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10）
清彥聽到熙兒說紫宸已在外屋等候時，即是欣喜又是緊張，連忙讓熙兒請他進來。
“紫宸拜見七殿下。”
清彥看不見眼前的景象，但想必他是要行跪拜禮，便急聲道：“紫宸公子不必多禮！以後……紫宸公子不必向彥兒行禮。彥兒只能躺在這兒接待紫宸公子已是失禮，豈能再讓紫宸公子行禮？”
“啊！紫宸不請自來，是否打擾了殿下休息？”他這才驚覺，清彥上午受了治療，到這會兒該是累了，他這一來，還是有欠妥當。
“沒有！彥兒……彥兒也剛好無聊，其實想去拜訪紫宸公子的，可惜蓮太醫不許彥兒下牀……所以……”清彥平時除了藏豫和熙兒，還有偶爾來訪的‘殷公子’外，極少與人交談，現在說着說着，便覺得有些說不下去了，可他又不想紫宸離開，正絞盡了腦汁想說點什麼。
還好，紫宸自然地接口：“七殿下的傷好些了麼？”
“已經好多了，只是……還坐不起來。”清彥展開一抹笑容，隨即想起紫宸也看不見，覺得頹然，又開始無措。
這時紫宸也開始緊張。他本也甚少與人交談。平常和伊竹說話，大多是說一些藏豫以前的事，而且差不多都是伊竹一個人在說。他不擅長、也不是很明白該如何與人交談才能讓對話進行下去。
爲什麼不能像和藏豫那樣呢？自然而然地話就說下去了，也不需要冥思苦想。
尷尬的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使得本來就已經在費盡心思找話題的他們更加緊張。
“……聽王爺說，七殿下喜歡聽琴？”最後還是紫宸硬着頭皮開口，讓清彥得以鬆口氣。
“是，昨日入府時，聽到紫宸公子的琴，不禁傾慕……”
“那紫宸爲七殿下撫琴幾曲，可好？”
清彥大力點點頭，興奮地道：“彥兒求之不得呢！”
紫宸頓時放鬆下來。撫琴，是他熟悉的，而且撫琴，便不用說話。
藏豫晚上回來時，看到紫宸若有所思地坐在牀沿，便走上去，食指輕輕彈了下他的鼻尖。“想什麼呢？如此專注？”
紫宸回過神，完全沒聽到藏豫進屋，不禁嚇了一跳。“王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藏豫莞爾，脫了外袍在他身邊坐下。“剛進屋。”
“晚膳吃了麼？沒吃的話廚房還有些菜……”話未完，便感到熟悉的氣息壓住雙脣，在腔內溫柔地掃了一圈。
“在宮裡吃了。”最後在他脣上輕啄一口，纔算罷休。“你呢？剛纔想什麼呢？”
紫宸的臉頰已泛上羞澀，回答時，臉紅撲撲的。“我似乎……不太會與人交談……”
藏豫挑眉。“何出此言？”
“我今天……去見了七殿下……可是……沒說幾句就想不出話來了……”
藏豫看他臉上紅暈未退，神情卻已是疑惑，樣子極爲可愛，使得他說話時，不得不忍住笑。“然後你就回來了？”
“沒有。”紫宸搖搖頭。“還好七殿下喜歡聽琴。”
“那很好啊。”
紫宸幽幽嘆氣。“我覺得不好。”
藏豫一笑，伸手將他攬進懷裡。“爲何？”
“因爲找不到話說……若是不彈琴，就當真呆不下去了。”
“會彈琴的人可比會說話的人少。”
“所以不會說話比不會彈琴奇怪得多。”
藏豫暗忖：他今天反應怎麼這麼快？
“誰說你不會說話？你現在不就在和我說麼？”
“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紫宸依在他身上，皺着眉說：“我和王爺……好像一直都有話說，可是和其他人……卻好像不是這樣的……”
那是因爲你我親近，傻瓜！藏豫在心裡笑道，嘴上說：“你和彥兒都不時常和陌生人接觸，不擅言辭也不奇怪。待你與他熟悉了，必會有話說的。”
“是麼……”紫宸似懂非懂地喃喃。
要不，明天找他一起聽書吧。總是彈琴好像也不妥……
解決了明天與清彥的‘活動項目’，紫宸的眉頭鬆了些，隨後纔想起來問：“今天王爺爲何回來的這麼晚？宮裡有事嗎？”
“嗯。”藏豫起身，一邊褪去繁重的朝服，一邊想起白日在宮中的種種。
