簡易休息點了。”
他昂首走進了塔樓旁的小屋。不久,炊煙升起。
燒飯,吃飯,把人馬腿醃了……或許還有時間把那具盔甲拆了……他盤算着自己接下來應該乾的事,不過很快就胡思亂想起來。
他想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十一歲的他神勇地抄着弓箭與短劍試圖搶劫一個不知爲何出現在這裡的小女孩。小女孩明顯就是城裡來的富家女孩,不然他也不會試圖搶劫她。
她穿着素白色的古怪連衣裙,上身緊繃繃的讓她看起來格外嬌小,裙子則意外的蓬鬆寬大讓她如同飄浮在雲彩上一般。蕾絲與珍珠處處點綴,在她的身上,哪怕是一處衣物的折皺都美得像展開的花朵一樣。一頂白色禮帽斜戴在她淡紫色的整潔長髮上,紅色絲巾纏繞其上紮了一隻蝴蝶結。
她抱着一本古舊厚重的皮封大書飄然而至,好奇地張望着這座塔樓。當全副武裝的瑞卡瓦“嗖”的一下竄出來時,她先是愣了愣了,繼而朝他嫣然一笑。當瑞卡瓦看到她的臉時,他瞬間就是一呆——嬌嫩雪白的皮膚,精緻得令人不願移開眼睛的五官,還有充滿溫柔的善意的迷人微笑。
在那一呆中,瑞卡瓦想到:多麼美麗可愛的小女孩——這樣子的人我一個可以打一百個。這讓我怎麼忍心下得了手——簡直侮辱我作爲可以戰鬥的男人的尊嚴。
於是,他操着濃重的鄉野口音悲憫地大喊道:“搶劫!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小女孩一聽,又愣住了,繼而用甜美的聲音試探性地問道:“什麼?”
“搶劫!”瑞卡瓦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大聲重複道。
小女孩的面容一僵,頓時,瑞卡瓦感覺氣溫似乎驟然下降了。只見少女忽然雙手上擡,將大書高高舉起,怒吼道:“不作死就不會死你爲何就是不明白!”
之後小女孩對瑞卡瓦做了十分過分的事情。
於是,經過短暫的打鬥,全副武裝的、能戰鬥的、男人的、可以打一百個小女孩的瑞卡瓦無比成功地——被打哭了。
有幸的是這位小女孩並沒有處死自己的俘虜,她命令瑞卡瓦拿出自己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她。他只得忍痛將自己藏起來的乾肉與酒水取出——結果是小女孩瞪着他獻上的貢品呆了半晌,最終敲着桌子大聲感嘆起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苦並無比神奇地從蓬大的裙子底下抽出了一個畫着詭異圖案的木盒子。
她從盒子取出了自己的食物並且分給了他一半。這是他第一次吃到蛋糕,上面有奶油、甜醬、鮮果還有一種黑乎乎的不知名甜品。他覺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頓時,他感到這個小女孩不是入侵者與征服者,而是一個爲他帶來幸福的天使。於是,在那個下午,他簡直成爲了一條忠心耿耿的小狗,同時擔任嚮導、衛兵、僕人等多種職務。
他記得在一個山坡上,迎着夕陽,小女孩翻動手中的大書,告訴他,她是爲了這座塔樓而來的。她的長輩告訴她,這個塔樓曾是諾瑪帝國的前線哨塔,用來防備人馬部落的入侵。二十多年前的普泰克特叛亂中,叛亂者在其遺址上新建了現在這座塔樓,用來守望他們新修築的道路。在叛亂被平定後,血族貴族們意圖毀滅一切普泰克特王朝出現過的痕跡,他們不僅將普泰克特城殺成死城並且夷爲平地,追殺普泰克特叛亂者及其家屬乃至和他們有接觸的其他任何人類,還試圖毀掉一切普泰克特叛亂者修建的建築物。只有這個塔樓因爲實在太偏僻而倖免於難。
他還記得,小女孩臨走前沮喪的表情與話語。
“都說普泰克特的建築別有一番風格,與別的建築不同,現在看來,真是被騙了,也不過如此而已麼。”她說,“和其他朽慢們亂搭的東西一樣,又笨又醜。”
朽慢是什麼東西?瑞卡瓦一開始很奇怪。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就是一個朽慢。
所有的人類,都是朽慢。
至少血族是那麼稱呼人類的——朽慢。
曾經,這個世界並沒有吸血鬼、狼人、人馬這些生物,只有人類。偉大的帝國和蠻族的君王們縱橫捭闔,共同在大陸上演繹着只屬於人類的歷史。
直到這些被統稱爲妖魔的奇異種族出現在極北寒冷的雪諾大陸上,並進一步踏上了人類的大陸。
殘酷的戰爭開始了,人類的軍團與要塞阻擋着他們南下的腳步。秘法技術被引入人類中,智慧的學者們貪婪地汲取着這些知識,成批的魔獵人被生產出來。
僅僅十年,妖魔們俯首稱臣。
和平持續了四十年。發生在雪諾大陸的恐怖大爆炸嚇得吸血鬼們重新把視線投向南方,勵精圖治多年的他們驚訝地發現了自己的愚蠢——原來人類的國度已經如此腐朽不堪了!
叛亂!血族獨立,人馬寇邊,狼人內亂!
入侵!大軍崩滅,城池淪陷,降者披靡!
毀滅!諾瑪帝國首都聖但丁堡淪陷,最後一位人類的君主戰死沙場!
最終,吸血鬼、狼人與人馬瓜分了曾經屬於人類的疆土。而人類,只能作爲他們的奴隸與食物苟活下去。
人類的反抗從未停止,就像二十多年前人類叛軍建立的普泰克特王國,如今已經連被滅得連渣都不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