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家屋內院外人影寥落,六張大桌上杯盤狼藉,只動了小半的殘剩菜餚尚溫熱,骨刺皮殼雜亂地丟棄在餐桌上乃至地板上。瑞卡瓦頹廢地坐在主座上,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混沌。
“明明只是事先聲明一下危險性,怎麼最後竟演變成這樣。”艾彌亞哀嘆一聲,他手持一根木棍挑着客人送給瑞卡瓦的牛角鐵盔移來移去,看着鐵盔在半空中不穩地左搖右晃。
“我看我這次是真要衆叛親離了。”瑞卡瓦喃喃自語。
“這算什麼衆叛親離,被你趕走的人大半你見都沒見過啊。”戈弗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正試圖砸斷的一根大骨棒,說。
“無論如何,一個小人得志後轉眼忘本的帽子我是摘不掉了。”
“反正你也不在乎城市生活,這些對你也沒什麼影響啊。”海吉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說完,抱住餐桌上一盆還剩下大半的烤饢轉身回廚房了。
瑞卡瓦自嘲地苦笑一番,扶額搖頭。
說句心裡話,他選擇在宴飲正酣時煞風景地問大家實話,根本原因並不是在意這些人子侄的死活,他只擔心這些人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心理的準備盡忠職守。奧格塔維婭的近衛隊長的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着,瑞卡瓦本人又毫無根基,怎麼敢玩收禮賣名額那一套?
若是這些人無法盡職,他們大不了被辭退結束一次失敗的仕途冒險,可瑞卡瓦呢?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一旦失去了奧格塔維婭的庇護,瑞卡瓦分分鐘就能被棄屍荒野。
你們怎麼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爲我想想呢?這關係到我的命啊!
瑞卡瓦正痛苦思索間,基維爾帶着淡然的笑意和兩杯美酒飄然而至,他把其中一杯輕輕地放在瑞卡瓦面前,道:“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位鄉紳模樣的人爲何那麼說你?”
“沒錯。”瑞卡瓦答。
“可能是因爲嫉妒?”艾彌亞試探地問。
“不不不,首先這個人我很熟,他叫奧布,是位有良好的教養的紳士,不會因爲嫉妒而攻訐他人;其次,說到底現在瑞卡瓦身上值得一提的,也只有一個明眼人都知道難做長久而且危險重重的近衛隊長之位罷了。瑞卡瓦對大家來說只是一個暫時的發達的機會,而遠非可供依附的大人物。奧布根本不必嫉妒。”
“那是爲什麼?”艾彌亞追問。
基維爾笑而不答:“瑞卡瓦,你覺得自己是一位心思單純的人嗎?”
“不是。”瑞卡瓦毫不猶豫。
“事實上對初林要塞所有聽說過你的人來說,你不僅不是個心思單純的人,還是個兇殘狡猾之人。”
“……早有心理準備。”
“把名單給我。”
瑞卡瓦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卷布匹交到基維爾手中,基維爾熟練地攤開布卷,修長溫暖的手指在布卷裡記錄的名單上飛速遊移,很快,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輕輕一頓:“吉恩”。同時,他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瑞卡瓦探頭看去,只皺了皺眉,因爲這個名字他並不認識。
“這是他的小兒子吉恩,嗯……怎麼說呢,這小夥子我認識,強壯挺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性格溫柔又堅毅,精通擊劍與騎術,精通三國語言,飽覽羣書,會作詩會繪畫,很得年齡相差不大的人的喜愛,無論男女,感覺如何?”
“完美,完美得可以取代我了。”瑞卡瓦面無表情。
“沒錯,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在你去灰鬆鎮的這段日子裡,奧布到處尋與你多少扯得上關係而且家中有年輕後輩的人家走動。這些人家,大多數剛纔就圍坐在餐桌旁呢。”
“你的意思是,他們這些人家的後輩企圖抱團借我的手擠進奧格塔維婭的近衛隊,但在近衛隊中他們執行的將是這位叫吉恩的人的命令,我會是一位被架空孤立的隊長?”
“呵呵,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測罷了。他們可能會逼你自行辭職,也可能徹底改變奧格塔維婭對你的態度,讓她轟你出去,誰知道呢?”