今早藏殷正式下旨，賜罰五皇子從軍反省，待傷勢容許後立刻向駐守西境的第七軍營出發。御旨一下，表面平靜的朝堂暗地裡已是波濤洶涌。後宮的事本來不該波及衆臣，可這其中錯雜的利益關係又將兩者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任何一邊的變動，都將牽動另一邊。處治五皇子，便打破了朝廷間某種微妙的平衡。這其中，有人忙着撇清關係，有人等着從中獲利，也有人按捺不住、蠢蠢欲動……
翌日，午膳過後，紫宸如計劃般地，讓伊竹帶了時下流行的雜記到浮煙苑。他和清彥在內室聽書，一下午便打發過去。這期間，兩人絕少交談，倒也融洽。
晚上臨走時，清彥突然靦腆地叫住紫宸，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蓮太醫說彥兒再泡一次藥浴便能小坐幾時。這樣……不如……明日……彥兒去、去拜訪紫宸公子……可、可好？”
紫宸想了想，說：“七殿下的身體無礙麼？聽王爺說，好像傷的很重。”
“沒事！只是些瘀青罷了，不礙事的。”清彥有些急切地說。“總是讓紫宸公子來看彥兒……終究……失禮……”
“那……明日午後去花園小坐，可好？”
“好！”
看着兩人之間的互動，伊竹掩笑在一旁想：公子和七殿下……簡直就像兩個剛剛結識的孩子，怯怯地邀約對方出去玩……
紫宸來到花園時，清彥還沒到。本想讓伊竹擺好七絃琴和茶點在涼亭等候，卻聽她說：“公子，七殿下的腿不良於行，涼亭的臺階對他不方便。”
紫宸微微一怔。他雙目已多年不能視物，有好些需要用眼睛去看的東西早已忘記。像臺階這種東西，沒有伊竹提點他根本不會想到。
“那……就改去桃樹下小坐吧。”園子裡有棵年時已久的桃樹，他也經常去那兒坐坐。
待伊竹擺好小桌和琴架，紫宸突然聽到一陣輪子滾動的聲音，不禁疑惑。
他記得上次藏豫帶他出府的時候曾告訴過他板車會發出這種聲音。可爲何王府裡突然會有板車的聲音？
“殿下，紫宸公子已在樹下等候。”
剛纔好像是清彥貼身侍女的聲音。紫宸側過頭，問：“是七殿下來了麼？”
清彥聽到紫宸的聲音，不自禁地笑了笑，應道：“是，剛纔療程有些耽擱，讓紫宸公子久等了。”
“療程耽擱了？那七殿下的身體沒事麼？”
“彥兒身體已無大礙，只是蓮太醫聽說彥兒要來花園小坐，叮囑了一番，所以彥兒纔來晚了。”清彥伸手左右摸索了一下，小聲問推着他的熙兒：“紫宸公子在哪？
“回殿下，公子在樹下。奴婢還是先扶殿下移駕到軟塌吧，蓮太醫吩咐過，殿下不宜久坐。”
“好。”
“奴婢失禮了。”熙兒推他來到放在樹旁不遠的軟塌邊，伸手攬住清彥的腰，將他半抱半扶地移到軟塌上。
紫宸聽到輪子滾動的聲音越來越近，也偏過頭，問：“伊竹，我好像聽到輪子的聲音，是什麼？”
清彥臉上一紅，有些羞澀地訕訕道：“是……是彥兒的輪椅。”
“輪椅？”紫宸皺眉。“輪椅是何物？”
“輪椅是張按着輪子的座椅，是七殿下的代步之具。”伊竹在一旁補充。以前她也從未見過這種可供雙腿不良於行之人行動的椅子。不過這種輪椅只能在較平的地面上使用，不宜上街，需要它的人外出時只能坐在馬車裡，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藏豫也是外出辦事時意外在一位大人的府中看到的。
清彥聽紫宸許久沒說話，似有不解，便稍有窘迫地說：“紫宸公子……若是好奇……可以……看看……”
同是眼盲之人，紫宸知道他說的‘看’是指通過手去摸。
“……如果七殿下不介意的話。”
伊竹引着紫宸來到清彥的輪椅邊，牽着他的手放到輪椅的輪子上，一邊解釋：“這是輪椅的輪子，連着的是椅座和椅背。椅背的後面還有把手，可供人推扶。”
紫宸將輪椅仔細地摸索一遍，感嘆這輪椅的精巧之際，卻也體會到這孩子平時生活有多麼不便，不禁心生憐惜。
“七殿下，今日天氣不錯，殿下可想聽琴？”
感到紫宸在身邊坐下，清彥偏過頭，也不顧他也看不見，開心地笑着說：“彥兒求之不得呢！”
