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下,黃土上,風沙間,峰巒內。騎兵們稀疏地散落在山坡的四周,他們的包圍下,是兩位年輕的將軍和兩位忠心耿耿的護衛,兩位護衛共舉着一隻馬紋瓦罐,裡面裝着的是新鮮的馬奶,兩位將軍先後用匕首割破手掌,讓血滴入馬奶之中,其中一人臉色嚴肅,望向對方的眼神頗有些擇人而噬的意思,另一人則始終保持着輕佻玩味的淡笑,與前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滴完血之後,兩位將軍接替他們的護衛,共舉瓦罐。
“我,夏普……”含笑的年輕將軍說。
“我,扎木花拉……”陰沉的年輕將軍說。
“今日同向長生天禱告,吾二人鍤血爲盟,約爲安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從立誓之日到生命的盡頭,永不相叛。只有吾二人依舊同在沃爾納一日,任意一人便不可率軍越境,互相征伐。背誓之人,天棄人厭,不得好死。”二人齊聲毫無感情波動地棒讀完了誓詞,接着,夏普把瓦罐遞向扎木花拉,讓他喝下摻血馬奶,在扎木花拉喝完後,扎木花拉猶把瓦罐遞向夏普,讓他也喝了。
簡單的儀式結束後,兩人一齊把瓦罐翻倒,把血和奶一起潑進了沙土裡。
“儀式結束,我要的人呢?”扎木花拉冷冷地說。
他的話莫名其妙地讓夏普覺得很熟悉,略頓了頓,夏普目光一閃,然後微笑着說:“我要的你還未必帶來了呢。”
“俘虜和物資,都已備齊,只等你把人交給我。”
“呵呵,這樣吧。你我先各自回軍,我會派一個人跟你一起去,他會清點人員和物資,你派一隊人隨我見馬斯頓公主。清點完畢後,你和你的人後退五里,我和我的人前進到你的營地接收我的合法所有,然後讓你的衛兵帶公主離開。畢竟一車一車的糧草金幣不同於單單一個人,一匹馬便可載着跑,想要帶走還是很費運力的,我可不敢冒着血本無歸的風險啊。這樣的流程對你對我都是交易成功進行的保證,如何?”
“……可。”
達成一致後,兩方各自離開。
不久後,不死軍本陣,夏普跳下馬去,爬上了海倫娜·烏爾法的馬車,在冷着臉的海倫娜身邊坐了下來,落下簾去。
“我回來了,交易進行地還蠻順利的。”夏普謙卑地笑着說。
“你還真是把我賣了個好價錢。”海倫娜語氣冷淡,在清醒了一段時候後,她也不再像一開始一樣尋死覓活了,但對夏普,她肯定是沒有好臉色的。
“既然非賣不可,我只能力求利益最大化。唉……事到如今,分別在即,我也沒別的好說了。我只能說……很抱歉,祝你幸福。”
“亡國賤俘,有何幸福可言,呵呵,夏丹大舉進攻在即,你還是先顧好自己把。”
“哈,是嘛,我還以爲我死了你會開心呢。”
“……”海倫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看着夏普,又是半晌沒出聲。
“怎麼了?”夏普疑惑地問。
“……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奇怪的人,世上有那麼多種生存方式,你偏偏選擇了最苛刻的那一種,你的人生簡直只是一場對自我毀滅的追尋,我……我難以理解。我不像比利提斯公爵,我胸無大志,也沒有勇氣和毅力,只能隨波逐流,命運爲人所制,對沃爾納和布洛德而言,我承認你更有價值,我落到這個下場,我也沒有多少好怨恨的,至少黒可汗對我還是不錯的,我的未來雖然黯淡無光,但至少短期內風平浪靜。但是……你究竟圖的是什麼呢?你難道只想和你的將士們一起,在覆滅前儘可能地殺掉更多的人嗎?”
“別說得那麼難聽麼,我也沒有再找死,雖然這條路很難走,但我還是有贏面的。戰爭是資源的比拼,人心卻決定了資源的發揮程度,不死軍建立沒有多久,卻屢戰屢勝,靠得便是團結,至少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我的士兵們會爲我今日的抉擇堅定地與我站在一起,爲我奮戰。我們會像一塊鋼鐵一樣,勇敢地迎擊任何來犯之敵。”
隨後,夏普“哈哈”一笑,然後接着說:“哈哈,有一句話,說了你可別嫌我天真,我的理想不是財富,不是美色,也不是權勢,甚至不是榮耀。我的理想,是一次史詩般璀璨的人生,如今我已經有了一支足以依恃的力量,也許我的出生平平,但我相信,我接下來的旅程,還有最終的結局,會極其壯闊。至少,我能選擇一個慷慨激昂的死法。”
“怪不得,你情薄如斯……黒可汗是一代雄主,你只是一地軍閥,可我現在竟然有些覺得,你比他還有豪情。但我好不甘心,我接受過無窮無盡對我美貌的讚譽,以至於在帝國都能有不俗的地位,可你……難道真的對它一點觸動都沒有嗎?”
“怎麼可能,請允許我的唐突,即使是現在,你我同坐一車,大軍環繞其外,我心中都有擁你入懷的悸動,可我知道我不能那麼做。”
“哦,是嘛?”
“……”夏普愣愣地盯着海倫娜,然後警覺地眨了眨眼睛,“馬斯頓公主,你折煞小人了。”
“你沒對我做過什麼,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呢?你我曾同室一夜,鷹嶺皆知。我回了埃蘭,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你可想好了,今日之後,你便再也沒有染指我的機會了,偏偏你還不得不背上這個罪名,不覺得虧麼?”
“嘿嘿,虧與不虧,都是凡俗之見,反正凡俗男子也把睡過女子的多寡當成吹牛的資本,乃至一種榮譽,即使背了這個名,又有何不可呢?嘛,在我看來,女子的擁抱遠比摻和上肉慾的一系列行爲可貴。至少,你我互相真心慰藉過,雖然,到最後終究是我辜負了你。”
聽到這,海倫娜笑了起來,她的笑很神秘,表面上的明媚開懷清晰到不能再清晰了,可內裡卻隱隱有一種落寞和怨恨。
“……可惜啊可惜,你有顆梟雄的心,莉莉絲卻讓你降生爲一介朽慢賤民,假如你是一位王子,想必也不用多那麼多齷蹉了。無論如何,祝將軍武運昌隆。我在拉伊,等着你兵臨城下的一刻。”
當夜,夏丹騎兵突襲了他們留下物資後轉交給不死軍的舊營,卻未見一人,忽然營中火起,熱浪紅光中,他們先是看到了倒得到處都是,上面還疑似潑了油的糧車,緊接着,他們又看到了撒了滿地的金幣。
危險的熊熊烈火在前,唾手可得的財寶在後,夏丹騎兵微微有些混亂,偏偏之後的營地裡一片寂靜,再無動靜,於是,他們終於陷入了一片大亂。有的人想要後撤,更多的人卻下了馬,在撿金幣,他們匆忙的模樣擾動後退不得的前者,結果大家一塊藉着火光撿起錢來。
又有淒厲刺耳的號角長鳴在四面八方的黑暗裡先後響起襲近,頃刻間,一衆幽靈般的黑騎已兇猛殺至。
未幾,夏丹軍潰。
從現在開始到遙遠的後世,所有人談到今夜的戰事都會忍不住發笑,互爲宿敵之將,白天才剛結義,晚上便一個突襲,一個設伏,互相算計。人間之諷刺,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