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3

念(3)

祥雲寺雖是都城有名的寺廟,後院卻離對衆開放的前堂距離甚遠。即使在人聲鼎沸的正午,後院也依然是一片安靜寧和。

紫宸由一個法號無念的少年僧人引領,緩步穿梭於祥雲寺後院的迴廊中。他身着青灰長袍,一條素色綢帶鬆散地繫着屢屢青絲。失明之後他幾乎從未自己打理過穿着,這些日子都是靠記憶和摸索勉強完成,想必效果欠佳。

若是讓伊竹見到他這副樣子,不知要嘮叨多久。虧他還信誓旦旦地跟她說會照顧好自己。

一陣輕風吹過,夾雜着月季的清甜的香氣和枝葉摩擦的沙沙聲,使得寺院更顯安逸祥靜。

紫宸一手搭在僧人的肩膀上,一手將藏豫給他的那根竹杖攥在懷裡。這是他來到祥雲寺之後從未離身的東西。

“施主,當心門檻。”忘塵堂門前,小僧好心提醒。

“多謝小師傅提點。”紫宸微微側過臉道謝,然後用竹杖探了探門檻的距離和高度,小心地邁了過去。

又彎彎曲曲地走了一段後,僧人在一間禪房外停下,敲了敲門。“師傅,施主來了。”

“進來吧。”

僧人替紫宸拉開禪房的門,又細心地讓他扶住門框,以便他判辨門口的位置和寬度,這才欠身告退。

紫宸伸出竹杖,如藏豫當初教他的那樣左右點地探路。意空大師的禪房他已來過數次,可還是不能完全記住屋裡擺設的方位,此時顯得有些緊張。

“老納正在抄寫佛經。公子再向前五步即可。”意空大師見他神色略顯慌張,溫言提點。

紫宸輕吐了口氣,依言往前走了五步。竹杖抵到一個較矮的方木幾,發出一聲輕響。紫宸靠竹杖的觸感掌握距離,跪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在寺裡住得可還習慣?”意空大師收拾好文房和經文,慈和地問。

“是。”紫宸微微頷首。“只是紫宸雙目不便,給大師和各位小師傅添了許多麻煩,實在慚愧。”

“好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意空大師隨和地一笑。“聽聞昨日施主讓善明讀了本經文?”

“是。小師傅願意抽時間爲紫宸朗讀佛經,紫宸實在感激不盡。只不過紫宸慧根浮淺,沒能完全領會其意,還望大師能講解一二……”

與意空大師討論完經文時,已經接近晚膳的時間。來忘塵堂爲紫宸引路的無念想着他總是用個木飯盒把飯提回房吃那麼麻煩,便提議道:“不如施主今天就隨我去膳堂一起用膳可好?反正等我們回到施主的房間,也差不多該開飯了。”

“多謝小師傅的好意。不過我目不能視,吃飯時不太方便,所以還是不要了。”紫宸微笑着,笑得禮貌而疏離。

“呃、嗯,是我失禮了。”以前也提過相同的提議,不過得到的答案總是一樣的。雖然他平時表現得很淡定,但到底對自己的失明是介意的吧?是啊,眼睛看不見,夾菜夾飯什麼的時候肯定會掉吧?沒有人會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那麼尷尬的情形。無念偷偷地回頭打量着紫宸,若有所思地想。

“多謝小師傅送我回來。總是麻煩小師傅爲我引路,實在過意不去。只怪我太過愚笨,總是記不住路。” 當無念牽着他的手扶住房間的門框時,紫宸轉過身對他說。

“唔、施主嚴重了,一點都不麻煩。”

聽着無念略顯慌張的腳步聲越走越遠,紫宸轉身摸索着他進房間。

雖是爲他這樣齋住的客人專設的房間,這間屋子卻並不奢華。屋子南面和東面的牆上都各有一排窗子,白天的時候光線應該很充足。房屋的中間是一個方形的矮桌,上面放有一套紫砂茶具。矮桌的北面是牀鋪,西面有個臉盆架。臉盆架的旁邊有個寬大的衣櫃,以供客人放置衣物。矮桌的東面是個長方檀木矮几,放着文房四寶,但顯然這些紫宸平日是用不到的。矮桌的南面便是房門。靠着門旁邊的牆有個及腰高的櫃子,上面放着一盆枝葉茂盛的君子蘭。

紫宸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爲他剛住進來的時候,每天都會拄着竹杖,仔仔細細地把整個房間摸索一遍。雖然這已經算是簡單的格局,可對於眼盲的他來說,要掌握傢俱之間的距離,做到可以基本自如地在房裡走動還是需要反覆練習。

正要倒杯茶喝時,他突然聽見有人敲門。

“施主,是善明。”紫宸打開門,聽到昨日爲他讀經文的那個少僧的聲音。“聽無念說施主還沒去膳堂拿飯,正好我要過來這邊,就把飯拿過來了。”

雖然知道他多半是爲了給他送飯專程過來的,紫宸並沒有點破,只是微笑着道了謝。

“今天的菜是粉蒸梅菜和桂薰介蘭花,放在上格。還有一碗冬瓜粉絲湯,跟米飯一起放在底格了。施主拿的時候當心燙着。”善明的語氣有些急促。

紫宸感到飯盒的提柄被塞進右手掌內。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善明便搶先道:

“呃,那善明就不打擾施主用膳了。施主慢用。”話落,他便落荒而逃般的離開了。

紫宸提着飯盒在門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所以。

難道他真有什麼急事?還是自己就這麼難相處?