幾曲下來，清彥已是沉醉。等紫宸停下，不禁讚道：“公子的琴真是出神入化！彥兒實爲欽佩。”清彥頓了頓，怯怯地問：“不知……紫宸公子可否教彥兒彈琴？”
“若七殿下想學，紫宸當然願意效勞。”說着，他摸索着把琴放到清彥的腿上，然後摸到他的手撫上琴絃。“來，這是琴絃，一共有七根，所以稱爲七絃琴。彈奏時，右手挑弦，控制曲音，左手輔助，壓按弦絲、顫弦等等。”
紫宸專注地說着，清彥也專注地聽，完全沒了剛見面時的拘謹與尷尬。因爲同是盲人，無法看見對方，交流中不免要比一般都倚重觸碰，可兩人卻也動作自然，配合地極其融洽默契。
一個時辰過去，紫宸怕清彥身子受不住，便提議：“七殿下，不如今天到此爲止，明日再繼續，可好？”
清彥其實也有些累了，只是學得正歡，一直不想停下。“好，勞煩紫宸公子了。”
“不會。”紫宸一邊將琴放到旁邊，一邊笑着說。“紫宸平時在府上也只是一個人撫琴，現在有七殿下在，紫宸也算有個知音。”
“彥兒也是呢。以前在清淑齋也只有彥兒一人，所以現在可以每天和公子小聚，彥兒非常高興。”清彥頓了頓，問：“不知紫宸公子是如何學得如此優美的琴技？”
紫宸笑了笑：“不敢。只是以前在紫藤閣的時候，琴棋書畫之中只有琴，眼睛看不見也能彈，所以一直專注於此。久而久之，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紫藤閣是什麼地方？”
紫宸心裡一怔，有些尷尬無措。“七殿下……王爺可有告訴殿下紫宸的身份？”
清彥想了想，道：“皇叔說，紫宸公子是他很重要的人。”
紫宸心裡一暖，想到那個男人溫柔的懷抱，低聲笑應：“是麼……”然後理了理思緒，道：“嗯……紫藤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哦。”清彥顯然沒注意到他的遲疑，沒有多想。
一陣清風撩過，吹來了淡淡花香，使人心曠神怡。紫宸與清彥都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一時都沒有說話。
“紫宸公子……”清彥忽然低聲喚道。
“殿下，怎麼了？”紫宸側過頭。
“嗯……”清彥躊躇着，有些羞澀地問：“彥兒……能不能……讓彥兒看看你？”
紫宸一愣，但想到清彥也是失明之人，只能靠觸碰了解一切，便摸索到他的手，貼在臉上。
清彥的手指很細，微涼，給人感覺孱弱無比。仔細地撫過他的臉頰，力道之輕，彷彿怕弄碎了他一般。
“紫宸公子果然樣貌不凡。”清彥放下手，微笑着說。
“殿下何出此言？”聽伊竹說，清彥從小便有眼疾，看不清楚，怎會知道什麼長相好看？
“彥兒雖然看不見，但彥兒以前摸過皇叔的臉，也曾聽說，皇叔長得玉樹臨風、傲然俊雅。紫宸公子的臉，膚質細膩，觸感與皇叔相似，但卻不似皇叔那般剛烈、輪廓分明，反是多了抹柔和，想必是清俊儒雅。”
紫宸自八歲便再未見過自己的模樣，以至如今他連自己長成了什麼樣子都不知。雖然藏豫也說過他長得好看，可他一直以爲那是因爲藏豫喜歡自己，現下聽到同爲盲者的清彥這樣說，心裡有種異樣的滋味。
過了一會兒，清彥突然想到什麼，道：“紫宸公子要不要下棋？彥兒有帶棋盤來。”
紫宸疑惑：“殿下，你我目盲，如何能下棋？”
“皇叔送過彥兒一副特製的棋，即使雙眼不能視物也可以靠觸覺下。”
“可是，我只知道棋規，從未下過，只怕，下不好。”
清彥笑着說：“無妨，彥兒可以在一旁提點。這樣，紫宸公子教彥兒彈琴，彥兒教紫宸公子下棋，可好？”
“嗯。”
熙兒按清彥的吩咐，拿來棋盤在兩人之間擺開。清彥摸索着執起紫宸的手，一邊自己摸索棋子，一邊指引他用觸覺分辨並給於講解。兩個人在桃樹下玩了一下午，親近了不少。
如果寫得順的話，明天還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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