忽然,艾彌亞手中木棍上的鐵盔一個沒穩住砸落在地,引得屋內其他人驚訝地扭頭看去。艾彌亞搖搖頭,再度把鐵盔擺在了木棍上挑動、玩弄。
“我不能理解,我和他們有何深仇大恨,有錢人不都是喜歡和人合作做生意的麼?怎麼到我這兒,奧布反倒一副非致我於死地的腔調,一點餘地都不留。”
“讓我再猜一下……恐怕在奧布看來,這不是交易,這是競爭,近衛隊長只能有一個,而你不配位於吉恩的頭頂上,就算你答應給吉恩當副手,以奧布對你的映像,他也不會信任你的。要知道你剛當上近衛隊長沒多久大小姐就重傷了啊,恐怕在他眼裡,你完完全全就是一位心懷叵測、玩忽職守的奸臣吧。”
基維爾頓了頓:“既然而此,以一位對賽靈斯家族‘忠心耿耿’的鄉紳的角度來說,怎麼能容忍你這樣一位滿身黑點的人待在大小姐的身邊呢,這對得起賽靈斯家族的威名麼,對得起他們這些忠民麼?把你消滅就是盡忠啊。”
“……我還是難以相信,而且……這和他在午宴上對我惡語相向有何關係?即使他對我有敵意,在他的算計得逞前他也不敢表露出來吧,他又不傻,況且他也不是魯莽的匹夫啊。”
“重點不在他是怎樣的人,亦不在你們間的關係,而在他怎麼看你。其實,一開始我也沒想明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當時只覺得驚和蒙。”基維爾淡然一笑,“他認爲你和吉恩兩人間最終只能留下一個,他還認爲你是個攻擊性極強的危險野獸,簡單來說……”
“妒賢嫉能、擇人而噬。”
“沒錯。午宴上你起立後第一段話說得是什麼麼?”
瑞卡瓦皺着眉盡力回憶:“我和他們說在近衛隊就職有死亡的風險。”
“一個妒賢嫉能、擇人而噬的邪惡隊長在他未來的士兵的前輩面前說得一段話的話題就是死,你猜奧佈會怎麼想?”
瑞卡瓦忽然瞪圓雙眼,整個人驚呆在桌旁,彷彿石灰岩雕刻出的雕塑:“你的意思是,他誤以爲我知道他的所有計劃,我那段話的目的是在用他親愛的兒子的命來敲打、威脅他,他因爲擔憂兒子的安危而陣腳大亂,丟下了矜持與剋制,甚至寧可用無理取鬧的詆譭和我決裂,以求吉恩不要落到我手上!”
瑞卡瓦仔細琢磨,越想越覺得這思路有道理。在奧布的角度上看來,假如他真的對瑞卡瓦表示“我家吉恩忠於君主、忠於崗位,不怕戰死”,那瑞卡瓦完全可以在戰爭中找個由頭整死吉恩而不用揹負絲毫輿論譴責,畢竟瑞卡瓦可以大言不慚地說“講道理,打仗總是要死人的,你們先前也都說你們家兒郎不怕戰死,願意爲國捐軀了,事到臨頭跑到我面前來矯情,難道還怪我咯?”
“誅心……誅心……基維爾,你的猜測太誅心了!”瑞卡瓦嘆息一聲。
“呵呵,方纔在宴上,奧布老兒嘴裡哪句話不誅心?至少我會聲明我是猜的。”
戈弗雷聞言思索片刻,石板般冰冷寂靜的臉上山石崩裂似地展開怒容:“既然如此,瑞卡瓦你乾脆單把這個叫奧布的傢伙的兒子強拉進近衛隊,過些日子進軍梅爾西斯的路上,我管叫他們家‘得償所願’!”
“不妥不妥,我和這傢伙的過節還沒到非要用鮮血洗滌的地步。即使奧布真有擠走我的意思,如今他的陰謀已經敗露、瓦解,我沒必要多事。”
“切勿放虎歸山,留下禍患啊!”
“什麼人是隱患,什麼人不是,我能判斷。”說完,瑞卡瓦輕敲一下桌子站了起來,他抓起面前的酒杯把裡頭的龍芯果酒一飲而盡,隨即開始着手幫海吉收拾餐桌。
沒多久,海吉家中一衆人等終於把房屋裡裡外外都清掃乾淨了。
是時候回血城了。
瑞卡瓦、基維爾、戈弗雷兄弟向海吉和他的家人告了別。艾彌亞戀戀不捨地把好玩的鐵盔放在桌子上走出門,正好看到瑞卡瓦在解開拴馬的繩。
“瑞卡瓦!”艾彌亞忽然喊了他一聲,“我有事問你。”
“鐵盔你能帶走,我有了。”
“……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問,你恨他們嗎,今天那些人?”
“道不同,不相爲謀。世人有求苟活者,有求生活品質者,有求顯達者,全因出身不同,薰染不同,誰又比誰更高貴些呢……”瑞卡瓦牽出馬兒來,翻身坐上,“在野外就算了,在城裡,我實在無甚閒心記恨他們。”
“那你求什麼?”
“……”瑞卡瓦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微張着嘴發呆,良久,他終於開口說道:“我求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