他看不見,所以他不知道每次見到他善明都會臉紅。

紫宸微微嘆了口氣,轉身朝屋裡走去。他一手提着飯盒,一手拄着竹杖小心地探着路,以防撞到什麼把菜和湯灑出來。直到順利地把飯盒放到矮桌上後,紫宸才輕輕鬆了口氣。

自從他開始獨自生活,發現自己往往在做完一些日常的瑣事後就會覺得精疲力盡。眼睛盲了以後,無論是在紫藤閣還是靜轅王府都有人照顧他的起居。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要維持基本的生活都如此辛苦。

紫宸摸索着打開飯盒。一股食物的香氣隨着熱氣飄上來。因爲眼睛看不見,無法確定碗盤是否端平,容易讓湯汁灑出來,所以他沒有將碗碟拿出來,而是直接將兩層盒屜擺到了桌子上,這樣即使灑了也是灑在盒屜裡,不會弄得到地上。待確定盒屜放穩了,才摸到夾格里的筷子,拿起來探到盛着米飯的碗,用左手端着,又探了探菜盤和湯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開始夾菜。

他吃飯的過程非常緩慢。即使用筷子探到盤子,他下筷也不是很準。夾空筷子是常有的事。菜汁滴得到處都是更是頻繁。所以他寧願一個人磕磕碰碰地摸索兩盞茶的時間把飯提回房間也不願意去膳堂和僧人們一起吃。他不想別人看到自己這麼狼狽無助的樣子。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想起以前在府上和藏豫一起用膳的情形。

藏豫給他筷子,讓他自己吃飯,卻又總是一邊聊着一邊幫他夾菜,然後不着痕跡地告訴他菜式,讓他沒有半點不確定。藏豫對他總是那樣細緻的關心,從來都不會讓他因爲眼盲而感到尷尬、難堪。

當然也有時候,藏豫喜歡在晚膳的時候抱着他逗弄,把手伸到讓人無比尷尬難堪的地方、做些讓人無比尷尬難堪的事情……

紫宸馬上中止了思緒,因爲他身體的某個地方已經開始燥熱。

吃完飯後,紫宸一手提着飯盒,一手拄着竹杖,有規律地左右點着地。從他的房間到膳堂是條簡單的路,只需要拐一次彎,只不過紫宸老是記不住步數,所以必須用竹杖不斷地敲擊牆根才能不走偏。

這個時間僧人們都在大堂裡打坐,紫宸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人。迴廊安安靜靜的,飄着一股淡淡的焚香味,和陣陣如呼吸般規律的蟬鳴襯出讓人無比心曠神怡的祥寧。

“施主?”

紫宸頓住腳步,微微側臉。“是善明小師傅?”

“啊,是、是!”善明點頭如搗蒜,很是欣喜紫宸只憑着兩個字便認出了他的聲音。

其實善明私底下很慶幸紫宸是盲的,因爲這樣他就不會知道每次善明給他讀佛經或者送飯的時候都喜歡盯着他那失焦、半垂的眼睛看不夠。他也知道這樣盯着一個失明之人的眼睛很不禮貌,但善明自小長在寺裡,從未見過像紫宸這樣與衆不同的淡灰色瞳眸,也從未見過像紫宸這般精製漂亮的人,所以總是拔不下眼。可是看了,又忍不住會緊張,越是緊張卻越不想離開。實爲矛盾至極。

“……在這裡?”

“什麼?”善明猛地回過神。他又看呆了。

“我剛纔說,這時候大家不是都在大堂裡打坐麼?怎麼小師傅會在這兒?”紫宸隨和地重複了一遍,顯然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想法。

“唔,我正好要去庫房拿些焚香。反正會經過施主的房間,就想着可以順便幫你把飯盒提回來,沒想到施主你已經吃完了……”本來還想趁拿飯盒的時候跟他多說幾句話的。當然,這個想法善明是不會告訴紫宸的。

“多謝小師傅的好意。我自己可以的。”

“要不我給你拿過去吧,反正順路。”

紫宸笑了笑。“小師傅不是要去庫房麼?”

“啊!呃、是……”善明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庫房和膳堂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小師傅還是快去吧,不然會被意空大師罵的。”紫宸善解人意地給了他個臺階下,然後不等他回覆,自顧自地拄着竹杖走了。

善明望着紫宸漸漸遠去的背影,懊惱地皺了皺眉頭。

他總是這樣,用溫和地恰到好處的微笑和每個人保持着距離。

與此同時,在都城百里之外的元陽城的運來客站裡,藏豫正泡在寬大的木桶中,享受着一天騎馬趕路的風塵僕僕在熱水中緩緩散去。

“主上。”子墨繞過屏風走到他身邊。“剛剛接到皇上的書函。”

他從子墨手裡接過一卷手指大小的紙條,捲開,上面是藏殷風化絕然的字跡。

[一切安好。人在祥雲寺。]

藏豫笑了笑,將紙條遞給子墨,問:“還有多遠?”

子墨用那紙條輕輕掃過一旁的燭臺。宣紙沾火,很快化爲灰燼散落在地上。“三天。”

藏豫的脣間依舊掛着那抹淡笑。他重新閉上眼,放鬆地靠在木桶的邊緣,輕輕一嘆。

還有三天。還有三天他就能見到紫宸了。

當然,還有甜蜜的番外……